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菲立即追了出去。
纪悠脸上滑下了一滴泪——好容易,原来积聚一段感情耗时良久,所需甚多,而毁灭一段感情只需要一晚,只需一幕迫不得已的画面。
呵,真的好容易。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却见钟宁一脸坦然地抚弄着她的长发,皱眉道:“这就是你男朋友的坚定立场?他好像从一进门就已对你产生了极其严重的误会。啧啧,”他轻轻地摇头,语带不屑,“真是个小傻瓜。”
“是你允许她带着他进来的?”纪悠盯着他。
钟宁大方承认:“是,这是我们交换的一部分价码。我还给了她一串钥匙,用来开启兴云路上一栋法式别墅的大门。大概她期许能在不久后,在别墅里同时出现她和你男友——噢不!应该是你前男友的身影。”
“卑鄙!”纪悠恨得牙痒痒,然后费力撑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放、开、我。”
每一个字都冷如冰霜。
钟宁睁大眼睛,“怎么?”双臂回归原位,抱得反而愈加紧了。
纪悠怒骂出声:“放开我,你这个卑劣的男人!”
“错。我只能算是不择手段。”钟宁一脸平静地更正她。
纪悠不想跟他玩这种文字游戏,拼命地用手推开他,挣扎着向床边逃去,但钟宁很快扣住了她的手,反扭到身后,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我不想放你走,我还没尝过清醒的——”
“啪!”
纪悠羞愤交加,趁着钟宁手劲一松,把一只手挣脱出来,忍不住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嘴里犹恨恨地骂道:“卑鄙下流!这是我第三次打你!总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
钟宁彻底怔住了,放开了抓着她的手,安静地看着纪悠爬下床,颤抖着穿回自己的衣物,许久,才喃喃地说:“……我承认我是不择手段,但这是第一次,为了你才破例的。”
哼!这是行径卑劣的花花公子惯有的脱罪词吧?
纪悠的心快要滴血。
“是对你的苦求不得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挫折感,才会出此下策……我以为你不会介意。”
如果说钟宁的前一句已激起了她的怒意,那么后一句,更让她感到十足的不可救药!
他怎么能自我感觉良好到这种地步?!
纪悠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睁大眼睛,终于冷笑出声:“笑话!你以为你是谁?!”
****
她逃出了酒店,一个人神情恍惚地走在街上,差点被迎面急驰而来的一辆车撞上。
“叭叭!”
司机急忙踩急刹车,然后探出脑袋来,怒气冲冲地对她喊:“小姐,你不想活啦!”
纪悠恍若不闻,从边上擦着车身走过,一阵夜风吹来,带着十月些许的清冷,粉颊上两串泪珠也终于掉落。
一直忍到现在她才哭出来。
因为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来自往事的比现境更强烈的痛楚感攫住她。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父亲的出轨令母亲感到气愤,她把当时还在读初中的纪悠锁在家里,自己一个人神情恍惚地走到了街上,然后遭遇车祸,最终不治身亡。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回忆,却足以摧断她的肝肠,仿如一滴浓墨,渲染开来是满纸深深的伤痕。
除了沈菲,她从来不曾对谁吐露过这段带给她无限伤感的往事,就是蔡阳也没有。但是现在,连她唯一愿意倾吐心事的人也背叛了她,背叛得那么彻底,她的人生还有什么可以留恋?又值得为谁留恋?
她想在夜风中大笑,但喉咙干得发涩,居然连笑的气力都没有。
因为这件事,她跟父亲的关系极差,如果说纪悠曾经有过想原谅他念头的话,在他又做了一件错事后,就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他居然在母亲入葬半年后,就跟他的外遇对象结婚了。她再也不会原谅他!纪悠搬离了那个家,跟她的外婆相依为命,尽管父亲极力想弥补,在他要求纪悠搬回去连遭拒绝后,月月都汇给她一笔不菲的零花,但她根本不屑。在她考上大学后,就绝然地斩断了与他的关系。
她不稀罕他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更不稀罕那所谓的物质补偿!
在她靠着半工半读完成学业后,凭着自身的努力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然后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大城市里开始她的生活。而外婆,因为年纪已趋老迈,她不得已暂时将她送进了老人院里。
在深夜的街头徘徊,纪悠踉跄着脚步,仿如一缕游魂般地在路边飘来荡去,浑然不知该逃向哪里。蓦然回首间看见街角的一抹灯光,温暖让她一头冲了进去。
是间酒吧,也好,她负气地想,正好买醉。
捧着一大杯冰啤她有些不知所措,对峙了三秒钟后,一大口一大口地喝掉它,犹如吞噬那覆水难收的种种不堪。好奇而无聊的旁人甚至为她鼓起掌来。
她一杯接一杯地灌,丝毫不在意闪烁在身旁各色的眼光。
琥珀色的苦味液体转变成透明的泪水从她眼中流出,咸咸的,她已无力擦拭。
恍惚中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巾,白而柔软,她接过,忘了道谢,胡乱在脸上抹着,想把一切都抹去,然后晃晃空杯子,打了个酒嗝,声音暗哑地叫嚷道:“麻烦,再给我一杯!”酒保立即手脚麻利地递给她。
“你别再喝了。”那人似乎看不下去,一把夺走她手里的酒杯。
“不用你管!”她醺醉着眼,嘟囔了一句,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她用力推开他,顾自往吧台上摸索那杯酒。
“我送你回家。”来人并不放弃,而且态度有些强硬,一把扣住了她的双臂。
纪悠忍不住睁大双眸——
“是你?!为什么是你?!你还要干什么?还对我不死心吗?”她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害她的世界在一夜间颠覆的魔鬼,光鲜华美的外表,丑陋不堪的内在!
她用尽全部力量想要甩开他的手,令她感到恶心的存在,然后一串泪珠就不可抑制地滚落了下来。
噢,她讨厌如此软弱委屈的自己!
如果可以选择,为什么不在前一刻就让她被车撞死?
“对不起,我承认是我的错。”钟宁忽然开口向她道歉,眼神充满着哀伤,“小悠,起来吧,让我送你回家——”
“滚!不用你管!”纪悠愤恨地想推开他,然后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
钟宁快步跟着她后面。
“我——”他在路边拦下她,欲言又止。
纪悠想冷冷地看向他,但升腾起的醉意让她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变得迷蒙起来,连语调也变得有些软弱,“走开——你不要这么阴魂不散!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还想干什么?!”她用力推钟宁的胸口,因为他紧紧地扶着她的双肩。
“至少让我送你回家。女孩子深夜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很不安全,尤其你又喝醉了。”钟宁的声音变得很低沉。
哼!做够了野蛮的强盗,又想来扮演绅士的角色?
呵呵,真是天大的笑话!
纪悠赌气地根本不想理他。头昏脑涨地干脆一屁股在街边坐了下来,也不顾身上的裙子短仅及膝,可能有春光乍现。钟宁脱下自己的休闲外套盖在她腿上,纪悠想挣开,用力踢脚,但钟宁的力气比她大,摁住了她的腿。
纪悠暂时冷静了下来,“你滚,嗝——”在迷蒙中打了个酒嗝,“我不想再看见你。”
钟宁不为所动,又用手摸她的额头,“你好些了吗?”
纪悠白他一眼,并不答话。
钟宁忽然跪倒在地,把脸埋进她的两膝之间,隔着他的那件外套,纪悠有些不可置信,甚至于忘了推开他,因为他的声音好像在颤抖,又有些哽咽,他一直低低地重复着:“对不起,今晚的事全是我的错……”
呵!纪悠在心里冷笑,做错了事就想这样忏悔了之?他毁了她的贞操,毁了她尚未经营完整的一段情感,毁了她的人生,她的一切一切——
难道凭这样短短的一句道歉之辞,就妄想她原谅他吗?
“你走开,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酒力发作,她头痛地厉害,有气无力地推他,把钟宁连同他的外套一起推倒在旁边,然后挣扎着趴到一棵树边,扶着树勉强站了起来。
“小悠——”钟宁立刻跟过来扶住她。
“叫你走开没有听见吗?”纪悠又想推他,醉眼迷蒙中推了个空,反而把自己扑进钟宁的怀里,“我——”突然一股想吐的冲动攫住她,她难受得扭转头,半弯下腰。
钟宁一把抱起她,急匆匆地走到车边,打开门就把娇躯塞了进去,纪悠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乱踢乱挣,但他很快用副驾座上的安全带扣住了她,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
历史又重演,她还没来得及逃出去,他已抢先在那边跨进车来,一把拉住她,不准她再动弹。
这个人,他到底想怎么样?
纪悠发觉自己很想哭,但愤怒又让她一时哭不出来,只得闭上眼,绝望地倒在座椅上,任由车子开动。
钟宁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慢慢打下了两边的窗户,夜风无声地吹进来,丝丝缕缕,纪悠的晕眩感少了一些,几乎昏昏欲睡。
她想自己大概是累了,对什么都感到累了。
****
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她已在自己的床上,而那个纠缠不休的魔鬼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
她已兴不起念头再去大肆地骂他,只在心里替自己感到悲哀,同样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这样强势?强占一个女人的身体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甚至于现在都可以有恃无恐地登堂入室?
“小悠,你醒啦?”钟宁转过身来跪倒在床边,惊喜过望。
纪悠没有推开他伸过来的手,任由它在额头覆着,钟宁看起来也很哀伤,起码在这个时候,她在他的脸上可以读出哀伤的迹象。他勉强笑了笑,看着她柔声道:“小悠,你有觉得任何不舒服吗?”
螓首轻点。
钟宁的眉毛立时揪结在一起,“哪里不舒服?”
