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忙忙到了下午,等他回派出所的时候,看见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牵着个小女孩。
他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不知道老太太坐在门口干嘛,有可能是等人,这说不定。同事说从他走后,老太太就来了,坐在门外面不吭声,他们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就没主动去问。都乐觉得奇怪,老太太头发披散,得了白内障晦涩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多年的训练让都乐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看着老太太牵着的小女孩,低着头红着眼睛看地面,沉吟一小会儿,随后便叫了老太太到了后面的办公室。
老太太牵着小孙女,在办公室坐下,一双眼珠子不安地在眼眶里来回转,看办公室里没了其他警@察,像是松了口气一样,把小孙女往前推。
这时候多乐才看清楚老太太一直掩在后面的小孙女长什么样,她扎着小辫,眼睛很大,长得矮矮胖胖的,一直低着头,看起来很内向不爱说话。
都乐随口夸了句:“您孙女啊,挺可爱的。”
老太太立刻抬起头,眯起眼睛警惕地看向他。
那一瞬间,都乐被老太太眼神里的警惕吓了一跳,心里有些犯嘀咕,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嘀咕这老太太干嘛那么凶啊?
“你就是新来的小警@察吧?”老太太先开了口。
都乐点点头,派出所里除了他都是本地人,平日里所有啥跑腿工作都交给他,经常爱来不来。都乐虽然心里不大舒服,但是说到底还是没敢吭声,毕竟他是个外地人又是新来的,只期盼过几年能被调走。没想到这平日里到处跑腿,自己居然在小山村里出了名,所有人家里出了事情都爱找他。
一个是因为他脾气很好,不摆什么架子,处理事情也很认真,结果让乡亲们都很信服。
还有一个就是他是外地人,很多人家里隐晦的事情,情愿让他知道,不愿意让另外两本地的知道。
都乐突然明了了,这老太太专门是来等他的,大概她要处理的是一些不太好让人知道的“家事”。
老太太撩开眼皮眼皮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眼,瘪了瘪嘴:“俺家丫头有了……”
都乐愣了下,没明白什么意思,余光瞥见小女孩脸上有伤,红肿的五个手掌印,湿漉漉的泪水糊了一脸。她颤颤巍巍地缩在角落里,手指搅在了一起看起来很不安。这样子让都乐觉得有点心疼,这么小的孩子,才十二三岁的样子,被打得身上青一条红一条的。都说农村重男轻女十分严重,这下手丝毫不留情,但是女孩看上去长得又白白胖胖的,肚子圆滚滚的,吃的应该不错。
等等,都乐恍然间忽然有点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不由地加重了语气:“婆婆,你的意思是她怀孕了?”
“嗯。”老太太的神态语气很淡定,比今早他去处理的小花主人还要淡定。
这个消息简直让都乐震惊了,眼前这个小女孩居然怀孕了,看孩子的模样明显还是未成年人。震惊之余都乐有点不知所错,他只是个才出来的大学生来乡村许久,最大的案件也就是某家媳妇偷人,对方给了奸夫一棍子这类事情,完全没有到刑事案件的程度。
老太太说:“帮忙找找人。”
都乐连忙摇摇头:“按照程序,这事情我得报上去,让刑侦队来处理。”
老太太皱了皱眉,转头看他说:“我就想拿笔钱把孩子打了。”
农村地区群众法律常识还有性教育太缺乏,老太太压根不当回事,只是想要一笔钱把孩子打了私了了。都乐说报上去,老太太觉得不耐烦,看了眼时间,催促说:“能不能快点,我和人约好了打麻将。”
老太太被都乐一副严肃表情搞得不自在,干脆直接起身拉着孩子走了,还叫都乐别声张出去,孩子要做人,丢不起那个脸。
这个事情要是在其他乡村派出所,当事人不愿意报案他们也就不管了。
可是都乐却不愿意放弃,他一直怀揣着自己是警@察的信念到处去走访调查。后来他亲自上门拜访,终于从老太太口中大致了解了情况。原来,去年的时候,那天老太太正打麻将,孩子哭着进屋,说被村里有个小混混欺负了,老太太就去找小混混闹了,拿了几百元钱,这事情她也就没管了。
结果没想到孩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居然是怀孕了。这时候老太太再去找小混混,却找不到了,不知道人去哪儿了。她想孩子被欺负了也就欺负了,但是要是生下孩子,那一定是要给一笔钱的,这才想着去找他帮忙。
知道了前因后果,一时间都乐不知道该不该按照程序把案件报上去。
这个事情事关孩子的清白,按照家属的意愿想要隐秘调查。都乐思来想去,决定自己调查。
没想到这个调查却让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说到这里雷行舟顿住了,从包里拿出一个破旧信封递给梁政宽,梁政宽连忙双手接过,薄薄一张信封,觉得无比沉重:“都乐自己把案件调查清楚了?他现在人呢?”
