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朴,人如其名,从外貌就透露一股朴实无华之感。
出了宫城脱下官袍,混迹在人群里毫不起眼,像个木讷憨厚的樵夫。
陶谷低垂眼皮,有些坐立不安地扭动身子,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在场之人里,属他的年纪最大,也属他的地位身份最不起眼。
王朴是陛下在澶州时的旧臣,又得先帝当面赞誉,看得出陛下对他相当欣赏。
王溥也是先帝遗命左理朝政的大臣,能力出众,深得陛下信赖。
朱秀就更不用说。
唯独他陶谷,年纪一大把,当个右散骑常侍,看似高官显贵,其实没多少实权,在京城官场只算边缘人物。
这次要不是提前找朱秀探口风,只怕也轮不到他进宫谒见陛下。
霎时间,陶谷满腹辛酸委屈,眼眶都差点湿润了。
和王朴说笑了一阵,柴荣看了眼陶谷,澹澹道:“陶卿家此次两篇文章写得不错,朕看过后也多受启发。”
陶谷忙恭敬揖礼道:“区区拙作不敢得陛下赞誉!陛下广开言路,诏令臣子建言献策,老臣纵使绞尽脑汁,也要为陛下新政略尽绵薄之力!”
柴荣笑了笑,态度还算谦卑诚恳。
“在《平边策》一文里,两位卿家都主张‘先南后北’,朕想听你们当面说说,其中理由是何?”
王朴略感惊讶地看了眼陶谷,没想到此人的观点竟然和他一致。
陶谷的才学王朴也有所耳闻,但从他发表在东京时报上的文章来看,他对民生政务军略这些涉猎极少。
没想到这次借着大考一鸣惊人。
两人相互谦辞一番,陶谷先开口道:“回禀陛下,老臣之所以得出此观点,其实也是受朱侍郎之前的几篇文章启发!
一篇是三年前朱侍郎从江宁归来时,献上的《江南各界情报概览》,二是不久前那篇论煌煌之功的惊世名作。”
柴荣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朱秀一眼。
朱秀羊作惭愧地低头拱手。
陶谷又道:“纵观我大周,地处中原,可谓三面环敌。其中以辽国契丹威胁最大,江南唐国次之。其余蜀国孟昶、吴越钱氏、荆南高保融、岭南刘氏都是疥癣之疾,只等天下大势论定,这些割据势力自然土崩瓦解。
契丹人占据幽燕地利之险,窥伺河北乃至中原腹地,以至于不得不以重兵屯扎边塞。
唐国凭大江之险,无力北进,只想偏安一隅,本不足以为惧,但若是将来我朝北出边塞与契丹人决战之时,唐国跨江来攻,造成我朝腹背受敌之势,难免顾此失彼。
不若趁辽国上层争权夺利政局不稳之际,先攻淮南取钱粮富庶之地,而后观天下形势,再做研判,决定是北进收复幽燕,还是继续跨江攻唐国。”
陶谷侃侃而谈,柴荣倒也听得仔细,不时点头表示赞许,陶老头受到鼓励,更是精神大振,唾沫横飞。
王溥和王朴也对他刮目相看,抛开品性不谈,就凭这番言论,的确可见真才实学。
柴荣想了想道:“按照陶卿观点,所谓先南后北,其实是先取淮南,然后转而向北收复幽燕?”
陶谷忙道:“先取淮南充实我朝人口、钱粮,断江南一臂,之后两国跨江相望,再依天下形势决定南北先后。”
柴荣皱着眉头,缓缓点头。
陶谷的意思他听懂了,唐国虽然不足为惧,但想要短时间内攻破也不容易,不如先取淮南之地,与唐国划江而治。
之后如果北方有战机,还是应当先取幽燕为重。
夺取淮南之地,唐国就只剩长江天险可守。
周军想要跨江而击,要整备战船、训练水军,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办到的。
柴荣看向王朴,笑道:“文伯公文章里的意思,是坚持先灭唐国,尽收江南之地,然后招降吴越和后蜀,最后再北伐?”
王朴正色道:“正如臣文中所言‘凡攻取之道,从易者始’!纵观天下,唐国占江南膏腴之地,富饶却孱弱,最是易取!
陶公所言,臣大部分是赞同的,但臣不赞同在没有统一天下之前就北伐幽燕,和契丹人决战!
契丹之所以壮大至今,臣认为是因为契丹贵族长久以来受大唐羁縻统治,二百余年来深受汉学熏陶,除了一些部族习俗,其实和汉人没有多少区别。
契丹人也习惯了垦田耕种,贵族子弟从小就学习君子六艺,以高雅深厚为荣,以粗鄙浅薄为耻,这样的胡虏与自古以来的匈奴、突厥都不一样!
最可怕的是,在幽燕之地,契丹人用汉人治理汉人,法制、风俗习惯与中原无二,汉民渐渐安定,人心不再思归!
除非契丹上层有重大变故,否则想要收复幽燕,绝非一朝一夕,甚至一两代人就能做成之事!
正因为如此,臣料定契丹人必定是我中原百年大敌,决不可等闲视之!”
柴荣眉头再次拧紧,心情有些沉重。
王朴说的也是实情,他自然是明白的。
可幽燕一日不收回,中原一日不能安宁。
中原王朝稍有变故,契丹铁骑便可席卷南下,饮马黄河。
王朴似乎想到些什么,又道:“臣得出的结论,也是受朱侍郎文章启发。前有江南情报概略,纵论江南各界概况,后有煌煌之功一文,详尽分析天下形势。臣无数次读之,每次都有新收获,可以说平边策一文,是在朱侍郎两篇文章的基础上构建的,算是投机取巧罢了!”
朱秀忙拱手道:“文伯公赞誉太过啦!《平边策》一文更加高屋建瓴,可算是我朝未来几年的战略发展指导纲领。”
王朴是个老实人,经不住朱秀一通吹捧,红着脸讷讷道:“不敢不敢,朱侍郎言重了!”
柴荣笑道:“你二人就不要相互谦让了,凡是对国家有利之事,不管是谁启发谁,朕都乐见其成,希望多多益善。”
朱秀和王朴相视而笑,齐声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