在被子下的柔荑用力抓着床单,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还站在我面前。”
如纪悠所愿,她一说完,钟宁覆在她额上的手就放开了,甚至于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大步,终于一脸颓然地站起来,喃喃地说:“你那么恨我,我是该走开,走出这扇门……你的视野里不见了我,心情就会好很多……”他说完,又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才开始挪动步子。
纪悠一直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决定要走,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弛下来,一股悲凉感也随之浸上全身,几乎让她手脚冰凉。忽然涌起的一阵恶心让她不得已撑起了上身,还没来得及爬下床,就“哇”的一声,全数吐在了地板上。
“小悠!”钟宁立时回转脚步,跪在地上扶住了她。纪悠呕吐出的秽物也溅染上了他和她身上的衣服,黄白点点,泛着刺鼻的酸味。“你醉得厉害——”他叹息了一句,一使劲把她抱离了“受灾区”,绕过去放在床的另一边。
纪悠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事实上是她已吐得全然没了气力。
钟宁从卫生间转出来,手里拿了一条热毛巾,轻轻地擦拭她的脸,然后开始解她衬衫上的纽扣。纪悠虽然吐得失了气力,但知觉还在,一看见他有这样的举动,就吓得大叫:“下流!我都快死了,你还想干什么?!”
没想到钟宁的手上并没有停,脸却冷了下来,低沉着声音道:“闭嘴!我现在对你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纪悠一怔,息了声响。
钟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扣子一颗颗解开,俯身抱起她,将衬衫从她身上慢慢脱离,不耐烦地扔到了地上。纪悠裸着双臂依在他怀里,浑身冰凉,从外在到心都是。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还对她有何欲求。
钟宁把她放回了床上,却只是拿过被子,纪悠不知哪来的最后一点气力,挣扎着推开他的手,翻过身痛苦地趴在床上,终于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讨厌这不断衍生出的种种!讨厌他这样虚伪的温柔表现!
钟宁的手碰触到她的背部,她大吼大叫,要他离她一丈之外。
谁知床榻突然下陷,钟宁单膝抵在床上,用力把她翻转过来,扣住她的双手,冷冷地对上如雾水眸,然后慢慢地说:“ok!我会走的,等我把这里清理干净,我保证还你一个清静的空间。”
纪悠绝望地闭上眼,两颗泪珠滚落渗进两边的床单里。
钟宁放开她,站起身。
胸口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痛楚感,如密针齐齐扎下一般,纪悠痛得立时紧咬住下唇,翻转过身体趴在床边直喘气,她知道自己心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钟宁立刻爬到床上,把微颤的娇躯抱起来搂进怀里,焦急道:“小悠,你怎么了?”
纪悠任由他抱着,扶着他的手臂,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钟宁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冷冷道:“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突然胸口痛?”
隐约有个女声在电话那头讪笑:“怎么,还玩不过瘾啊?怎么弄到她这么激动?”
纪悠快把嘴唇咬出血来,是沈菲,是她!
她居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丝毫没有愧疚感!
钟宁冰冷的声音很快冻结住沈菲的轻佻:“这是我的事。”
“好好,随你的便——”沈菲讨便宜,“反正使用者付费。是这样的,这是她的老毛病了,遇上惹她不快的、特别激动的事就会发作,你哄哄她,抱着她安静一会儿就好了……”
钟宁关了机,把手机随意扔在床上,空出的那只手又想过来抱纪悠,但她使劲从他怀里逃出来,顾自抱着睡枕趴在床上喘气。她回想起沈菲在手机里的声调和话语,止不住恨恨地冷笑:“钱的魅力真大,居然让她第二次出卖我。”
钟宁平静地说:“是你交错了朋友,那个女人不在乎再出卖你几次。”
纪悠立刻嗤笑回去:“哼!嫖客居然看不起拉皮条的?!没有她牵线搭桥,你怎么能上到我?!”她越说越火大,喘息也愈加激烈。
钟宁扑过来压住她,急切地说:“你别再激动了。”过了许久,才低低地道,“……我不希望你把自己贬低成妓女。”
哼,真是笑话!纪悠一边忍受着身体的痛楚,一边在心里冷笑,明明是他做出这样的事来,将她置于悲惨的境地,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她自轻自贱?
****
一星期后。
纪悠请了病假,在家里行尸走肉般地待了一个星期,小苏几次打电话来,说要带同事来看她,都被她冷冷地谢绝了。
她现在这副厌于人世的苍白脸孔,怎么可以见人?
她没有出门,没有买菜,根本不想煮东西给自己吃,直想饿死自己算了,反正现在对她而言,活着已无异于一种痛苦的服刑方式。
奄奄一息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数着天花板上的小吊灯,一只,两只……渐渐觉得神晕目迷,眼前一片白色的光亮,周身轻飘飘的,似乎就要飞起来——
“叮铃铃……”
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她残存的神志唤回,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去,好一会儿才摸索到听筒,“喂,小苏啊,你干吗又打来啦?我不是交待过你——”
“小悠,是我。”对方的声音很苦涩。
纪悠的脑子“轰”的一下,是蔡阳!
她没有再出声。
“你还好吗?”蔡阳颤颤悠悠地开口,“我……我那天也许太过火了,你原谅我,好吗?”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纪悠有些感慨,可惜这一份温柔已经迟到太久。
然后,蔡阳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的感慨荡然无存。
“小悠,我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对你的心还是没有变,你回来我的身边,好吗?只要你给我时间,他能给你的,我一样也会给你,你知道,我对你的爱绝不会比他少——”
够了!
纪悠挂断了电话。
这算什么?还是不相信她!既然认定了她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孩,又何苦再回头来找她?!她在心里冷笑,分不清是苦,还是酸。
铃声又再度响起,她没有再去接,任由铃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才停息。
而委屈的泪,早已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人为什么总是容易被见到的某些画面和片断所蒙蔽呢?
蔡阳为什么不想想,她如果真是那样的女孩子,为什么要等到将近半年之后才原形毕露?难道一开始有什么强大的压力阻碍着她的决定吗?不!她跟他尚未婚配,男未娶,女未嫁,或聚或散都是她的自由,她如果真的贪慕虚荣,何苦等到今日?!
电话铃声第三次响起,纪悠一看来电显示,并不是蔡阳的号码,这才颤抖着抓起听筒。
“喂,请问是纪小姐吗,纪悠小姐?”传出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是——”纪悠吸一口气,轻轻地应声。
“哎呀,能在今天正午之前联络到你实在太好啦!”对方似乎一听就舒了一大口气,紧接着说,“我姓吴,口天吴,我是杉山敬老院里新来的副院长。”
纪悠的心立时被揪紧,急切地道:“你好,吴院长,是不是我外婆——”
“你你,你先别激动啊!”吴院长阻止她,“是这样的,你外婆也没什么事,就是前一阵子忽然胃口变得不太好,手脚又总有些发酸发软,弄到现在胃口越来越差,我们想任其这样拖着绝不是办法,建议送你外婆到市区的大医院诊断一下。”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纪悠的心一下子就慌了。
“我从钱院长那里听说过你的孝心,这事儿变成这样你也别太担心啊,人一上了年纪十有*都这样,小病缠满身,只要没有大毛病就算菩萨保佑啦。呵呵,我是过来人,还得劝你们想宽些。”吴院长在那边笑得有些虚假。
纪悠压根不想搭理她那一套,径直开口:“那就麻烦你们先帮我把我外婆送去宏新一院吧,所有费用我会想办法的。”她知道一院的医疗技术是目前省内最好的,从设备到医护人员在全国都堪称一流,虽然势必将花去一大笔钱,但为了外婆,她唯一的亲人,她已什么都顾不上了。
“是是,这我们知道,”吴院长紧接着她的话,“事实上,你外婆我们已在昨天晚上送去一院了,那里的诊治医师说需要得到病人家属的当面首肯,才能安排进行一系列繁复的检查。”
纪悠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我立刻就赶去。”
****
“小悠,其实今天晚上你不去也可以。”王组长看着面前美丽而备显纤弱的女孩,说得有些语重心长,“真的,组长是担心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咳——你也知道的,知源那个赵总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悠拦下他的话,“组长,我心里有分寸,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清楚?你清楚个屁!”肥嘟嘟的组长猛地爆出一句。
纪悠丝毫不为所动,“我当然清楚。每个人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要追求些什么。”
“那你想追求什么?”王组长气呼呼地灌了一大口水,他那肥大的喉结跟身形成正比,吞咽时“骨碌骨碌”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组长办公室里。
“钱。”纪悠面无表情地扔出一个字。
胖组长差点被水呛住,“你再说一遍?”
于是纪悠重复了一遍,“钱。”依旧言简意赅。
“你年纪轻轻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王组长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她,皱起眉头,“小悠,我看你也不像是个乱花钱的孩子啊——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戴的又不是什么名牌,每天回家又时常挤公交车,再说你现在每月赚的薪水已不算低啦,你还贪心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他忽然拍拍自己的大脑门,“你还有个外婆对吧?因为不方便照顾,你就把老人家送进了敬老院里——咦?难道是你外婆出了什么事,导致你要花费一大笔钱?”
汗,这个时候她还能说什么?王组长不去当警探,实在是警界的一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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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阶夜总会。
二楼,走廊最尽头的一间豪华包厢内。
“老王,这位这么可爱的小姐是——”知源的赵总端着一杯红酒,笑眯眯地问王组长,眼光不时瞟向纪悠。
纪悠僵直了背,例行公事般地微笑着,却感到十分不自在,这个男人的目光从他们踏进包厢起,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她身上,从头到脚,简直像两把刷子。
赵锐,本城知源房地产的掌门人,年届不惑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太过优渥的物质生活让他微微有些发福,多年商场的浸yín ,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透着一股精明干练。
“这是我手下的小女生,姓纪,单名一个‘悠’字,呵呵,很好听的名字。”王组长喝了点酒,脸色开始泛红。
“哦,是吗?纪小姐,幸会幸会。”赵锐立即打蛇随棍上,起身向她伸出手来,纪悠只好勉强笑着应付一番。反正这趟差事是她自己硬着头皮讨来的,是福是祸都怨不得别人。
“纪小姐生得如此美丽动人,老王你可真是享福啊!”赵锐愉快地落座,大力拍拍王组长,“什么时候让兄弟也跟着沾回光?”
