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取暖,或是一同毁灭。
元茂这段时日并没有在宫里见到白悦悦, 长信宫的中官来传旨召人入宫,偏生那段日子好巧不巧,白悦悦生病了。
春日里冷暖变化快, 前一日煦暖如夏,后一日就开始狂风大作。若是来不及增减衣物,就容易生病。白悦悦就是不小心染上了风寒。
照着宫规, 身染有疾者, 不可入宫。若隐瞒不报, 一旦发现以重罪论处。
哪怕白逊再如何想要这个女儿给他门楣添光,也不得不让她在家养病。
元茂当然知道她病了, 他眯眼打量她,她今日作鹅黄的襦裙, 手臂上搭着一条浅碧的披帛,越发显得肌肤如雪。她脸颊红扑扑的, 口齿里略带些喘息,怕是一路跑过来的。
但是他望见她鲜红的嘴唇染上了一层水量,眼神蓦地沉了下来。
他看向她,温柔辗转的将方才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 “方才去哪里了?”
后面站着的高冶忍不住向后退了好几步,到这会,他多少能摸清楚天子的脾性。
天子虽然年少, 但喜怒不形于色。越是暴怒的时候,反而越是平静, 甚至还有几分和颜悦色。
换了旁人若是迟钝一点的,还真分不出来。
但是他现在却感受到了。
现在的天子像是抓住了妻子红杏出墙的男人, 高冶都怀疑下刻天子就要杀过去找那个胆大包天的男人了。
高冶忍不住往后躲, 被那边站着的白悦悦看见, “高郎君你躲什么?”
苍天!
高冶心里狂叫,他记得自己平日里没有得罪过这位小娘子啊,为什么要把他这个无辜之人也给拖下来!
这个念头到一半,高冶又觉咂出什么不对。现如今白家三娘和陛下还没什么关系呢。进宫的事更是八字都没有一撇,陛下何必弄出一副抓奸的模样来?
他心里想着,又看了看左右,这块地方幽静,和前面的闹哄哄有鲜明的区别。
还真是个幽会的好地方。
高冶脑子里无端冒出这么个念头。
他下刻就恨不得赶紧跑了。天子都还没被戴绿头巾呢,他怎么老是想这个。敢给天子头上加点翠色的女子,恐怕还没出世吧!
元茂含笑瞥了一眼身后惶惶不安的高冶,“你这模样,是去做什么了?”
“去喝酒了。”白悦悦笑吟吟道,她半点觉察不出他的不对,她一手提着长及地面的披帛,“我刚刚喝了春日的青梅酒,可好喝了!”
“酒?”元茂轻笑,“倒是没有闻见酒味。”
“是有些年头的酒了,”白悦悦道,“而且我就碰了两口。”
她伸出指头比了个二的手势,她满脸遗憾,眼底里全都是笑,“只是可惜,就那么点儿。”
“是么,”元茂看到她桃色的面颊,“既然如此,那朕一起去看看?”
“事先说好,倘若没有,朕会罚你。狠狠的罚你。”元茂道。
白悦悦脸上的笑瞬时拉下来,变得连高冶都有些惊讶。
“那可真不巧,没了。”她脸上的笑容一收,“陛下也别等待会了,现在就罚吧。”
元茂唇角边的笑容略有些减褪,他走近过来。
“你方才见了谁?”
“和我长姐一起见了高阳王,然后私下碰了点酒。酒是有了些年头的老酒,不敢多喝,就碰了两下。”
“是上了二十年的青梅酒。”她大大方方的摊开的袖子,“我身上还带着点儿青梅香呢。”
洛阳权贵莫不用香,白家也是一样。衣物所熏用的香料还会随着四季气候的转变而变化。
她衣裙上都是熏的春日青梅香。
广袖被她摊开,其上熏的青梅香铺面而来。
元茂颔首,“那你哪日送朕一些。”
“那可不行。”白悦悦没有半点讨他欢心的意思,她收了手臂,原本摊开的广袖也垂下,“宫中有规矩,但凡宫外饮食不得入内。再说了,万一陛下肠胃不好,喝出个好歹。小女可不敢担责。”
高冶看白悦悦的眼神已经是看壮士了。
还没见到有人能这么和天子说话的。
“你当真——放肆。”
元茂笑容依旧,话语里情绪不明。
“小女只是说实话而已。”她仰首道,神情里完全不见任何惧怕。
“陛下不是想问小女方才去过了哪里,不如小女亲自带着陛下去看看?”
元茂颔首,白悦悦领着他往前头走。
“今日是你们白家的大好日子,你为什么不在前面?”
他以宗室的身份进来,见到白逊全家上下那喜不自胜的模样,但在白悦悦面上,他看不到什么欣喜若狂的样子。
她脸上是笑的,但看得出来并不是为这桩事而高兴。
“前面有父兄就够了。”她道,“我去凑什么热闹。”
“你阿爷封了王,难道你不高兴?”
