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咽了咽喉,再次被无力感包覆。
直到方才白芷从舌根下取出刀片,他被明晃晃的寒刃怔了一瞬,而后才醒悟白芷的诸多举动。
刘德全一事上,她为何求告自己无果,立刻只身追查揽月轩细作。
初来牡丹院,楼染逼她夜宿时,她为何不带自己回答,就抢着答应。
她姑丈借尚苑监的手递消息威胁,她为何压着不说。
今日路上,醉汉无理取闹,她为何笑着说没事。
方才楼染再度提及夜宿一事,她为何又要答应。
还有,她为何提前备下了刀片。
因为,白芷从未相信过,或许从未想过他会帮她,所以第一反应永远是自己解决。她冷静且清晰地知道,她即便依附于他,也只是他的温柔刀,不能有丝毫越矩。
她的讨好都是逢场作戏,她的心里有一道明确的界限。
她与他,是水火不相容的。
沈煜本也不该帮她太多,只要她的麻烦不会威胁到自己,他就不该出手。
可当楼染一次又一次要求她留下来的时候,他当真气恼,这明显是一桩吃亏的买卖,她是个姑娘,若楼染真要做些什么,她哪有力气反抗?
从前她在验身房不是很明白这些道理,耍足了心眼跟自己周旋,怎么换做是楼染,就一口答应。不可名状的占有欲越来越难掩盖,楼染的每个举动,都让他觉得碍眼。
他恼她为何不转头求一求自己,若她肯求,他会应允的。
今日,当他瞧见她舌根下的刀片,一瞬就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他绝望无助,把刀片藏在舌根下,做足了与昏君同归于尽的打算。
可这样的勇气谈何容易,便是再大的仇恨,怒气冲头赴死容易,而若给他些许时间去思索布置,死亡的恐惧便如梦魇,挥之不去,一点一点蚕食他的信念。
所以当她一步一颤朝门口而去之时,他当真明白她的绝望,她的无助,她岂止是有些许时间去思索,她思索了足足两天,甚至更久。
白芷与自己当真是一般的人,就算在不同的时空,也会做出相似的行径。
若是他不做点什么,她一定会拼上性命,失去她也无所谓,温柔刀多的是,比她忠心的人也多的是。
可沈煜没办法不犹豫,他没被复杂的情绪吞没,他是在头脑极度清醒地时刻,说出了那句“娘娘既然抓住了臣,就抓紧些,不要轻易放手。”
这是一个内心纠结,无法直白坦露内心的人,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沈煜甚至觉得“臣”与她有着难以逾越的沟壑,他在那一刻生出不该有的贪念——不想她永远把他当做是司礼监掌印,所以他很快改口道“抓紧我”。
好在这样的失误,被情势掩盖,她并未察觉不妥。
沈煜暗自叹了口气,重新换上冰冷的躯壳,这些讳莫如深的心事,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这场等待很是漫长,下面的两个人玩到酣畅淋漓,才肯罢休。他们摇摇晃晃,由姑娘们扶出了门,终于散场。
白芷瞧着姑丈消失在视野中,无能为力,在冷静了一阵之后,她的身子才后知后觉地发颤,干呕与晕眩接踵而至。
她自小就有这样的毛病,大悲之后,身子会做出不适的反应。
只是如何营救堂妹,她尚且没有法子,要么继续求沈煜,要么借侍寝求一求圣上。可这两条路都满是荆棘,求沈煜帮忙,必得付出更多的代价,求圣上帮忙,更是天方夜谭。
即便是侍寝的隔日,老昏君也久久想不起她的名号。
相比较之下,这位仇人仍是她唯一可依仗的稻草。
白芷握紧了他的臂膀,已然收回了泪,她并不知自己仍是眼眶通红的可怜样,正色道:“厂公,看来借送花递消息的人就是那个张公公,此人太过贪心,打着厂公的名号诓骗,与我姑丈属实狼狈为奸。”
沈煜默默瞧着她,与他而言,她的心思不难猜,只是这人每次都要铺垫好长一段,当真欲盖弥彰。
絮叨了半晌,白芷终于道:“这个张姓公公颇有野心,万一被他察觉我与厂公的事,岂不是连累了您,未免夜长梦多,这两个人还得尽早除掉。只要厂公吩咐,我愿意替厂公分忧。”
空口白牙,唇畔一碰,倒成了他很该提防这两个杂碎,沈煜暗笑,借刀杀人的伎俩,她学得倒快。
索性,陪她演上一出。
思及此,沈煜摆出失落的神情,睨了她一眼:“娘娘好盘算,是想替臣分忧,还是利用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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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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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质问满是怨怼, 他像是才醒悟到这样不妥,匆匆偏过了头。
沈煜的侧脸隐匿在发影里,嘴角强撑起往日的平静, 睫毛却遮挡着眼底的失落。
种种情绪, 随喘息逸散, 非他所愿, 但他似乎难以脱离。
白芷眨了眨迷茫的眸,她能捕捉到沈煜细微的变化,但很难想通他因何委屈,亦或说, 他应当委屈吗?
即便自己方才那番话显得鲁莽,被沈煜看破了意图, 他大可如以往一般,先直白讽刺她伎俩低劣,再以别样的手段惩戒讨伐。
他可以嘲笑、可以折辱, 但唯独不应该隐而不发。
正想着,又见沈煜摇头轻笑:“臣知道娘娘是怎么想的, 您起初觉得臣想私吞消息牵制您,现在也仍怀疑臣的居心。从前臣发落刘德全,娘娘还知道送糕点道谢, 怎么臣此番鞍前马后, 一句谢没换来,反让您觉得臣好利用?”
他眼眸的深处藏着一片死寂, 阴云密布, 连一丝光亮都难以渗进来, 现在, 那片死寂中起了风, 雨滴寒凉。白芷笃定自己没有看错,她时刻观察着沈煜的神色,若他有丝毫的变动,她都能觉察到。
他这话说的挑不出错,白芷愈发心虚,万事关心则乱,她一时乱了阵脚,忙示弱道:“厂公若是喜欢吃我做的点心,我自然感恩戴德去做,只是上次初桃去送食盒,被承阳宫的人瞧见了一次,我怕给您添麻烦,就先消停了。”
这事倒是真的,不过,她并非怕给沈煜添乱,而是怕再引火上身。
“臣……知道娘娘牵挂妹妹,若不彻底了结此事,只怕娘娘不能好好替臣办差。”沈煜轻轻叹出口气,刻意收敛起神色,压低了声音道,“臣替您想个对策就是了。”
语气虽然恢复了寻常腔调,但单单是沈煜让步这件事,足以让白芷惶惶不安,他还不如向她索取什么,平白无故地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白芷连忙道:“厂公恕罪,我是救人心切,并不是存心利用您。”
沈煜自嘲地笑了笑:“娘娘何必假惺惺的,您依附臣不过是权宜之计,哪里不是存心的?”
这话让白芷喉中一哽,心里如何想是一回事,被他看穿是另一个回事,眼下她绝不能承认,这种小心思她得藏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