天边亮起红色的霞光。
光鲜亮丽的省会大都市下,有一处被人遗忘,永远黑暗的角落。
被高高的围墙挡住阳光的偏僻小巷,这里污水四溢,蛆虫和蟑螂窸窸窣窣地在腐(mgc)败的排泄物里钻来钻去,到处散发着拳拳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举目望去,会发现小巷子里堆满了纸箱。
这里是被遗弃的城市角落,却是流浪儿的欢乐园,和这里一样,他们同样被人遗弃。
不远处几个小乞丐正好奇地躲在纸箱里朝外探头探脑,看闯进这个被抛弃世界的外来者。
男人拿出帕子捂住鼻子,厌恶地皱了皱眉。他大概三十岁出头,穿着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淡蓝色休闲套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紧贴着头皮。他相貌十分英俊,似乎他还化了妆,脖子和脸颊处有道颜色分明的明暗交接,看来是在脸上涂了层粉,靠近了能看见,他眼睛上还描了一层眼线。
这样的人到现在已经不算是多稀奇,男人也有和女性一样爱美的权力。哪怕是穿裙子踩高跟鞋也没人多说什么。
他捂着口鼻,继续朝巷子深处走,过了一会,他包里的电话响了,他铁青着脸接起来,说道:“差不多了,那些货都太老旧了,没必要留下,你自己看着办……我会再带批新货回去……这么多年都没出过问题,你怕什么?”
这时,巷子深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男人神情一凝,对着手机说了句:“等我回来再说。”,随即他挂断电话,脸上熟稔地展出一抹笑容:“好久不见。”
一个坡脚老头从黑暗的巷子深处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几个浑身散发恶臭的乞丐,有老有小,无一例外是男性。
“货都在这里。”老头点着人头,“都挺机灵,不会坏事。”
男人打量着这些满脸油污的乞丐,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只是面容带着些慌张和忐忑,还有隐约的兴奋。
“很好。”男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走到其中一个小乞丐身边问,“能认路吧。”
小乞丐只有十一二岁,有些害怕,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慌张地看着男人。
老头忙不迭地插嘴说:“能认路,臭水沟里养大的孩子,哪片路能不认识。”
说完,老头用力推了下小乞丐,后者连忙点头:“是,我不仅认路,还能躲警-察。”
男人眼睛一亮,愉悦地笑了声:“好,很机灵。”
“钱。”老头干瘪的脸上裂开一条缝,露出一口烂牙,朝男人谄笑着,摊开两只黑黢黢的手,“说好的。”
男人笑眯眯地朝老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老头谄笑的脸却慢慢凝固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把发汗的手心合十,在沾满油渍的外衣上擦了擦。同时低下了头,像是怕被那笑眯眯的目光灼坏似的,把腰也佝偻了起来。
男人慢慢把目光移回到小乞丐身上:“要是被警-察抓住了,要怎么做?”
小乞丐抿紧嘴,那双和巷子一样黑沉无光的眼睛倒映着男人的模样,他用还未变声的细嫩嗓音说:“闭紧嘴,装傻子。”
空阔的巷子里,响起了突兀的掌声。男人鼓起了掌,躲藏在纸箱里的乞丐们看着这个男人交头接耳。
男人亲切地说:“我要给你奖励。”说着,打开了钱包。
小乞丐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百元大钞,他兴奋地睁大眼睛,脸上洋溢着笑容。老头在旁边恶狠狠地瞪着,像是只要男人没注意,就会把钱一把抢走。
这时候,男人双手按在了小乞丐的肩膀上,用所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记住,你们是垃圾,是老鼠,是臭虫,没人在乎你们,你们活在这个世界就是浪费粮食、浪费空气。谁都不如钱来的好,钱是王八蛋,但这个王八蛋没有也不行。”
乞丐们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没有钱,吃不饱,穿不暖,被人骂,被人打。公司为你们提供工作,提供工资,让你们成为有价值的人,你们可以拿着钱,换身和我一样的衣服,走进餐厅,再也不会被人敢赶出来。”男人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在逼仄的巷道里回响,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熠熠发光,“警-察是什么,是拿着棍子打你们,会拿走你们的钱,把你们关起来的人。千万不要相信警-察,任何保证,都不如钱来的爽快。”
“我们什么都不会说。”
“警-察又不给我们钱,不给我们吃的。”
“我的烂命就是公司的。”
男人满意了,他从兜里拿出一叠厚厚的信封,老头贪婪地盯着,想要朝他伸出手,却又不敢。他还是不死心,小心翼翼地看向男人:“这钱……”
男人脸色阴沉了下来:“丢了一个货,损失了好几百万,你好意思提钱。”
老头立刻蜷起腰,诚惶诚恐地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好好做,这次如果还出问题……”男人含笑的眼睛斜视了老头一眼,“你就去沉海。”
老头瞬间汗如雨下,四肢都僵硬了。
“这次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男人说完,当着老头瞠目欲裂的目光,把信封里的钱向天空撒去。
巷道里随即响起了雀跃的欢呼声和鼓掌声,从天而降的钱币让他们发了疯,他们彼此撕打翻滚在地上,仅仅是为了一张五元的钱币,就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恨不得撕咬下对方身上的一块肉。
这时候,小乞丐从动地上抢过一张钱,突然想起什么,仰起头,问男人:“张虎还好吗?”
