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深一直对自己说, 顾朝朝对那女人好,只是看在她姑父是知府的份上,并非是因为别的, 可一听到顾朝朝跟那女人钻进一个画舫小半个时辰都没出来时,他顿时坐不住了,直接叫人赶着马车往湖边去。湖里的顾朝朝打了个喷嚏,一起游船的小姑娘当即给她奉上一杯热茶。“谢谢。”顾朝朝吸了一下鼻子, 接过来嘬了一口。小姑娘看着她秀气的模样,脸颊又控制不住地红了,好半天小声说一句:“若你并非出身商贾该有多好。”顾朝朝笑了笑:“若我能选, 我定也不肯出生在商贾之家。”小姑娘闻言面露惆怅。不得不说,顾朝是她见过最称心的郎君,可偏偏出身太差。她并非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却无法忍受将来嫁人之后反倒在自家姐妹里低了一等, 一想到自己跟顾朝成亲, 将来所生嫡子要去娶寻常人家的庶女,她便接受不了。顾朝朝一杯热茶喝完, 身子刚暖和了些,一抬头就看到小姑娘泪眼婆娑,她顿时吓了一跳:“怎、怎么了这是?”“顾少爷对不起,你我此生注定是有缘无分了。”她哽咽道。顾朝朝:“?”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情绪爆发, 但看到她掉眼泪,顾朝朝还是赶紧将手帕掏出来:“姑娘可是晕船了?”小姑娘自觉丢脸,咬着唇接过手帕。顾朝朝见状,便赶紧叫船夫回岸。等船到岸边, 小姑娘也冷静了,揪着她的手帕跟她下船。她们所乘画舫不算大, 在水面更是有些不稳,顾朝朝身着男装,三两下便跳到了岸上,小姑娘却不行了,本就有些难受,上岸时险些掉进船和岸之间的缝隙里。顾朝朝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捞了起来。沈暮深赶到时,就看到她‘抱着’陌生女人,一瞬间就黑了脸。小姑娘含羞带怯地松开她的手,恭敬地对她行礼致谢。顾朝朝若有所觉地回头,就看到沈暮深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柳树后,顶着捉奸的表情盯着自己。顾朝朝愣了愣,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去寻他,而是低头与小姑娘说话:“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多谢顾少爷。”小姑娘点头。顾朝朝笑笑,拉开车帘扶她上车,自己跟上之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结果柳树下已经没人了。气走了?顾朝朝扬了扬眉,低着头上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地往知府家中赶,车内一片静默。小姑娘时不时瞄顾朝朝一眼,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顾少爷。”“嗯?”顾朝朝温柔地看向她。小姑娘又脸红了,强忍着害羞问:“顾少爷……觉得我如何?”……怎么突然问这个,不会是真看上她了吧?顾朝朝犹豫一瞬,回答得极为含糊:“知府大人的侄女,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样吗?”小姑娘有些失望,“若我姑父不是知府呢?我还是极好的吗?”顾朝朝笑了:“姑娘这话说的,您的姑父怎么可能不是知府呢?”也不知她是避重就轻,还是根本没听明白自己的问题,回答得简直驴头不对马嘴,偏偏还叫人挑不出错处。小姑娘脸皮薄,咬了咬唇后便不再追问了。顾朝朝默默松一口气。两个人彻底变得沉默,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马车里开始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惆怅。顾朝朝假装没有发现,等马车一到便直接下车了:“姑娘请。”小姑娘微微颔首,跟着她一起往府里走。顾朝朝在前头带路,快走到门口时想到什么,又折回去跟车夫说了两句话,这才重新进入大门。“顾少爷方才叮嘱什么去了?”小姑娘好奇。顾朝朝扬唇:“无事,只是叫他先回去。”小姑娘见她不肯多说,心里突然有些气闷,低着头加快了脚步。顾朝朝不明所以,也只好跟过去。知府两口子早就在府里等着了,一看到她们回来,便立刻笑脸相迎,顾朝朝客气地寒暄几句,便提出了告辞。知府也没拦着,在她走之后给了夫人一个眼神,夫人便开始追问侄女。