“呃?她们这种小丫头片子,我哪敢去惹她们?”王组长两大杯红酒落肚,神智似乎反而愈加清醒,“你别看我这一身肥肉,这胸腔内装的可是对太座大人的一颗赤胆忠心——嘿嘿,我可是出了名的新好男人呐!”
纪悠在旁边听得好笑,她的乌云大上司根本就是在打太极,又趁机标榜自己一番。
赵锐听他说得热闹,目光越过他,又幽幽地落在她这边,纪悠一抬眼,不期然和他对视个正着,脸皮不由地一阵发烫。这男人的眼神深邃得可怕,就像一个黑洞,容易把人吸纳进去。
“赵总,组长,你们慢慢喝,我去一趟洗手间。”她站了起来。
“去吧,去吧。”王组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单手伸过去一把搂住赵锐的肩膀,按下了他似乎想站起来的举动,“来,赵老弟,我们接着喝,今天来他个不醉无归啊……”
纪悠躲进了洗手间里,平复自己有些烦躁纷乱的心情。
看着镜子中的女孩子,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原本该是怎样的青春惬意啊!如果没有那一场噩梦,没有那一个俊美但如魔鬼一般存在的人,她今天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对她而言绝不是个好地方,她来这里也不过是为了评定一场交易,把自己当成待价而沽的流莺。对一个已心如死灰的人,生活的确还是坦诚一些比较好。
如果这个赵总愿意慷慨解囊,为她支付医治外婆的一切费用……纪悠在心里问自己,她该怎么做?痛快地把自己卖出去?
正想着,洗手间狭小的门里突然挤进一个肥大的身躯——
“组长?!”纪悠吃惊地睁大眼睛。
这家伙可别是醉糊涂了!
“瞪什么瞪?我还没醉呢!”胖嘟嘟的上司一进来就盛气凌人,“哎,我问你,小白痴,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姓赵的那个——咳,直说了吧,你怎么还不回家?”
“生意还没谈成,我干吗急着回家?”纪悠还真装傻。
“得了吧,有你在这里,我也甭想谈成什么买卖!”王组长眼角吊得老高。
“这你可冤枉我,”纪悠在心里苦笑,但仍继续装傻,“我又没碍着你们什么事儿,干吗赶我走呀?”
“你真不走是吧?”王组长叉着腰挡在门口,颇有些猪八戒闹高老庄的架势。
纪悠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组长你还是先看看你背后——”
她的话没说完,王组长身后已响起一声足可惨绝人寰的尖叫:“天啊——女用洗手间里有色狼!还是个吨位级的老色狼!”然后一串“蹭蹭蹭蹭”的声音,一抹娇小的淡蓝色从仅可看到的空隙里疾飘而过。
“我?什么——”纪悠猜想王组长此刻的表情应该是十分的郁闷,他转过身去望着门口愣了半天,然后掏出手机,一边往外挤一边对她说,“算了,那我不管你了,我得先打个电话去。”
咦?突然要打什么电话?纪悠心生疑虑。
不知为什么,一股不祥的预感慢慢地浮上来。
她对着镜子细细补好了妆,然后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走回包厢。
“纪小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赵锐表现得一脸关切。
纪悠淡淡地笑笑,对他摆一摆手,“是我手脚比较慢,承蒙赵总挂心了。”
“女人都是这样的啦,整治一张脸比画画还要精细,我在家里和公司里见得多了,统统一个样——见着镜子就恨不得把脸都贴在上头!”王组长看也不看她,径自又是半杯红酒落肚。
话匣子打开,干脆大放起厥词来。
纪悠在心里笑他不是趁机教训她刚才在洗手间里的无礼顶撞,就是对家里太座高压的反弹。
“是这样的吗?”果然有人已先替她质疑了。赵锐舒适地端着酒杯,目光下落,微微皱了皱眉头,忽然抬头笑道,“请容我不客气地说一句,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实在是对女人的无知和无怜。”
说得好!如果不是因为身处这等微妙的境地,纪悠倒是蛮想为他鼓掌。
单为这句话。
“胡说八道!”王组长脸皮厚,丝毫不介意,依旧笑呵呵地伸手过去拍对方的肩膀,“女人这种东西我身边多得去啦,我家里有一大一小,公司里又成天有叽叽喳喳的一群,我对她们怎么无知啦?”
赵锐的目光又落在娇柔美丽的身躯上,“相处得久并不代表了解她们。纪小姐,你说是吗?”他刻意把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弄得低沉柔和,极富有磁性,纪悠的心猛地一惊。
现在她的身份到底是评估者,还是不幸落入网中的猎物呢?
纪悠勉强笑了笑,“赵总说得对,组长说得也没有大错——凡是人都是多棱镜,女人也不例外,你们大概各把握住了一面。”
“哦?”赵锐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加幽深。
纪悠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杯被人放在桌上玩味品评的红酒。
“是啊,这是我个人的愚见,还让赵总见笑了。”
赵锐还真笑了,一口喝干杯中的液体,“纪小姐果真聪慧无比,这话明褒实贬,恐怕是在暗讽我和你的大组长都是盲人摸象吧?”
纪悠在心里苦笑,她可没想到这一层,是你先生自己歪着头撞过来的,还把她的胖上司拖下水。
王组长突然抬手看看表,插嘴道:“待会儿我有位朋友想进来打扰一下,赵老弟,你不会不欢迎吧?”
惊讶只在赵锐脸上停留了一秒钟,他立刻笑着接道:“什么话?我们生意场上大家见面都是朋友,老王你的朋友就相当于是我的,焉有将朋友拒之门外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王组长搓着手掌,呵呵而笑。
奇怪,还有什么朋友来吗?纪悠在心里十分纳闷。
不知怎么,方才那股不安感又渐渐聚拢来,搅得她有些胸口发闷。
然后包厢门忽然被打开,夜总会的一个侍应生走进来,“王先生,二少爷来了。”
随他之后,走进来的那个身影让纪悠一下子如坠冰窖,从头寒到了脚,连心也是。
“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娇颜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她虚软在沙发上。
钟宁从一进门就直直盯住她,黑眸里的那抹深邃让纪悠根本看不透他现在究竟想计量些什么。他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似乎想碰她的脸,接收到她惊惧的目光,伸出的手又颤抖着放了回去,然后低低地道:“……这里也是我们家的产业。”
呵,很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纪悠在心里冷笑。
那么率土之滨呢,难道就该“莫非王臣”么?
“小钟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鄙姓赵,真是幸会!”赵锐似乎也一下子降格成“王臣”了,毫不在乎钟宁对他们的全然不理会,径自满面堆笑地走过来。
钟宁的眼光只锁在纪悠身上,对对方伸出来的手视若无睹,叹了一口气,轻柔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嗯?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好好在家里休息,跟两个大男人流连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他此刻的声音里仿佛带了一种可以将人催眠的魔力,纪悠几乎要顺着他的话开口,心志却在突然间挽救了她,回过神来,冷冷地道:“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她根本不想再把眼光浪费在他身上半秒,就随意转了开去,结果恰巧落在旁边的赵锐身上,纪悠的目光与他对视,猛然发觉已没了先前令她不安的某种东西,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种惋惜。
他在惋惜什么?
哦,肯定以为她是钟宁的女人——
是了,钟宁刚才的一番举动,不知内幕的人看见,没有一个不会这样以为。
钟宁也转过头去,第一次正视赵锐,因为纪悠过多地把目光停留在了后者的身上,让他觉得不舒服,“原来是知源的赵总,”他冷冰冰地开口,“久闻不如一见,幸会。”
赵锐已从脱下的外套里掏出一张烫金的名片,“小小规模,不成气候,以后还要多仰仗钟氏的扶持。”
钟宁并没有接过,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不必了,这种东西你已经送了很多到我的秘书手上。”
“是吗?”赵锐尴尬地讪笑,退后一步,“那么,我先告辞了。”他拿起外套,勉强笑着退了出去。
钟宁没有任何反应。
“赵总——”纪悠有些无意识地站起来,轻呼出声。
她不想让自己未成型的交易就这么被钟宁破坏。
后者一把拉下她。“你想跟他做交易,是吗?”钟宁紧盯着纪悠的眼睛。
他怎么会一眼就看穿?
纪悠猛然扭头看向王组长,那颗圆滚滚的大脑袋却选择在同时垂了下去。
不敢回视她?!
纪悠好不容易平复些许的心又全然揪了起来。
为什么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要出卖她?!
前一刻还俨然一副保护者姿态的胖上司,转头却痛快地把她卖给了钟宁!呵,对了,在商言商,在他眼里,钟氏的二公子开出的价码当然比赵锐这个小小的房地产老板阔绰得多啦!
纪悠的心痛得快滴血。
钟宁抓着她的肩膀,苦笑道:“小悠,别傻了,你是那么好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轻贱自己?”
纪悠一把甩开他,双眸已快喷出火来!
“你少再来管我的闲事!这天底下最没有资格指责我的人就是你,明明是你让我陷入这么不堪的境地!哼哼,做过了掠夺的猎手,又想来扮演游说的僧侣——上流社会果然都是虚伪的动物!”
“我听说了你外婆的事——”钟宁看着她,眼眸里流露出一种乞求的表情。
一提到外婆,纪悠的心里就又酸又苦,双手抓着皮包痛苦地低下头去,“这是我的家事,你没有资格插手。”
“但是我想帮你。”钟宁说。
纪悠猛地抬起头,“帮?你还有什么立场帮我?”冷冷地摇头,“这话你如果在那晚之前说出来,我会很感激你,但是现在——只会让我更恨你!”她站起身来,“让开,放我走。”
钟宁却执意拉住她的手,“小悠——”
“卑鄙的男人,你还想怎么样?”纪悠低头看着他,眼神冰冷到无以复加。
钟宁一把将娇躯攫入怀中,语音里隐忍着极大的怒意:“如果非要卖,为什么不卖给我?我可以出他的十倍,甚至百倍、千倍——”
没有回答,纪悠给了他一杯冰镇啤酒,满头满脸。
这是他该得的,她之前得到的羞辱远甚于此!