老头立刻抓住小乞丐的手,粗声粗气地说:“能不好吗?赚了钱,天天有肉吃,住大房子。”
“那我去公司,能看见他吗?”小乞丐连忙追问。
老头敷衍地点点头:“可能吧,你好好干,级别上去了,自然能见到了。”
小乞丐又问:“什么时候级别能上去。”
老头有些不耐烦,他正要说什么,男人笑眯眯地牵住小乞丐的手,他看着巷子里冲出来打架的乞丐们,说:“下次有新员工,你们就会‘升级’了。”
小乞丐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没有再问了,他觉得眼前的男人实在是个大好人,还有那个公司,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他兴奋地把百元大钞叠成小方块,塞进裤腰里。随后他跟着其他被选中的乞丐们,一起朝面包车里走。
男人看着面包车离开的背影,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个信封递给老头,随后拨出一个号码,沉声说:“之前那批货,按照老规矩,沉海底。”
老头恍若未闻,似乎早就习惯,低头数着信封里的钱,喜笑颜开:“谢谢大哥,谢谢老板,谢谢公司。”
男人拿出消毒纸巾,轻轻擦拭着手指。
地上的污水隐隐折射着男人英俊的面孔,他贪婪的笑着,五官扭曲,犹如一只丑陋的怪物。
……
……
“我市新港口实现了开门红。据统计,一季度货物吞吐量高达21.4亿吨,较去年增长5.8,预计今年吞吐量将超过二千万个标准箱……”
高二、7班的教室里,有个男生独自缩在讲台上,他用手按住遥控器的音量键,努力把注意力聚焦在电视上。
但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就算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也无济于事。
每天晚上七点,夜自习之前,学校会组织学生们看半小时的新闻,这个时间段没有老师,只有值日生管,但现在这个情况,他根本不敢说话。
现在他坐在讲台前的椅子上,有种坐如针垫的感觉,不停握紧拳头又放开,忐忑地盼望着老师快点来。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几个学生正在打架,但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具体来说,应该是单方面殴打,没人敢吭声,都紧闭着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妈的,陷害我,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死胖子!”江洋恶狠狠地骂着,手拽起对方的头发,得不到回复,又狠狠地甩下一巴掌,后者连忙哀叫一声,哭喊着:“我错了,我错了。”
“给老子跪下,”江洋个头高,力气也很大,才初二就看起来像个高中生,没有人敢惹他,是学校的小霸王,他一下就把对面的小胖子拽到地上,“磕头认错。”
小胖子灰扑扑地趴在地上,听见这话立刻感到耻辱变得面红耳赤,哀求地看向四周的人,期望有人能帮一下自己,但所有人都别过了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看什么。”江洋一脚踹在小胖子胸口,小胖子猝不及防,狠狠地摔在地上,哀嚎一声,江洋在身旁厉声大喊:“给老子跪下,磕头,听不懂人话吗?”