侄女一开始只是说不合适,被逼问得急了,突然哭出声来:“你好歹也是我的亲姑母,怎么能为了贪图钱财将我往火坑里推?!我这便回家禀告父母,叫他们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夫人吓了一跳,赶紧开始哄人:“你这话说的,我怎就将你往火坑里推了?”“他顾朝是个商人,你让我嫁商人,不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小姑娘越说越委屈。夫人无奈:“我又没逼着你嫁,你这么伤心做什么?”“你就不该叫我来见!”不来见,也不至于会伤心了。小姑娘说完,想到顾朝朝清俊的脸,哭得愈发伤心了。知府看到她这样吵闹,顿时心生不悦:“你父兄不争气,家底又没多少,高门大户早已高攀不上,不嫁商人,难不成你要嫁穷书生?”知府夫人听到他这般轻视自己娘家,顿时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家就休了我啊!”“我不是那个意思……”知府忙解释。“即便是嫁给穷书生也比嫁给商贾强,至少将来往下三代还能科考!”小姑娘也跟着反驳。知府家中鸡飞狗跳时,顾朝朝已经出了知府家,慢悠悠地往来时路走。经过一个无人的死胡同时,一只大手突然将她捞了过去,直接抵在墙上吻了上去。顾朝朝轻哼一声,紧张地瞄了眼周围,确定无人之后才抱紧了他的腰,热烈回应他这个吻。一墙之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到处都是小贩的吆喝声,胡同里却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个人急促的呼吸。一个吻结束,沈暮深呼吸不稳地松开她,略微粗糙的拇指在她唇上胡乱擦了擦,擦去一抹晶莹:“都没看清是谁,就敢抱着亲?”“没看清,但闻到味儿了。”顾朝朝说着,又在他唇上亲了亲。沈暮深冷嗤一声:“别以为如此,我就能不与你计较了。”顾朝朝又亲了他一下。“没用。”沈暮深板着脸,见她还想亲,赶紧后退一步,这才没让她得逞。“……你还挺快?”顾朝朝无语。沈暮深倨傲地昂起下巴:“别看是个瘸子,照样躲得开你。”听到他这么坦然地提起自己的腿,顾朝朝忍不住笑了起来。沈暮深看到她笑,顿时什么气都没有了,沉默地牵住她的手,两个人慢吞吞往外走,只是在走出胡同的瞬间,顾朝朝还是赶紧松开了他。沈暮深手中一空,不由得看向她。顾朝朝以为他要生气了,顿时歉意一笑。“出来一整日了,会不会闷得慌?”沈暮深问。顾朝朝一顿,意识到他问的是束胸后,犹豫一下点了点头。“知道闷还叫车夫先走,难不成真要走回去?”沈暮深郁闷。“这不是小的知道沈将军会来等着,所以才叫车夫先回去么,”顾朝朝说完停顿一瞬,斜睨他,“还是说沈将军又要像上次一样,把我丢下?”沈暮深想起上次她独自走了小一个时辰才到家,心里就不是滋味:“这次你乘车,我走着。”顾朝朝笑了。她本以为他在开玩笑,结果自己上了他的马车后,他却转身就要走。顾朝朝吓了一跳,赶紧叫住他:“你做什么去?!”“走着回家。”顾朝朝:“……给我上来。”沈暮深不肯。顾朝朝又凶了两句,见他坚持要走着,只能跳下马车亲自将人薅了上去。两人在街上拉拉扯扯了半天,引来不少人围观,就连将军府的车夫都表情古怪了,顾朝朝才意识到不妥,当即不管沈暮深了,板着脸上了马车。沈暮深犹豫一下,本来还想坚持走回去,可一想到顾朝朝刚才的表情,又突然怂了。半晌,他到底还是上了马车。“不是要自己走回去?”顾朝朝没好气地问。沈暮深扯了一下唇角:“朝朝,我亏欠你。”“那便对我再好点,走路补偿算怎么回事?”顾朝朝又横他一眼,见他抿着薄唇,到底还是气不起来了,磨磨蹭蹭到他身边坐下。沈暮深立刻抱住她:“朝朝,我心悦你。”“……嘴越来越甜了。”顾朝朝愉悦地扬唇。沈暮深不满:“这时候,你该说同样的话才对。”顾朝朝啧了一声坐起身,突然郑重地捧住他的脸。沈暮深被迫与她对视,喉结突然动了动:“你又要跟我开玩笑了吗?我这次不会信你……”“我心悦你。”沈暮深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许久才急不可耐地咬住她的唇厮磨,直到她痛哼出声才强行停下。两人回到家后,沈暮深先行下车,然后用眼神无声催促她跟自己回去。顾朝朝本想当做没看到,可又怕他大庭广众之下干出强抢民‘男’的事,最后只能红着脸跟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沈暮深的寝房走,一进门沈暮深便将人抵在了墙上,一只手直接把门关上了。从门板到桌子,再从桌子到床上,衣裳随脱随丢,扔得满地都是,床上影子纠缠,如水一般融合。