****
她从钟宁怀中逃了出来,一口气逃到了夜总会的大门口。
夜风吹过,娇躯打了个寒颤,抬头看满天稀疏而疲倦的星星,泪也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这就是她的人生吗?悲哀到无以复加的人生?
身后有一串急切而笨重的脚步声传来,纪悠一听就知道是谁,只是现在它的主人也同样令她感到厌恶。
“小悠,你这孩子,跑什么跑?”胖嘟嘟的上司已走近她的身后,因为体形的关系,走快两步气就喘。
纪悠没有应声。从上一刻起,她已不再当他是自己的上司,自己的长辈。
“你和钟先生之间好像有什么误会?”王组长的呼吸平复下来,走到纪悠身边,耐心地问。
见她仍不搭理,他咳嗽了一声,又迟疑着道:“你可别怪我多事,真的,组长是关心你,你还年纪轻轻,不可以为了一点难题就轻易地把自己当价码抛出去。就算你真把自己卖给了那个赵总,你的后半生会好过吗?你觉得你的人生还有希望可言吗?是,是我打电话给钟先生的,要他过来劝劝你,因为我听说你突然跟小蔡分手了,既然两个人已没有关系,我也不好意思找小蔡来劝你。再说组长看得出来,人家钟先生对你好像真的有心,你看他那么温柔可靠,有困难为什么不找他帮忙?不是组长夸赞你,也许只需要你一个微笑,就什么都可以解决了,又何苦委屈自己,去便宜那个姓赵的?”
他慢慢地说了很多话,纪悠浑身乏力地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泪也流过了,静静地听他讲。王组长总是喜欢教育人,但这是第一次,用这么轻缓柔和的声音跟她讲话。
纪悠忽然很想放声大哭,组长他根本不知道钟宁对她做过的事!
等他说完这番话,看着他那个胖嘟嘟的大脑袋,她已无法判断王组长究竟是真的关心她,抑或演技比沈菲更好?
可是她又该如何启齿,辩驳他那所谓的钟宁的“温柔可靠”?
他根本不清楚她在那一夜所受到的屈辱,他也根本没有见识过那些风流公子险恶的另一面。钟宁虚伪的外在功夫做得太到家,仅凭着几面之缘,也许连组长这样自恃相人无数的老江湖也被他蒙蔽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王组长拍拍纪悠的肩。
纪悠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伤心地大哭起来。
****
“好的,我马上赶去。”纪悠挂下电话就匆匆出门。
外婆已在宏新一院接受了全面检查,而结果还需要一天才能知道。她的主治医生段老医师在电话里的语气很平静,只示意纪悠该抽空多陪陪她,若还有其他的家人,也应该通知他们来照顾老人。
他这么一说,已让纪悠感到大不安,待她一再追问,他却推说具体的结果化验室还没出来,让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可是,她又怎么能不胡思乱想?
外婆已是这世界里最后一个疼她、爱她的亲人,倘若连她都撒手去了,她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
纪悠没料到的是,等她急匆匆地赶到监护病房,却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你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冷冷地看向钟宁。
他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削了一半的苹果,听见纪悠的问话抬起头来,淡淡一笑,然后站起来大跨步地走向她,在纪悠来不及反应前已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纪悠又羞又气,“钟宁,你——”
钟宁将脑袋埋在她颈窝处,低低地道:“别太大声。如果你不想让老人家有所疑虑的话,最好乖乖配合我。”
纪悠的心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个卑鄙的人,还想用外婆来胁迫她?!
“小悠啊,你们快来——”外婆在床上唤她的名字。
纪悠在瞬间失去的心魂得以收回,钟宁已松开了抱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嘴角轻扬,脸上浮起一种“我也没有办法”的笑意,拉着柔荑一起走到床边。
“小阳啊,”外婆拍拍纪悠的一只手,因为病痛而愈显干瘦的脸上疼爱流露无遗,“真是个乖孩子,一早就来看我。”
小阳?!她的心猛地一颤。
外婆又断断续续地说:“你快去泡杯茶来给人家,要不削个水梨也好……这孩子照料我也有小半天了,现在一定累了,你别不懂事……自己的男朋友当然要体恤……”
纪悠无意识地紧咬住下唇,心里已明白了大概,不由地苦笑,外婆她老眼昏花,一定是把钟宁错当成了蔡阳。她住在老人院的时候,蔡阳曾陪着纪悠去看过她多次。
哼,可是他为什么不点破呢?
他是天之骄子,生下来就是光环笼罩的宠儿,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沦落为别人的替身?
纪悠转过头看了一眼钟宁,他耸耸肩,回应她的又是那种“我也没有办法”的笑意,只不过这个笑容已没有刚才那般轻松。
“小悠——”外婆又在叫唤,纪悠赶紧低头看她。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摸摸外孙女儿娇嫩的粉颊,然后老皱的脸上就绽开笑容,像是抓住了什么宝贝一样,怜爱地问:“渴不渴?肚子饿不饿?”
“外婆,我不渴,也不饿。”纪悠抓着外婆的手,轻轻地贴在脸上。
“年岁大了,要学着照顾自己……要是哪天老天爷一起风,把我这个干枯的老婆子卷走了,你也要好好的,别饿着冻着了自己,也别老挂念着……外婆一把年纪了,也活够啦,要不是舍不得你——”
纪悠赶紧拦下她的话,“外婆,别说这样的话,你身体好着呢!没有风,哪里会有什么风?我把窗户都给你关得严严实实,不会有一丝风吹进来的。”语气执拗得像个孩子。
外婆笑了,“这孩子,我也就打个比方……”她咧开嘴,干瘪的牙床上颗粒全无,纪悠心头一酸,目光便被泪水迷蒙了一片。
外婆转头看向钟宁,“小阳啊,我让小悠削个梨给你吧?”
“外婆,不用了,我想吃的时候自己会动手的。”钟宁的声音很轻柔,像极那些恭敬而体贴的晚辈。纪悠听见他的那一声“外婆”,心头一震,不由地五味陈杂开来。
正想在包里翻找面巾纸,不期然钟宁已走到她身后,自作主张地俯下身搂着她的肩颈,笑眯眯地对外婆道:“我不舍得让小悠做这些有危险性的事呢。”他刻意表现得很亲昵。
呵,纪悠没想到顶着蔡阳的身份,他还乐意演这样一出无聊的戏码。
她很不耐,身体反射性地就想推开他,但一抬头看见外婆期许的目光,只好隐忍了下去。
好吧,既然这是外婆乐意看到的景象,她受一点小小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年轻人,削个水果会出什么好歹?”外婆在笑,双眼都快眯了起来。
“外婆,你不知道,小悠的这双手我很宝贝的——”钟宁似乎入戏甚深,自说自话地握起纪悠的手,而双臂也由此把娇躯拢得更紧,“要是一不小心割破了皮,留下难看的疤痕,我会懊悔一辈子的。”他搂着她,话说得亲密,姿态也显得愈加亲密。
要你多管闲事?纪悠侧头白了他一眼。
外婆被他哄得呵呵而笑,忽然又咳嗽起来,连咳了几下,声音沉闷,到后来竟发不出声了,微微张着嘴巴,只喘息得厉害。
钟宁急忙放开纪悠,凝神看着外婆道:“好像是被痰堵住了。你别慌,我们马上叫医生。”他一边说一边按下了病床边的呼叫铃。这时,纪悠忽然对他起了一丝感激之心。
几个护士很快推门而入,负责替外婆主治的段老医师随后跟到。他一进门就径直走到病床边,只看了一眼就下达指令:“马上抢救!小张,快去拿吸痰器。病人的呼吸道被痰堵住了,必须马上把痰吸出来,否则有窒息的危险。”
纪悠只得焦虑不安地让到旁边,心神全部都凝聚在病床中的外婆身上。似乎感觉钟宁在身后扶住了她,轻轻地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她任由他的手环抱过来——此时此刻,她哪还有闲心跟他计较这些?
她眼巴巴地看着那位叫小张的护士小姐拿来吸痰器,然后将长长的塑料管插入了外婆的口中,大概是要通到气管中吧。不知怎么,纪悠感到自己的心越来越慌,双腿也有些虚软无力,几乎快站不住。
钟宁似乎察觉到了,干脆把她抱到窗边的椅子上,单膝跪在边上,对着她轻轻微笑道:“别怕,傻孩子,外婆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这时,钟宁几乎已成了她唯一的依靠,纪悠泪眼迷蒙地问他:“真的吗?”
“嗯。”钟宁点点头,站起来拍拍她的肩,“乖乖的,有我在,什么都别怕。”
抢救还在继续,其中一位护士小姐忽然走过来对她微笑道:“纪小姐,你好像太担心了喔。根据我们的经验,在这种抢救过程中,病患的家属要是心理承受能力差,我们还是建议去外面等,在里面只会越看越心焦。”
“可是……”她根本舍不下外婆。
“好的,我们知道了,谢谢你。”钟宁替她接下话尾,然后搂着娇躯,半推半哄地把她带出了监护病房。纪悠一步三回头,快到门口时,钟宁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干脆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径直走到走廊里的长椅上。
“你干什么啊?!”纪悠猛地回过神来,见自己正坐在钟宁的双腿上,立时又羞又气。
“我不干什么,”钟宁扣住她的腰,阻止她站起来,然后叹了一口气,才看着她慢悠悠地说道,“只是想让你少些压力。”他的语调很温软,目光也在明亮中带着一些令人感到温暖的东西,纪悠却很害怕。
够了!他又在扮演柔情绅士了,是不是?
她硬着心肠说:“能让我减少压力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你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钟宁淡淡一笑,似乎不在意,“傻孩子,现在我要是消失了,只怕你会更害怕,更有压力。”
纪悠止不住冷笑:“你的自恃未免也太高了吧?”