就在这时,戴着眼镜的班长站起身:“江洋,你不要欺人太甚。”
江洋正气头上,没客气地瞥了他一眼,朝他伸出食指朝下点了点:“坐下,不关你的事。”
“和我有关系,我是班长。”班长握紧拳头,放在胸口,咬着牙吼道:“你这个败类,偷了东西还要狡辩。”
听见“偷”这个字,江洋顿时大火,面容都扭曲了,直直地朝班长扑了过去,咬着牙大喊:“不是我!”
就在今天下午,江洋突然被叫到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孟老师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又矮又瘦,戴着副斜框眼镜,常年马着脸,骂人的时候怎么恶毒怎么来,所有学生都害怕他,包括江洋,看见她就浑身发毛不自在。
江洋刚睡醒,中午又热,还带着起床气,听见孟老师突然问他,把拿杨波的钱拿来。
杨波家非常有钱,家里是做外贸生意的,他又胖爱吃零食,身上带的零花钱很多,他和江洋关系还可以,两人是前后座关系,杨波买吃的会分给江洋。
这时候江洋还有点懵:“什么钱,杨波的钱怎么会在我这里?”
“你还狡辩,杨波亲口说的,是你偷的他的钱。”孟老师在办公室大声喊着,她嗓音很大,隔壁班都能听见,这时候是下课时间,很多人都跑来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
“胡说。”江洋眉头拧做一团,愤怒地说,“我没有拿他的钱。”
“什么没有。”孟老师大力地拍了下桌子,眼睛愤怒地掺了红血丝,“江洋,你简直是坏透了,我从没教过你这么坏的学生。”
“不是我就不是我,没做过的事情,我绝对不承认,要说我就拿出证据,没证据想要冤枉我。”江洋也气极了,浑身都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最受不了别人冤枉他,他做了的他认,他没做的凭什么要认。
“要什么证据,你上个月还抢过初一学生的学费。”孟老师捂着胸口,一副气得快要憋气的模样,猛地站起身,指着电话对隔壁的语文老师说:“给他爷爷打电话,我是教育不了他,让他爷爷来。”
“我没有,我真没有。”江洋的脸脖子全红了,他眼睛里含着泪水,真不是他,可没人听,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孟老师只是厌恶地看着他,像是看一团垃圾。
江洋靠爷爷养大,爷爷在小区门口摆了个摊修自行车。以前生意还可以,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辆自行车,出门的主要交通工具也是自行车,爷俩靠着爷爷的手艺勉勉强强能达到衣食无忧的水平。
但后来公共交通网日益发达,老百姓的生活也日益富足,骑自行车的人现在很少,钱很难挣。
爷爷来的时候,一脸忐忑,他已经来过不下五十次了,但每次来他都会像一个害怕被老师责骂的小学生,把下巴低到脖子贴着,两只皱巴巴的手握在一起搅来搅去。
江洋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他恶狠狠地瞪着角落里站着的杨波,仿佛根本没有看见爷爷进来。
孟老师拉住杨波,拍拍他肉肉的小胖手,说:“就是这个同学的钱。江洋爷爷,你说怎么办吧。”
年迈的爷爷睁开浑浊的眼睛,他一只眼睛已经得了白内障,看起来有些吓人,杨波往后缩了缩脖子,摇头说:“算了,算了,我不要了。”
孟老师立刻打断他的话:“你这是在纵容犯罪,该要的就该要。”
“犯罪”两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刀插-进了江洋的耳朵里,他一下握紧了拳头。
这时候,爷爷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张口:“同学,你说多少钱?”
杨波忐忑不安地握着拳头,脖子上的赘肉沾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水,他伸出三根指头,结结巴巴地说:“三、三百。”
爷爷一听三百,眼睛瞬间瞪大了,随即他沉默了下来,三百啊,在其他人家可能不算什么,在他们家,是整整一周的生活费。
沉默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对生活的无可奈何,对这个混账孙子的无可奈何,他摩挲着把橘皮一样的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了一个灰色的布包。
那是自制的钱包,上个年代的人基本都自己缝制,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他们看着撇撇嘴,还有人在笑。
接下来他们笑得更大声了,老人从把沉甸甸的布包打开,掏出了一堆毛票。
这些孩子基本没见过一元以下的钱币,却对这种土黄色的毛票怀有异样的恶意。
老人并不知道孩子们的笑含着恶意,他把钱一张张展平放在桌上,数了好一会,直到几乎所有的钱合成一团,才转过头把钱递给杨波:“同学,你数数,这里是三百。”
杨波犹豫地接过钱,没有数,直接塞进口袋里。
孟老师看了那些拼凑起来的钱,也不好再发作,面容柔和了些,对江洋说:“你爷爷养你长大不容易,你不好好学习就算了,还到处惹是生非,你总该为爷爷想想。你看杨波这孩子多好,说只要你还钱,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不计入档案,杨波你说是不是?”