雷行舟抬了抬头,表情很复杂:“死了,说是喝醉酒摔到鱼塘里死掉了。”
梁政宽打开信封,皱着眉扫了一眼,神情从一开始的严肃到最后化为震惊,最后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十分焦躁。
“都乐找到了小混混,发现这人不仅仅犯了这一个案子,据那小混混交代,他共犯下四起案子,其中三起都将受害人谋杀。其中一起居然还和三年前被判处死刑的聂雄有关,都乐觉得这是一起冤假错案,带着这个小混混找到县公安局,刑警队的人说有卷宗证据,确实充分,准确无误。都乐这人死脑筋,非要查,没多久他被抓了,之前那个让他帮忙的老太太反告他强@奸了闺女,都乐被关了五年,出来后就开始自己调查。将调查结果写成了几份资料,分别寄给了县公安局,县检察院及县法院,还寄给了城里的各大相关执法部门,在我去找的时候,几乎都被销毁了。”
梁政宽看着手里这封信,不由地一愣:“这份你从哪儿得来的?”
“一个叫做徐老四的农村人,他是老战士,当时他收了都乐的钱帮着都乐跟踪相关人员,这封信是都乐随身携带的。都乐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后来见人走了,他就去把都乐从水里捞了起来,从都乐身上找到了这封信。”
梁政宽深吸一口气,拿着信封有些激动地问:“你知道这封信里写的东西代表了什么吗?”
雷行舟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
梁政宽手有些发抖,他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扶着椅子坐下。
时间过了许久,梁政宽手里一根烟燃尽,烟头烫到了手指,这才回过神来。
“不过……这封信里写的最多算是检举信,没有证据……”
雷行舟笑了,拿出一叠资料:“我们已经顺着孙长峰何方这两人查到了冬阳身上。”
梁政宽揉了揉鼻梁:“只是口供,不可能定罪。”
“对了,都乐的墓碑上,写了一排字。”雷行舟拿出一张照片,指了指照片上简陋的墓碑上猩红的字体:人民警@察爱人民。
梁政宽看着照片,还有泛黄的信封沉默良久,到了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之后三人谈话了许久,大多数时间舒墨属于都在倾听状态,他不懂政治,不知道这里面牵扯了多厉害的关系,他一直静静地听着,只在雷行舟要他说关于孙长峰何方口供的时候他才会偶尔说一句,从头至尾他也没能看见那封熬了很多年没能重见天日的信封,也没能看见照片上的男人。
从梁政宽和雷行舟凝重的神色中,舒墨隐隐中觉得,这似乎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他一直以为只要犯了法,有了证据就可以抓住罪犯。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似乎太过于天真。
这些日子以来和各种各样的变@态杀@人犯接触,舒墨以为这些人很恐怖,很令人恶心。这时候心里却有了另一个想法,真正的怪物,永远不是那些看起来像是怪物的人,而是那些道貌岸然手握强权能随意践踏人生命的人。
夏女士准备煮一锅热气腾腾的甲鱼汤,才刚把甲鱼丢进锅里,来的客人就要告辞了。
夏女士很不高兴,一直发脾气,非要送雷局一只王八才肯撒手。就是特别舍不得舒墨,觉得舒墨特别乖巧,可能是想孙子了看见舒墨就离不开眼睛。
显然这场谈话相谈甚欢,具体是什么内容,除了他们大致没人知道。
舒墨和雷局出来的时候,梁政宽亲自一路把他们送到门口。
清晨来的时候几乎路上没什么车,一路畅通无阻,再离开基本上就交通就像是堵了的小水道,有进无出。舒墨从梁政宽那里出来后,心情一直很沉重,他坐在驾驶室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雷行舟扯了扯领带,笑着说:“小舒,今天的事情就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
舒墨点点头,没说话,他手里把着方向盘,到现在还在想那个叫做都乐的小警@察,想着那个小警@察坚守信念,一次次被打压,一次次站起来,到最后他被人害死,真相被掩盖,直到现在才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雷行舟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咸湿的空气钻了进来,让人心情好了很多:“大海真是美啊。”
“但是也很危险。”舒墨没由来地冒了句。
雷行舟笑了:“是啊,有鲨鱼,有海怪,偶尔还会有海啸巨浪。”
舒墨静静地开着车,路越来越通畅,他们离海越来越远。
雷行舟又说:“无论海里有什么,你是船员,你的职责就是打渔维护保养你所在的船,具体里面有什么深渊怪兽那是科学家的事情。”
雷局的意思,舒墨能明白,政治上的事情,就让他们一群老头子去搞吧,贪@污受@贿大老虎,那是中纪委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警@察能做什么呢?但是他还是觉得心里有气,也许是年轻气盛,想着那么多部门都收到了检举信却一个也没能得到重视,就忍不住生气。
“小舒,放首歌吧。”雷行舟看他气呼呼的样子,叹了口长气,“转换下心情。”
他点点头打开了电台,电台里正播放午间新闻。
“……粉丝和一伙自称反恋@童@癖团伙在公共场合斗殴,已被警方行政拘留……据我台从陆浩杰经纪人了解到的最新进展,陆浩杰现在在配合审查某个刑事案件,网上谣传的因恋@童@癖被审查的信息纯属谣言……最近流行争对未成年人的游戏《奇迹小城》宣布暂停世界广播和留言板功能,并将会对造谣者进行起诉。”
雷局眯了眯眼睛:“《奇迹小城》……怎么那么耳熟呢?”