白悦悦很是奇怪的暼他。
便宜爹对她来说就是个知道姓名长相的陌生人,他高升的好处又不知道能不能落到自己身上。她高兴什么?
“当然高兴的。”她随意挑了个笑容,对元茂盈盈一拜,“这都是陛下的恩典。”
元茂笑容淡了下来,接近全无。
白悦悦不去看他,也懒得去揣测他此刻心情如何。
走到一段路上,有个颀长的人影由远而近走来。
元茂看清楚了笑道,“阿叔。”
长乐王从长廊的那一头过来,猝不及防的见到元茂和白悦悦在一块。
他的目光在白悦悦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低头下来,“拜见陛下。”
长乐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么礼数周全。不留给旁人半点口实。
天子身边亲近的人,见到天子心情好有时候礼数懈怠,和平常少年人互相相处那样嬉闹,甚至在天子的胸口来上一拳以示亲近,也不是没有。
但是长乐王就是保持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天子想要表示亲近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君臣的身份。
只是偶尔需要他主事的时候,才会显露出几□□为阿叔的做派。
“阿叔。”元茂微微侧首,他点了点自己的面颊,“阿叔这里怎么了?”
长乐王的面颊上略有些轻微的红肿,仔细看清楚了,是个小小的浅坑。像是被人咬出来的,估摸力道不是很大,到了现在已经只有那么一点点了。也是元茂眼神好,换了旁人早已经略过了。
“啊,这个。”长乐王摸了摸脸,略有些局促,“是不小心被东西戳的。”
“戳的?”元茂笑了,“我记得阿叔弓马娴熟,又曾经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身手罕有人能及,怎么可能被戳了?”
“没留神。”长乐王无奈的笑了笑,“莫名其妙被雀子啄了,说出来也真是让陛下笑话了。”
“鸟?”
白悦悦差点没一口喷出来,她满脸激愤,瞧着长乐王脸上已经快要消失的痕迹。
“怎么可能不会是?”长乐王含笑看她,“突然一下跳过来就是一口。把我也吓着了。”
白悦悦张了张嘴,她侧首见到元茂的眼神已经看了过来,她听他道,“看来这只雀子还很厉害,下回若是见到,必定要抓住。”
元茂说罢又是一笑,“看来这小东西还真是顽劣,真要抓到了,就关到笼子里不放出来。”
“那倒也不必,玩闹罢了。要说有坏心,怕也不见得。”
长乐王笑道。
元茂听后笑而不语。
“陛下今日前来,可曾告知了上党王。”
长乐王过来,插到元茂和白悦悦之间,白悦悦很有眼色向后退了好几步给他腾出位置。
她拉开自己和元茂的距离,抬头就高冶神情复杂的看她。
她冲高冶柔柔一笑,高冶顿时就和被雷劈过一样,赶紧扭转过头,再不看她一眼了。
前面长乐王听说元茂这次过来还没有告知白逊的时候,话语里颇为不赞同。
“陛下亲临是他的荣耀,陛下应当让他知道。”
“不必了,他无功无劳得以封王,已经够扎眼的了。朕若再以天子仪仗驾临,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
元茂的目光落在身后人身上,从长乐王过来,她面上百无聊赖,半点欢喜也不见得。
对了,她就是这种性情。只要她自己觉得不好,哪怕迫不得已嘴上应付,都遮掩不住敷衍。张扬又肆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高兴的时候,面上眼底全都是光。哪怕在人群里,他一眼就分出她。
元茂看得出来,她并不为白逊封王而觉得高兴,不但不觉得高兴,可能还觉得有几分无聊。
他感觉自己准备的一切瞬间落了个空。
“陛下。”到了前面,陈留王彭城王几个认出了他,纷纷围过来。
长乐王见状对白悦悦看了一眼,白悦悦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是离开的大好时机。
洛阳里说不重规矩也不重规矩,她这样的人家,对男女大防不看重。见外男不算什么。但要说守规矩,那些簪缨百年的士族,对这个极其看重,虽然不至于女子们完全不见外男,但至少要隔着团扇或者竹帘。
她现在也拿出这个规矩来了,白悦悦端起手里的团扇挡在面前,挑着小道一路跑了。
元茂听见她脚步声回头去看,就见着她以扇遮面,一路飞快的逃离。
他下意识伸手,要去把他抓住。那边几个亲王已经过来了。
“阿兄来了?”弟弟们阿兄陛下混杂叫着,一路围上来将他周身都给包围的死死的。
彭城王几个弟弟被兄长自小呵护,除了朝堂那些必须的礼仪之外,其他时候就和平常人家的兄弟一样相处。
“阿兄你可要到前面去看看,上党王在前面喝多了酒,当着众人的面,竟然开始发酒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