一连胡闹许久,结束时天都黑了,顾朝朝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沈暮深倒是精神不错,出去端了一碗汤圆进来,与她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吃过汤圆,咱们也算团圆了。”沈暮深放下空碗,重新到床上躺下。顾朝朝在他怀中挑了个合适的位置躺好,轻轻应了一声。元宵节一过,春节便是彻底过去了,冬天一步步远去,春天逐渐到来。随着草长莺飞,京城也传来了皇帝病危的消息,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小道消息传了过来——沈暮深要被革去官职了。顾朝朝听说这个消息时,知府正在酒楼设宴广邀宾客,她和沈暮深都在邀请之列。“……这老贼肯定是没安好心,想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你呢,你还是别去了。”顾朝朝一脸警惕。她可清楚地记得,原文中知府在被男主下了面子后如何记恨在心,又在男主落魄后如何报复的。如今的沈暮深比起原文里有过之而无不及,恐怕他只会更过分。沈暮深不当回事:“你都要去了,我岂能不去。”“我去是陪客,你去却是要被羞辱,那能一样吗?”顾朝朝皱眉,“总之你不准去。”沈暮深蹙眉。“听话。”顾朝朝无奈哄道。沈暮深抿了抿唇:“你与我一向走得近,我若不去,他欺负你怎么办?”“我给他送了那么多礼,他再怎么小肚鸡肠,也不可能会迁怒我。”顾朝朝失笑,又对他再三劝阻,总算将人说服了。然而事实证明,她还是低估了知府的小气程度。知府等了许久都没见着沈暮深,便知道自己被放鸽子了,原本意气风发的他顿时黑了脸,坐在上首板着脸不说话。顾朝朝见状默默缩在人群之中,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然而她这样年纪轻轻便能参宴的人,注定走到哪都不缺存在感。听到其余人对她的奉承,知府终究还是看了过来:“顾家大郎的确是一表人才,上次与我娘家侄女不过是见了一面,我那侄女便对大郎念念不忘,以至于将家里搅得天翻地覆。”他这话一说出口,原本围在顾朝朝身边的人都默默挪远了点。顾朝朝连忙起身,苦涩一笑后道:“大人说笑了,那位姑娘根本瞧不上小的商贾出身,如何会对小的念念不忘?”知府嗤了一声,随意扫了眼她头上的玉簪:“你这东西,瞧着不像是矿州城所有的手艺。”顾朝朝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她今日来时,特意将沈暮深所赠的东西都摘了,却没想到独独把玉簪给忘了。知府被放了鸽子正在气头上,她肯定不能承认这是沈暮深送的,于是面不改色道:“回知府大人的话,这是小的家中那位通房,从一位过路人手中买的,据说是京城那边的东西。”“是么,本官还以为是沈将军所赠呢,毕竟在座的人都知道,顾大郎与沈将军关系甚笃,可比与我这父母官的交情深多了。”知府轻笑一声。顾朝朝与沈暮深这段时间关系越来越好,他对沈暮深有多不满,此刻对顾朝朝就有多不满。逢年过节都送重礼,结果根本养不熟,顾朝朝没来由地一阵厌烦,但还是妥帖附和:“大人言重了,我与沈将军来往,一则是因为邻里关系,二则是他也算半个顾家人,所以多加照拂,可论交情,小的还是与大人甚笃。”“不必了,我可高攀不上你这生意人。”知府讽刺一笑。他故意提生意人三个字,无非是为了羞辱一下顾朝朝,却忘了在座的多半都是生意人。众人脸色变了几变,却因为不敢得罪他,到底是忍下了一时的羞辱。顾朝朝抿紧了唇不说话,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知府看到她清秀的脸颊,突然一阵恍惚:“你这模样,倒是生得比姑娘还好……”说着话竟要上手去摸。顾朝朝忍无可忍地后退一步:“大人请自重!”知府倏然黑脸:“你说什么?”“小的身子不适,今日就先告辞了。”顾朝朝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两个官兵拦住了去路。“我叫你走了吗?”知府咬牙问,“莫非你攀上了沈暮深,便觉得可以无视本官了?”听到他这种言论,顾朝朝突然心平气和,扭头扫了他一眼后淡淡开口:“小的不敢。”“不敢?本官怎么瞧着你敢得很?”知府冷笑。顾朝朝不说话了。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跟顾朝朝有生意往来,此刻见她一直被为难,到底还是出言相帮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知府总算冷静下来,可又不甘心这般放过顾朝朝,思索一瞬后淡淡开口:“你不是累了?”