舒墨侧开了头,雷局看不清楚表情,只听见他小声说:“是小萝卜爱玩的那个游戏……”
“……”雷局没有说话,车内一时陷入焦灼的沉默,他看了看时间,还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了。
雷局和舒墨同时皱紧了眉。
没成想,转换下心情倒是让心情更烦躁起来,空气中尴尬和焦躁并存,舒墨默默将电台关上,两人都噤了声,没再吭声。
虽然心情都十分忐忑,但是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这个话题。
舒墨心里难受得要命,忍不住想要马上冲下车去找周鹏问案件的进展,但是在雷局审视的眼光下他装作没事人一样,十分镇定地慢慢将车慢慢驶进大路,速度太过于缓慢,好几辆自行车嗖嗖地从旁边开过去。
舒墨一本正经地皱眉抱怨:“有什么可着急的。”
雷局有些着急,看舒墨速度太慢忍不住催促了句:“快点吧,咱们再怎么也是四个轮子,连两轮子都跑不过。”
语音刚落,车立刻就像脱了缰的野马,穿过拥挤的车道,见缝插针,两分钟不到的时间,稳稳地停在了市局大门门口。
舒墨朝他微笑了下:“雷局到了。”
“……”雷局微微张开嘴,一脸的惊愕。
舒墨刚把车停好,就看见余宏军带着几个人往市局走,舒墨愣了愣,从人群中看见几个熟悉的人影,心里开始有了奇怪的感觉。
雷局着急回办公室处理事情,舒墨故意放慢速度,借口要去洗手间,雷局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警告意味十足,舒墨诚恳发誓,他绝对是去厕所,这才被放了行。
瞧见雷局的背影缓缓离开,他便上前拉住往前走的余宏军,递上一根烟点上,状若随意地寒暄:“余队,我刚刚听雷局说您为我的事情忙了好久,谢谢啊。”
余宏军接过烟,听见舒墨没有喊“副队”,心情便扬了起来,那点早上上班被记者堵在门口狂砸话筒的小怨气,这会儿便烟消云散了。
他笑着摆摆手:“哪里的话,都是工作嘛。”
舒墨笑了,余光瞥见被带进去的人,不禁眯了眯眼睛,疑惑地问:“这些人干嘛穿成这样?对了,刚刚我和雷局出门办事情,听广播上有一群人打架,雷局还说现在的年轻人火气真旺。”
说到这里,舒墨嗤笑了一声:“真是的,你看看那个,都快扶拐棍了,咋还那么冲动。”
“……”余宏军面色垮了下来,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深深吸了两口烟,好像有不赞同的想法。
正巧有个老人抹了把眼泪,被人推搡了下,手里拿着的木牌掉在了地上。
舒墨轻叱了句:“简直是给我们添麻烦。”
“小舒。”余宏军声音忽然提高了几个声贝,“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那些老人家不容易,是咱们欠他们的。”
说话间,那个老人“哇”的一声哭嚎,跪在了地上,伸手去抓那个木牌,这时候舒墨才看清楚那个木牌是一个牌位,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这些人是受害人家属,咱们对不起他们啊,他们孩子失踪的时候报了案,咱们没引起重视,这才在极端愤怒下,跑到陆浩杰门口去示威……”余宏军叹了口气,“我查喽,这些人的孩子,都是那个鬼篓子暗网的受害人。孩子视频都被挂在那网上,技术部正在一个个查看,分辨受害人信息。视频我都不忍心去看,太惨了,真是没人性!”
“等等。”舒墨打断余宏军的话,“你上一句说啥?”
余宏军没好气地看了他眼:“我说太惨了,没人性。”
“不对。”舒墨摇摇头,他眉头蹙紧,严肃地说,“你说他们去陆浩杰门口示威。”
“对啊。”余宏军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我就是为这事把他们带过来的。”
舒墨眯起眼睛,又说:“你还说了,技术部正在从视频查看受害人信息。”
“是啊,没错啊。”余宏军傻呆呆地点点头,没搞懂舒墨想说啥,但是又觉得舒墨神神秘秘的好像很严肃。
舒墨抬起头,看向他:“既然连我们都才刚刚知道受害人信息,那他们是怎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