钟宁居然把手一摊,装着无可奈何地叹一句:“看来我方才那些体贴的举动都付诸流水了。”
笑话!他以为她很稀罕吗?!
趁着他把手放开,纪悠赶紧从他膝上逃了开去,简直像躲瘟疫一般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结果直直撞上后面的墙壁,背颈酸痛得要死。噢!她咬着牙,不想让表情泄露她此时的难堪。
而钟宁没有流露想把她捉回去的意图,似乎为了避嫌,他干脆把双手枕在脑后,悠闲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把那一幕全收入了眼中。
监护病房的门开了,方才那位护士小姐探出脑袋来,“病人已经无大碍了,你们进来吧。”
纪悠犹如得到特赦令一般,顾不得背部传来的略微疼痛,更顾不得计较钟宁那调侃的眼神,立时快步走了进去。外婆躺在病床上,神情已正常如初,只是双眼闭着,气息微弱,似乎快睡着了。
她?纪悠以眼神询问段老医师。
老医师淡淡一笑,示意她一切安好。
纪悠这才彻底放了心。回头又见钟宁已站在她身边。因为外婆已脱离险境,纪悠的心情一时大为顺畅,转头看向钟宁的那一眼竟然也含着笑意。
这令钟宁喜不自胜,都笑眯眯地紧紧陪在她身边,太过柔和的目光让那几位年轻的女护士都不自禁一直偷偷看他。
“好了,随我出来,我有些话必须提前跟你们谈谈。”段老医师的面目忽然变得有几分凝重。
纪悠的心立时一紧,刚刚松缓的氛围在霎时又变得紧张。钟宁握起她的一只手,纪悠转头看他,见他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只是嘴角微弯,目光依旧明亮柔和,不由地让她感到些许安心。
一等他们走到走廊上,老医师就开宗明义:“化验结果已提前出来了——”他看了纪悠一眼,“我们在她的脐部附近发现了恶性肿瘤,基本确诊是横结肠癌晚期,做椎管麻醉手术的话成功的几率很小,不做的话,反而还能多拖一阵子,所以你们一定要慎重考虑。其实——”他看着面前的女孩欲言又止。
恶性肿瘤、癌晚期?
纪悠一听到这七个字,脑中就“轰”地一下,仿如炸开了一朵蘑菇云,一下子身形轻飘地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恍惚中只听到钟宁在说:“我们承受得住,您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唉——”老医师叹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其实依我们院方的保守看法,还是建议你们取消手术。老太太毕竟年纪太大了,身体又虚弱,即便我们按前例有70%的把握,现在也会降至30%,甚至更低。”
“这件事关系太过重大,我们需要回去好好考虑清楚,只能到时再给院方一个明确的答复。”钟宁一边小心地扶着纪悠,一边回答。
“的确应该如此。”老医师点头。
“那么我们先回去了。”钟宁向他告辞。
纪悠一直到坐进钟宁的车里,才恢复大半的知觉,眼泪夺眶涌出。
“小悠——”钟宁的声音有些绷紧,他在驾驶座上探过身来,双臂张开,好方便她抱住他。纪悠再也不愿意顾及他曾带给她的不堪,放任自己扑入他的怀中,无声地让泪滚滚而落。
****
西郊墓园。
外婆过世了。
天上正在下着雨,不大不小,纪悠站在外婆的墓碑前,分不清脸上流下来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很好,如今她在这个世上可真算是了无牵挂了。没有亲情,没有朋友,没有伴侣,连生活的希望也没了,除了这个苟延残喘的肉身,老天爷把她的一切都剥夺了,剥夺得干干净净!
她不想移动,哪里都不想去,只想跟外婆在一起。
“小悠,雨越下越大了——”是钟宁在拉她。
地下掉落着一把黑色的伞,是钟宁刚才要帮她撑时,被纪悠推开的。
“你简直是疯了!”钟宁强行环抱住她,要把她拖离墓地。
“不用你管!你走开——”纪悠用尽全身的气力推他,打他,“你走——你走啊!现在马上从我眼前消失!是你,你害我失去了一切,贞洁没了,朋友没了,现在,连我唯一的亲人都没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盯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钟宁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似乎不敢与纪悠对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声音显得十分苦涩,“我知道……现在任凭我怎样的努力,都不足以弥补你伤心的千分之一。”
哼!这些满腹虚华文章的贵族公子哥儿!
纪悠的火更大,“你还没玩够是不是?还是这种曲折的玩法更过瘾?哼!那天我根本像个死人一样,不能让你尽兴是不是?那好啊,我成全你!”说着她猛地扒开自己早已被淋湿的衣衫,露出一大片白嫩的肌肤,“这样够不够?我现在可是清醒的,玩起来肯定更刺激,你有种就来啊——”
纤薄的秋衫被脱掉,当着他的面一把甩开,犹如一片落叶般地落在钟宁脚旁。她就这样光裸着双肩和小腹站在雨里,上身只有一件吊带的紧身小内衣,内衣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地贴在曲线玲珑的躯体上。
钟宁的表情很紧绷,无言地俯身拾起纪悠的外衫,然后走近她,似乎想为她披上,但纪悠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依旧甩了出去。这回甩得很远,拣回来必须要走一段路。
“满足了你就赶快给我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她仰头,恨恨望着他。
多日来的积怨一次性爆发。
钟宁脸上俊挺的线条也变得冰冷,对峙了十秒钟,他忽然一把拽住她的手就往回拖。
纪悠反射性地挣扎,“放开我!”
钟宁转过头来冷笑:“你不是要让我死心吗?那就到车里去!有哪个傻瓜会在雨水里寻欢?”
他这么一说,纪悠不再挣扎,乖乖地任他拉着走。
但一路走,她的心一路在滴血!
走到车边,钟宁打开副驾座的门,冷冷地道:“进去。”纪悠余怒之下,魂不守舍地坐了进去。钟宁从另一边进来后打开了暖气,却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发动引擎,把车开了出去。
纪悠不知道他要把车开到哪里去,也根本无所谓,只是忽然不由自主地缩起脚,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低低地呜咽起来。
****
车子突然熄火,钟宁转身跨了出去,紧跟着打开另一边的门,“跟我出来。”声音里还是不含一丝温度。
纪悠的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慢吞吞地走下了车。
眼前似乎是个大型建筑群体的地下停下场,偌大一块面积内只有遍布上方的照明灯在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寂静得有些可怕。钟宁一把搂过她,也不再顾及她的步伐,直直走向不远处的电梯。
“二少爷,你好!”
电梯门一开,突然冒出的一句让纪悠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这里还会有电梯小弟的存在,更没想到这里也属于他们钟家的产业。那个年轻的男孩子叫了他“二少爷”,不是吗?
钟宁冷淡地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搂在纤腰上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
临进电梯前,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松开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把怀中的女孩包得严严实实。他这件昂贵的休闲外套在墓地时也早被雨淋湿了,不过在暖气的吹烘下已干了一半。
电梯上升到了十七楼。纪悠的脑子一直昏昏沉沉的,恍然不觉间钟宁把她带进了一间豪华套房里。等她回过神来,他已坐在窗边的靠椅里冷冷地看着她。
纪悠抬眼望去,他身后就是云天,白茫茫的一片,无穷无尽,就像人的爱欲生死一样,连绵不可断。他坐在那里,如果不是浑身上下太过俊冷的味道,倒像半个谪仙。
“过来。”钟宁向她招手。
纪悠像个牵线木偶般地向他走近。
钟宁拿下盖在她身上的外套,漫不经心地扔在了脚旁的地毯上,然后伸手轻轻地拢住纤腰,脑袋靠住纪悠的小腹,发出孩子般委屈的声音:“……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嗯?”
没有回答,眼泪,已代替纪悠的言语滑落下来,滴进了他柔软的黑发里。
“去洗澡吧。”钟宁忽然放开手,向左边的方向一指。
娇靥猛然泛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纪悠在心里痛苦地冷笑,他真的要她满足他吗?
莲蓬头里的热水“哗哗”而下,混合着酸楚的眼泪,纪悠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冲完身体,挑了一条最大的浴巾裹住自己,任由散乱的头发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扭动门把的手在微微颤抖——过了这道门,她又将面临什么?
走出去,她不由轻吁了口气,钟宁还陷在椅子里,目光直直地盯着前面的地毯某一处,维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听到响动,他转身看她,目光在一瞬间露出一丝痴迷,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急急地转回头,指着床上的一套衣物说:“这是按你的尺寸让人送来的,你将就着穿上吧。”
纪悠疑惑地怔在原地。
这就是他的意思吗?
钟宁站起来,“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把它们拿到浴室,穿好后再出来。”然后,他径自推开旁边的落地窗走了出去。
纪悠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外面阳台上的一大盆海芋后,不知是为什么,忽然产生一种想哭的冲动。
等她再次推门出来时,钟宁也正巧走进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语调平静地开口:“走吧,我带你回家。”声音在收尾的时候居然有一丝颤抖。
照例是乘电梯,一路默然无语,直到他把纪悠送到住处的楼下。
钟宁绅士地帮她打开车门,纪悠跨出来就要走过去,他却拦在她面前,眼神有些深邃,又有些哀伤,忽然开口道:“答应我,不要因为外婆的死就错待自己。”
纪悠不发一言,侧身绕过他就走。
****
夜幕临近。
窗外已是万家灯火,纪悠一个人呆呆地蜷缩在沙发里,没有煮晚饭,没有开灯,甚至连电话也懒得接,任由黑暗鲸吞蚕食整个空间,像水银般快夺去她的呼吸。
突然刺耳的门铃声响起——
她神经质地发起抖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直缩进沙发的最里面,心里一阵巨大的恐慌感升腾而起。
因为她害怕会是钟宁。
门铃声还在继续,然后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传来:“小悠,开门……”
她的恐慌也随之延展到最大限度。
果然是他!而且他似乎喝醉了。
她不敢去开门,而钟宁一直在门外低唤,不停地按着门铃。
“……开门呐,小悠开门……为什么你的恨意会那么深?为什么人一旦做错了事,就无法再回头……你出来啊,出来告诉我,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你走——
纪悠在心里哭叫,求求你不要让我再想起那一夜的不堪!