杨波一愣,随即点点头:“是。”
爷爷干枯的脸上立刻展出一丝笑意:“谢谢,同学,麻烦你了,孟老师,我没教育好孩子,主要是他爸……”
“关他什么事?”江洋脖子上的青筋立刻暴凸了出来,他眼睛里好像盛着两团火,趁人不备,愤怒地冲上前,把杨波扑倒在地:“你胡说,我没偷你的钱,你在冤枉我。”
他边大声吼着,边一拳拳像暴雨一样砸在杨波身上。
四周的人连忙冲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他扒开。江洋的手还死活不肯放,牢牢地抓着杨波的手指朝后掰,杨波疼得连连抽气,嚎哭道:“江洋,对不起,以后你拿我钱,我再也不说了。我没想过孟老师会找你。”
“你……你……”江洋气急,没想到这时候杨波都要冤枉他,关键这事情平白无故,他从没惹过杨波,为什么这祸事就到他身上,还要他赔偿三百元钱。
他气得嘴唇都白了,瞠目欲裂抬起脚,就要对着杨波的肚子来上狠狠一踢。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江洋全身僵住,捂住右边脸,不可置信地望向站在身侧的爷爷。
爷爷抬起通红的手掌,又是“啪”的一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血从江洋的嘴角露出来,屋内所有人都呆住了。
爷爷气愤地指着他,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小时候偷针,长大偷金。你从小不学好,以后长大怎么办?”
江洋眼神黑沉沉地看向爷爷,他执拗地说:“不怎么办。”
爷爷沉默了许久,那张脸在太阳的余晖下看起来更加老了,他橘皮一样的嘴开开合合,等了许久,他听见爷爷问:“那我呢?我以后怎么办?”
江洋没回话,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屋内只剩下他喘息声,他用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突然开口:“我管你去死。”说完他不顾满屋子狼藉和一脸惨白的爷爷,转身跑了。
热浪伴随着风灌进他不停张开喘气的嘴,他握紧拳头,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哭,不能认输,他要让那些冤枉他的人全部去死。
心里怀揣着一束愤怒的火苗,那火苗将要越燃越烈,把少年的愤怒,宣泄出去,让全世界颤抖。
“七哥,我打听到了。”江洋在晚饭的时候,找了几个朋友,都是和他一样不爱学习,到处混日子的人。
“杨波昨晚打完游戏回家,钱丢了,担心被他父母骂,就说了是你拿走了。结果没想到他父母来了学校,找姓孟的婆娘闹了一场。”那人朝江洋递了根烟,“七哥,弄他吗?”
江洋回想起今天受到的耻辱,恶狠狠地一咬牙,说:“我生平最恨别人冤枉我,弄死他!”
……
此时此刻,江洋和他的朋友们站在杨波面前,他们每个人在学校都是臭名远扬,抽烟喝酒打架,就没有不干的,是学生眼中惹不起的恶霸,是老师眼中无可救药的学生。
杨波心虚地低下头,用只有江洋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钱我父母拿走了,等下周他们给我发生活费,我就把钱还给你。不,我给你两倍,算是补偿。”
江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还钱就完了?你要给我道歉。跪下磕头。”
这时候,站在他们身后的班长插着腰,朝他大声喊:“你到底要干嘛,你这个劳改犯的儿子想要干嘛?”
江洋猛地站直了身体,他握紧了拳头,回头咬着牙问:“你再说一遍。”
班长丝毫不退让,叉着腰大声继续喊:“我说你是劳改犯的儿子,我今天去办公室,听见孟老师再说,你爸坐牢,是个劳改犯,你舅舅也是放高利贷的,早晚会被抓,变成劳改犯。你以后这样下去,也只能重蹈覆辙,变成劳改犯。江洋,我劝你,好好回归正途,不要像你爸一样,搞得全家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