顾朝朝看向他。“给在座的长辈们敬个酒,本官便准你离开。”知府居高临下道。顾朝朝当即倒了杯酒,当着众人的面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就要离开。“站住,”知府又一次叫住她,等她看向自己时才开口,“我说的是,挨个敬。”在场算得上长辈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他摆明了是要为难人。顾朝朝蹙了蹙眉,到底还是端起了酒杯,一杯一杯地往下喝。她在这个世界的设定是商人,平日的应酬繁多,所以酒量还算不错,可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喝到第十杯的时候,她脑子已经开始发晕了,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继续,等喝到第二十杯的时候,已经站不住了,还是同为一族的顾家长辈扶住她,小心向知府求饶。知府面无表情,只等着她继续喝。顾朝朝咬了咬牙,拼命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手指哆嗦地去倒第二十一杯酒。在座的所有人看着她狼狈的样子,都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感,气氛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凝固。而主位之上的知府洋洋得意,享受这一刻以权压人的愉悦。喝到第二十三杯的时候,顾朝朝已经拿不住杯子了,勉强靠着椅子才没倒下去。正当她要努力倒酒时,房门突然被踹开,早春的凉风吹进房中,带来一阵寒凉之意。所有人都抬头看去,只见沈暮深冷着脸,犹如暗夜修罗一般,脚步一深一浅地走进来,直接将软在椅子上的顾朝朝打横抱起,转身朝外走去。“站住!”知府回过神后厉声呵斥。衙役当即上前阻拦,却被沈暮深的侍卫三两下解决掉了。“放肆!放肆!”知府气得快炸开了。抱着顾朝朝的沈暮深突然停下脚步,冷冷侧目看来:“我若真放肆,此刻你已是剑下亡魂。”知府一愣,没来由地一阵胆寒,等回过神时,两人已经消失在春天的黑夜里。沈暮深一言不发地带顾朝朝往外走,刚踏出酒楼门口,顾朝朝便开始挣扎,等他放下自己后直接冲到角落吐了起来。沈暮深沉默地为她拍背,直到她昏天暗地地吐完,才掏出锦帕仔细为她擦嘴:“抱歉,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来。”“是我坚持自己来的。”顾朝朝吐过之后略微清醒了些,只是说话还是含糊不清。沈暮深沉默地等她休息好,便带她回了家。顾朝朝回到屋里解下裹胸,没忍住又吐了一次。沈暮深始终在一侧陪着,一直到她喝完解酒药安睡,才从她房中出来。房门外,婵娟一直等候在原地,看到他出来后福了福身。沈暮深平静地看向她:“有事?”“沈将军,您没来之前,少爷从未这般狼狈过。”婵娟也格外平静,面对沈暮深毫无惧意,只是与他阐述事实。沈暮深不语。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够了,婵娟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进屋照顾顾朝朝去了。沈暮深看向紧闭的房门,站了许久后想要进屋,然而手刚一碰到房门,便忍不住缩了回来。屋里,顾朝朝睡得很不安,连梦里都在咬牙切齿地骂狗官,婵娟默默红了眼眶,别开脸轻轻擦了一下眼角。一夜之后,顾朝朝带着宿醉醒来,睁开眼睛后便看到婵娟趴在床边,而沈暮深却不知所踪。她捏了捏鼻梁,悄悄绕过熟睡的婵娟走到桌边,倒了杯水正要喝时,一抬头就看到门上纸窗映着一道身影。顾朝朝顿了一下往门口走,一开门便对上了沈暮深漆黑的眼睛。“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她笑问。沈暮深喉结动了动,身上还带着早春深夜的寒气但他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来得早了些。”“进屋吧,我头疼,不能吹风。”顾朝朝说着,又因为不舒服皱起了眉头。她把房门拉得更开,沈暮深却站在原地不动。顾朝朝心里咯噔一下,突然生出些许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