她跪倒在沙发上,搂着抱枕,心如刀绞。
“小悠……”钟宁的声音就如漫天的一张丝网,带着醉意和伤感,穿越黑暗的壁垒直接扑向她的心房,纠缠着不得安宁。纪悠倒在沙发上,有些喘息得厉害。
门板突然被大力地拍动,一个粗亢的声音大声叫道:“喂,纪小姐,你在不在啊?纪小姐!纪小姐!这还有完没完?!我儿子马上要参加会考了,搞得这么吵他怎么复习?!”她听出是邻居家的郝先生,印象中依稀是一个胖胖的、有些秃顶的中年人,大概是钟宁持续的叫唤声引起了他家人的不满。
纪悠知道这回躲不过去了,只好忍着胸口的阵阵疼痛起身开灯,然后走去把门打开。
“你开门就好。”郝先生指指他一手正扶着的钟宁,“纪小姐,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他是你的朋友,你就让他进去,是朋友有什么话不可以在屋里好好说?如果你不认识他,那更好办,要么我找物业保安来抓他,控告他骚扰民居;要么我直接把这位先生请到楼下去,反正现在外面还在下着雨,就让他在雨里醉死好了。”
纪悠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闷闷地说:“我认识他。”
郝先生听她这么一说,呼出了一大口气,大力拍拍钟宁的肩膀,“你们既然认识,那就好办得多啦。”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他推进了屋里。
钟宁一进屋就瘫倒在沙发上。
纪悠叹了一口气,关上门,然后走回来,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要怎么样才罢休?”
钟宁仰头看着她,眼眶有些红,因为酒醉难受得皱了皱眉头,“……小悠,你原谅我——”
纪悠痛苦地倒退了一步,“原谅?呵,你带给我这么多痛苦,还妄想我会原谅你?!”她扭过头,竭力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钟宁一下子扑倒在她脚边,死死抱住她的一条腿,像个孩子般地呜咽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低幽而暗哑的声音不断地刺激着纪悠的耳膜,而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泪水愈加汹涌,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滚落下来。
“放开我!”纪悠半弯下身,开始用力推他,结果被钟宁抱得重心不稳,两个人都跌倒在地。
****
“小悠,你别恨我——”钟宁紧紧地扣住她细白的手腕,他用了很大力气,使纪悠感到有些疼痛。
她一边使劲想挣脱,一边开口:“你发烧了,不要乱动。”
钟宁反而愈加用力,眼眸乌亮中透着令人心疼的迷茫,“你别离开我,好不好?”他的目光紧锁在她脸上,话语带着孩子般的执拗地央求,让纪悠无言以对。
见她沉默,他终于松开了手,忽然挣扎着在床上坐了起来,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掀开被子。
纪悠怔了一下,“你要干什么?”
钟宁的声音满含苦涩:“我得走了,如果我还留在你的视野里,会让你更难受的。”随着话语,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思绪还没有归结好,身体却替她做出了最如实的反应——纪悠扶住了他,钟宁有些惊讶,转头看了她一眼。纪悠闷着声音低低地开口道:“你生病了,现在不可以四处乱走。”
钟宁望着她的目光原本就有很多的留恋,顺从地在她的搀扶下又躺回了床上,纪悠轻柔地帮他盖好被子,重新把冰敷用的湿毛巾搁在他额头上,然后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
她已不知该拿现在的他怎么办。
外面还在下雨,而她的思绪比雨丝还要纷乱。
失了一会儿神,回转过来见钟宁已经闭了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她起身把毛巾重新在冰水里浸透了,搁在他额上的时候却发现仍然烫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
纪悠望着他因为发热而有些泛红的脸愣了几秒钟,他俊挺的眉毛微微地皱着,竟让她有一种想抚平的冲动。然后,她终于想起了要打急诊电话。
电话打到了附近的一家诊所,里头有一个外科医生她认识,是小苏的表哥,姓洛,见过几次面,很和气、很有礼貌的一个年轻大夫。之所以会打给他,是因为希望凭着勉强的一点交情,他可以来纪悠家里出诊,钟宁现在这副状况,她完全没有能力送他去医院。
运气很好,正巧是洛医生接的电话,纪悠顾不上寒暄,匆匆把钟宁的病情说了,并且说出自己的为难,他当即表示等看完眼前这个病人,马上赶来她家。纪悠搁下话筒,才算松了一口气。
忽然听见钟宁在卧室里唤她,只好急急地跑过去,“怎么?”
他已睁开了眼睛,半撑起身子,湿毛巾已从他额上掉落,他一见到纪悠走近就抓住她的手,眼神迷蒙而焦虑,急切地问道:“你刚刚到哪里去了?”
纪悠不由地愣神了好一会儿。
说实话,钟宁现在这副病弱的模样多少让她兴起了一丝心疼的感觉,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任由他握着,安抚性地淡淡一笑,回答道:“我打电话去医院,医生等会儿就会来了。”她按着他躺下,把毛巾重新放回他额上,“你别再乱动,乖乖的,温度如果再上升就要烧坏脑子了。”
钟宁还是只顾抓着她的手,“你别走——”他低低地央求,就像一个柔弱可怜的孩子。
纪悠看了他一眼,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摇摇头,帮他把被角掖紧,“这里是我家,我会跑到哪里去?你安心睡吧——”顿了一顿,才补上一句,“我会一直陪在这里的。”
大概是她最后一句话收到了效用,钟宁果然安心的闭上了眼睛,手也慢慢松开了,但仍轻轻地握着。纪悠的心里充塞了太多悲凉的感慨,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凝视在床边地板上的某一处。
时间也仿佛在静谧中止步。
“叮咚!叮咚!”
忽然门铃声响起。
纪悠猛地抬起头来,钟宁也被吵醒了,他本来就睡得不安稳,握着纪悠的手又骤然变紧,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不满的意味。
这次她挣开他的手,冷淡地对他说:“应该是出诊的医生来了。”说完,转身出去开门。
果然是洛医生。
他还没进门就先微笑着向纪悠感慨:“今天的雨水可够丰沛的,下到现在还不停——哦,这把雨伞还是放是门外好了,省得水渍把屋里弄脏了。”
纪悠本来没想这么多,见他如此细心,淡淡一笑,主随客便了。
她把洛医生让进屋,转身就要去泡茶,他却拉住她,“不忙,我们先去看病人——我今天对跟水有关的东西还真是倒足胃口了。”说着已先举步向卧房方向走去。
纪悠只好跟在他后面。
谁料洛医生一进门,钟宁就挡开了他探往自己额际的手,并且冷冷地代女主人下了逐客令:“阁下请吧,我不用你来操心。”
这个人!纪悠不禁又气又急,赶忙绕到床的另一边,口气也不甚好:“你干什么?有病就医,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你不要胡闹得像个孩子一样!”
钟宁盯着她,黑眸里闪过一丝极不痛快的神色,声音闷闷地道:“这里小小的空间,为什么要让第三个人进来?!”
“你——”纪悠几乎气结。
他真是烧糊涂了!洛医生不过是个帮他看病退烧的大夫,有什么好值得计较?
钟宁拉住她的手,目光全锁定在她一个人身上,“小悠,你让他走——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笨蛋!”纪悠口不择言,“把人家医生赶走了,万一你高烧不退,转变成肺炎怎么办?!”她甩开他的手,有些气呼呼地背转身,“你……你别指望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她不知道自己一时是怎么了,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是因为对他语气太冲,而是,而是——说完她才乍然惊觉,自己这样说似乎在潜意识里透露了内心的不安。
她、竟然是在担心他吗?
果然,钟宁好像也听出来了,不怒反笑,语气和缓得像转瞬间换了一个人,主动向旁边的人打招呼:“那么,大夫,那就麻烦你帮我打一剂退烧针吧。”
一直平静地等在旁边的洛医生,这时才微笑着点头道:“没问题,让我先帮你大略地检查一遍。”
噢!纪悠忽然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他大概以为他们是小情侣之间的拌嘴吧?
一刻钟后,洛医生收起了他出诊时所带的小小急救箱,“好了,今晚就到此为止吧。”他抬头看向纪悠,“放心,小纪,我担保他不会转成肺炎。你男朋友的体质还不错,如果不是这次淋了雨,又灌了这么多酒,也不会突然发热。”
纪悠为他话语中某个敏感性的词汇吓了一跳,一时没听清他下面交待了些什么。
只见洛医生站起来,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讶然极了:“呀,这么晚了!那么好了,退烧针我也打过了,温度在今晚应该就会退下去。”他又看了一眼钟宁,想了一下,“这样吧,我明天傍晚的时候抽空再来一趟,如果不行再帮他打上一针。”
“小洛医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纪悠送到门口,拿过放在桌上的钱包,“这次的诊金你要先结算,还是等明天来的时候再——”
洛医生打断她的话,“别开玩笑了,我们也算是朋友,阿苏这丫头老跟我提到你啊——这次,就当是我义诊,好不好?”
“那怎么可以?”纪悠坚持。
“你硬要用诊费打发我的话,就是不认同我是你的朋友喽?”洛医生换回鞋子,拿着他那个小急救箱,笑眯眯地看着纪悠。
话已说到这个分儿上,纪悠只好不再坚持,送他到楼下。
“小纪,你上去吧,外面雨大。”洛医生向她摆摆手,收拢雨伞,矮下身钻进了自己那辆小车。很快,驰动的车轮在路面上溅起水花无数,在车后延成两条白线。
纪悠呆呆地站在楼下的过道口,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雨幕,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似痛非痛的感觉。
蔡阳,钟宁,洛医生,这三个男人的个性都有绅士般温柔体贴的一面,可惜前两个都有不尽如人意的缺点。
蔡阳没有她需要的那一份果敢,在他们的感情出现危机,甚至她人生的道路上都出现巨大的障碍时,他却没有足够的信念来支持她,挽救她,挽救他们的感情。
而钟宁呢,她的心忽然一阵抽痛——她不得不承认,当他专心致志哄慰一个人时,他的柔情体贴也许会让这世上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心醉,可惜他强硬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已是个错误,而当那一夜的不堪发生,这个错误也被延伸到了最大极限,而现在,这片阴霾横亘在她的心里,消除得掉吗?芽
也许他现在真的很渴求她的原谅,可是她呢,她又能给自己的心一个怎样的答复?
****
第二天傍晚时分,洛医生果然又来复诊。
纪悠正在阳台浇花,听到门铃声急急跑去开了门。
洛医生仍是那副清爽温和的样子,一进门就向她问好,纪悠想去准备一些茶点,他又拉住她,笑眯眯地说:“不必了,看你的神情,你男朋友应该已无大碍了,我进去看看就走。”
他两次的措词都让纪悠有些无奈和脸红,但她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辩解。
会允许一个男人深夜病倒在她的卧床上,说他们两个没有任何关系的话,在洛医生这样全然不知情的旁人看来,是绝对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纪悠正想跟进房去,洛医生含笑阻止了她,“你去忙你的吧,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对我出现过敏现象了。”
过敏现象?
纪悠不知道这种医学名词还能拿来开玩笑,附带想起钟宁昨晚任性得像个小孩子的举动,忍俊不禁,也笑着摇摇头。洛医生对她摆了个“一切搞定”的手势,转身走进卧室。
纪悠在门口待了片刻,回去阳台继续拿起洒水壶。
转角的一盆菖兰红艳艳地盛开在夕阳里,菖兰的花很漂亮,色艳而纤薄,形态有些像鸢尾,虽然这段时节天气已渐渐变冷,秋的意境越来越浓,但却是菖兰的盛花期。
抬头见晚霞已染红了天边,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觉已想得远了,忽然想起洛医生的复诊,便放下水壶走了回去。正巧见洛医生从卧室里出来,刚才还轻松自若的脸上居然微微皱着眉头。
纪悠不由地大感疑惑,开口问道:“洛医生,出了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的——”洛医生看到她好像吓了一跳,拍拍脑袋说,“他的温度虽然已经回复正常,但身体里的平衡调节系统被高热一闹腾,功能有些紊乱,同时连累到像内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等等,总之……”他舔了舔嘴唇,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你要切记,要想他完全康复,尚需要几天的细心调理。”
纪悠对医理本就不太懂,听他这么一说,放了一天的心又提了起来,喃喃地问:“那么完全好转,还需要多久呢?”
“这个嘛——”洛医生看了她一眼,“因人而异。有些人如果体质好,调理期间精神状态又好的话,可能一两天即可痊愈;但也有些人需要三五天,甚至七八天。”
“是吗?芽”纪悠随口应了一声,目光下落,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那么,我就走啦,你好好照顾他。”洛医生向她笑一笑,急匆匆地走去玄关换鞋。
临走前,他又特意关照了一句:“要想尽快痊愈的话,当然最重要的前提是——病人的精神状况要好。如中医所言,养生治病全赖于五脏肺腑之间的阴阳平衡,平衡就在于人的气,气形于外就表现在人的喜怒哀乐,即精神状况上。所以要治好病,关键就在于要养好气。”
纪悠有一点莫名其妙,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么一通长篇大论,但出于礼貌,她只好微笑着点头表示同意。直到洛医生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她才在蓦然间醒悟——
他这是在暗示她要处处顺着钟宁的意吗?
呵,纪悠关门,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
走进卧室,钟宁正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杂志。纪悠没有出声,慢慢地走到床边,忽然试探性地问:“你的头还痛吗?公司呢,不需要打电话回去解释一下?”
钟宁听见她的话,手缩了一下,扔下杂志看向她,略带沮丧地道:“你要赶我走了是不是?”
他失落的神情让纪悠的心多少产生了一些负疚感,她勉强笑了笑,在床边坐下,选择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如果你已经可以起身的话,就应该回家去了,你连招呼也不打,家人会着急的。”
果然,钟宁立即拆穿她:“说谎!你根本是不想再看见我,讨厌我待在你面前的感觉!”
既然遮掩被点破,纪悠采取了默认的姿态。
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才又开口:“无论如何,谢谢你为我外婆所做的一切……”复吸一口气,又道:“你前前后后所花费的钱,将来我一定会如数还给你的。”
钟宁沮丧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小悠,钱对我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纪悠一怔,“那你要什么?”
钟宁抬起头,苦涩地看向她,慢吞吞地开口:“我要的东西,你还会不明白吗?”
是的,她怎么会不明白?!
纪悠的胸口猛地一滞,沉默地从床边站了起来,转身走到窗口,沉默良久。
“好吧,既然你不要我还钱,可以另外再提一个要求……”她望了一眼远处缥缈的云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管是什么,只要我有能力办到的,我一定不会拒绝。”
“真的?”钟宁的声音里明显扬起了希望。
纪悠的心却是异样的苦涩,平静回答道:“我没有说谎的习惯。”
“那么……”她听见响动,转身却见钟宁摇摇晃晃地已从床上爬起,慢吞吞地向她走过来,他望着她的双眸温润而乌亮,不知道是因为窗外夕照的缘故,还是因为她方才给了他希望。
钟宁抓住她的一只手,低低地道:“从此——不,我不敢要那么多,”他摇头,又退了开去,神情里有一抹怯懦和不安,“只要……只要给我七天,不要拒绝我,好不好?”他看着她,双眼澄澈明净,惹人怜惜。
纪悠还没有回答,他已忽然一下子把她拥进怀里,抱得紧紧的,仿佛生怕她长出翅膀飞了一样。
第一天。
早晨的阳光很好,映得外墙的砖面都金光闪闪,纪悠在厨房里煮粥、做早餐,钟宁在客厅里打电话。
嗯,很像一对年深日久的夫妻,她看着窗外苦笑。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带着外面草木的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几乎快忘了身在何处。
粥快炖好了,她关小火,开始准备一些佐菜,然后注意到钟宁在外面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别以为你在那些账目上动的手脚我不清楚,我是看在老爷子惜才的份上才包容你一次,你最好给我好自为之!”对方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开始缓和了,“好啦,别再给我硏嗦了——帮我跟爷爷请个假,就说这几天我要休息调养一下,嗯?手头上的几个项目叫阿江拿过去,由他接替我全权负责。”
“会出什么问题?你以为会出什么问题?”他冷笑,“他要是那么不中用,我会把他一路提升到我身边吗?”
纪悠听着,心思有些模糊,这时候的钟宁是她很少见到的,却也不是全然未见过。他们公司跟钟氏开始合作一笔大项目时,她跟着王组长上过几次谈判桌,所以见识过他在谈判桌旁的骄傲气魄和咄咄逼人。
“早餐好了吗?”在她愣神的时候,钟宁忽然走进厨房,微笑着看向她,“要不要我帮忙?”
纪悠推推他,“算啦,你去桌边等着吧,我马上就把它们端出来。”
“不要,自己劳动出来的吃起来比较香。”钟宁忽然像个孩子般地执拗。
纪悠差点忍不住失笑,自己劳动出来的?天知道,他生在那样的家庭,这句话用到的概率会有多少。
午后,劝钟宁睡午觉后,纪悠躲在客厅里想心事。时间过得很快,似乎在不经意间,窗外就变得一片金黄。再然后,夜幕就在她的忐忑不安中降临了。
纪悠开始心慌。
他会好心地放过她吗,抑或趁机占有她的全部?
吃过晚饭,小苏忽然打电话过来,纪悠捧着话机,浑身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她对上帝祈祷让小苏像平时一样,废话连篇,缠着她跟她煲电话粥。
开场很顺利,小苏在那头似乎挺兴奋,一开口就想跟她讨论今年秋装的款式与潮流,“小悠,你听说了吗?这一星期修之精品屋的秋装推出新款式了耶,全是粉红色的哟,用内行的话说——那叫一个‘甜软可爱’!哈哈,像我的hel-lokitty!”
要在平时,小苏一跟她大呼小叫地说这些所谓的流行资讯,纪悠肯定是一笑了之,但现在她绝对不敢怠慢,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入耳中,然后等小苏说完,赶紧跟上:“真的啊?粉红色真的很甜美可爱,小苏你买一件吧,不买可惜哟。”
“你也这么认为?”小苏一听就来了劲,在电话那头“格格”地低笑,忽然又抱怨起来,“我妈还说我发神经——切,真是的!代沟都快成深沟了!你说她可恨不可恨?我自己会赚钱,花的又不是她的钱,她那么跟我计较干什么?”
汗,这种情况下她能说什么?
纪悠绞尽脑汁,只好言不由衷地安慰道:“是啊,你妈妈有时候的确是有点管得太严,你都那么大了……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是为你好,只是想法和你的认知相抵触了而已。”
“切!你说了等于白说——”小苏在那边翻白眼。
纪悠的心更虚,其实小苏根本无法体会到她心里真正作何感想。
无论如何,她母亲还守护在她身边,她无论渴了,饿了,随时有人照顾她、关心她,虽然日夜在她耳边唠叨,但这一点对她,却是可望而不可求。如果上天可以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替她留住母亲和外婆,她宁愿她们天天对她嫌这嫌那,嘀咕不休!
但是这样一份心思,她又怎么能够对身在幸福中的小苏解释明白呢?
不,也许那小妮子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哎,说真的,我到底要不要买一件来试试呢?穿到公司里让那些落后的三姑六婆瞧瞧——”小苏的语调有些哀怨,又洋溢着小女儿家的撒娇和骄傲。
纪悠的心有些酸,无可奈何地苦笑。
“怎么样啊?”小苏在催她。
钟宁在沙发另一头翻杂志的声音惊动了纪悠,她抬眼看了看他,心头掠过一丝紧张,更加怕小苏挂电话,赶紧送上一串溢美之辞:“一定不错!真的,你身形又娇小,五官又细致,配上这种款式,甜美又不张扬,一定很好看!”
小苏好像不是很买账,声音里充斥着怀疑:“咦,什么时候你小姐的嘴变得这么甜?”
说实话,这一刻纪悠自己都有点想笑出来,她强忍着继续道:“你别不自信,这些全是我的真心话。如果不是我外婆她——我也很想买一件的。”
“唉,看来你外婆的事对你打击挺大。”小苏叹了一句,忽然又急急道:“哦,对了,我不跟你聊了,我跟我老姐约好去逛夜市,就这样,拜拜。”她说得又快又急,连纪悠想插进几句来挽留她,根本得不到机会。
好不容易等她说完,纪悠刚张开嘴,就只听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扉。
因为这意味着小苏已把她重新丢回尴尬的境地。
纪悠呆呆地拿着听筒,愣神了三秒钟,忽然发现气氛变得有些诡异——钟宁手中的杂志已合拢,翘着脚坐在那里,俊眉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带着一丝揶揄的味道。
他忽然开口:“你一直在怕,对不对?”
“怕什么?”纪悠有些嘴硬,借着转身放下电话,掩饰自己的慌乱。
“怕我——”钟宁忽然起身坐在她旁边,纪悠吓得差点没跳起来,但钟宁已先按住了她的双肩。他把嘴凑在她耳边,很小声地一字字吐露,“怕我会吃了你。”
纪悠的脑中“轰”地一下——上帝!这个会噬心的男人!
他居然这么直接就说了!
钟宁站起来,越过她,直直走向门边,纪悠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想干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整个房子没有一丝光源。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攫住她全身,她忍不住惊叫:“钟宁,你干什么?!”
“把灯关掉啊,我更喜欢暗夜里的感觉。”钟宁的声音却无比得泰然自若。
纪悠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时候关灯,他要?他是要——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黑暗中见钟宁一步步向她走近,她不由地僵直了背,腿却一点也不听使唤,瘫软在原地。他忽然在她身边挤坐了下来,一只手更是自然地环过来搂住她的纤腰,纪悠条件反射地侧身想推开他,反而却让他的另一只手也趁机抱住她,导致她正面朝着他,完全地被他拢在怀里。
“不要——”她情不自禁地放低姿态,软语央求。
钟宁似乎笑了,温热的气息喷在娇靥上,“放心,我不会再比这个举动更放肆。”
纪悠不再挣扎,在这种状况下,她别无他法,只能选择相信他。
黑暗中她的心跳得厉害,钟宁果真只是静静抱着她,再也没有任何深入的举动,但她仍是觉得如万蚁噬身一般,每过一秒便像过了千万年之久。
钟宁忽然放开她,双手上攀到她的肩上,“我们到床上去,嗯?”他的声音带着极强的诱惑色彩,而纪悠所有的感官系统在瞬间崩溃,惊愕得说不出一个字。
他还是不肯错过——
如今她却已没有任何反对的立场。
她答应过他的,在这七天里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呵,为了外婆的事,她等于是把自己卖给了他,起码卖了七天。
钟宁起身,单膝跪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转身走进卧室。他把她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也脱鞋爬上来,从背后环抱住她——
什么也没有干,只是一起静静地坐在那里。
如水的月光自窗口照进房内,带来一室幽凉,纪悠的姿势始终有些僵硬,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们要干什么,一直维持这种石雕形象吗?”
钟宁在她的背后发笑,温热的气息喷在纪悠的脖颈上,她不由自主地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我本来想这样一直抱着你,直到地老天荒——”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海洋般的诱惑。
纪悠在这一刹那间有心醉的感觉。
但她还来不及深陷进去,钟宁的语调却已先恢复了寻常,“如果你觉得闷,那我们再找些别的来做做,嗯……看电视,好不好?”他侧身拿过遥控器,塞到纪悠手上。
谢天谢地!纪悠的紧张感多少泄去了一些,漫不经心地转换着频道,一台又一台,却没有一个能够吸引她此刻的注意力,更没有一个能够解救此刻的她。
不经意间看到一个mv,缠绵而凄怆的女声——
沙漠寂寞,
有谁来挽救,
谁又在远处点亮霓虹,
忘记昨夜被你拥抱过,
痛苦的感受……
她没有太在意,只是喜欢它那种哀伤的感觉,静静听了一会儿,然后随意开口道:“我很喜欢她的声音,清爽中带着一丝强韧,唱这种歌哀而不颓,怎么听都还是有一点坚强的味道存在。”
她说完后,微微侧过头,希望钟宁会说些什么,但他的表现却让纪悠大感疑惑。
钟宁的眼神很冷,冷冷地盯着屏幕,然后忽然放开手,没有看纪悠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卧室,独自陷入客厅的黑暗中。
纪悠怔在床上。
歌声还在继续,她却完全没有心思听了,犹豫了半分钟,还是放下遥控器,也走入了客厅。
黑暗中,她看见钟宁好像抱着头坐在沙发上。
她慢慢地走过去,选择坐在他身边,然后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你一定还在恨我,对不对?”钟宁忽然转过头来。
纪悠略微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句话,但她也不想否认,因为事实如此,有些造成过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吧。
“哼,真是可笑,我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笨蛋!”钟宁冷冷地自嘲,语调里却有一种极度受伤的感觉,“我一直以为只要为你做许多事,总有一天你会原谅——”
“我答应过的,在这七天里,我不会拒绝你任何要求。”纪悠打断他。
够了,他不该再觊觎她的感情,事到如今,她的心不死也碎了大半颗,他为什么还要苦苦纠缠呢?如果他只要她的*,在这七天里,她不会拒绝的,这还不够吗?
她知道自己又快要流泪,所以站起身,想让风吹散胸腔里的苦涩。
才走了两步,钟宁却忽然从背后抱住她,抱得紧紧的,“告诉我,我的拥抱,会让你痛苦吗?”他的声音在暗夜里低沉得令人心疼。
直到这一刻,纪悠才蓦然醒悟,他的不快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在心里苦笑,而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
而第二天晚上,当钟宁把她压倒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知道再不会像昨夜那样,一个落在额际的晚安吻就能够了事。不知何时,当他把她抱到床上,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呢喃“我爱你”时,纪悠的心都快碎了……
因为他的执意加深了她的伤感。
早晨醒来的时候,她感到身体有些酸痛,睁开眼往旁边一看,枕边已没有人。
一个人默默地穿衣服,每拿起一件就不禁心跳耳热,昨晚缠绵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翻转眼前。
“你也起来了?”钟宁转身看到她,表情略略显得惊讶。
昨晚的羞涩犹在,纪悠不知该回应些什么。一阵风吹过阳台,散乱的发丝在身后轻轻舞动。
“昨晚、我有没有弄痛你?”钟宁的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神情似乎有些紧张。
屏息了三秒钟,纪悠摇摇头,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去洗漱。
洗漱完毕,她也没有心情细心料理头发,就随意拿过一块淡青色的方巾绑在后面,连淡妆也懒得化,准备素面朝天地去一趟楼下对街的大型超市。
“你想吃什么?”她站在玄关处问钟宁。
“你要去购物吗?”他看起来神色已轻松了许多,快步走到纪悠身边,“我陪你去?”
纪悠摇摇头,“不用了,我不想让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闻言,钟宁一下子变得沮丧,放开她的手臂,退了开去。
他的样子让纪悠有些于心不忍,轻叹一口气,她补充道:“你的病还没全好,应该待在屋子里多休息。”
钟宁抬头望她,神情有些复杂,然后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踱了开去,“ok,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好了。”
****
没有想到的是,一下楼居然就碰见小苏和几个同事。
“小悠——”小苏的眼向来很尖,一瞅见她就冲她打招呼。
他们怎么来了?!
纪悠的心实实在在漏跳了半拍。
“哎呀,你不是生病了嘛,怎么一个人就下楼来啦?”小苏带头跑了过来,一出手就挽住纪悠的胳膊,喜滋滋地看着她。
纪悠见她一身娇俏的粉红色,心里就明白了大半,原来已经购置好新装啦,难怪这么开心。
“怎么样?本小姐的这套行头还惹眼吧?”果然,小苏第二句就直捣主题。
纪悠笑着看她在她面前转了一个圈儿,如实地赞道:“不错,真的挺好看。”小苏的眉梢眼角是止不住的得意,甩一甩满头新烫好的螺旋卷,骨子里是个标准爱美又妩媚的小女人。
“等着吧,要是我踩到狗屎运,难保也能钓个贵公子当护花使者,哼哼——”
小苏的宏愿大誓被不客气地打断:“那是人家不长眼吧?”是同事小张。
“小白脸,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呀?”小苏白眼朝天,嘴里开始碎碎念:“切!还有脸来说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一个大男人长得比人家女生还要白,跟个瓷瓶一样,哈,还好意思四处现眼——”
“你——”小张的脸气得更白了。
纪悠在旁边无可奈何地笑,小苏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组里的大小男生都被她得罪光啦。
“喂,好啦好啦,我说苏小妹,你就行行好吧?大清早的在我们面前炫了半天还不够,跑来这里还要秀!这么喜欢啊?以后去当showgirl——又拉风又轻松,肯定中你的心意,哈哈!”这是另一个同事小李。
小李转向纪悠,故意把手里拎的两大篮水果提得很高,一反语调,笑眯眯地说:“小悠,你下楼来干什么?让我们先把这两篮东西送到你家里去吧。”
“走吧走吧,”小苏拖转纪悠,“快到你家里去,病中的美人儿,我的嗓子可快冒烟啦!”
纪悠吓得心“怦怦”乱跳,急忙拉住小苏的脚步,诚惶诚恐道:“你们……来我家里干什么?”
小苏大叫:“我的小姐,你是病糊涂了吧?你不是把全年的年休假都挪到这一段时间来了吗?又对王组长说什么心情不好、身体不适的,我们身为同事,当然要发扬彼此之间的关爱精神嘛!”
纪悠在心里滴出一滴大大的冷汗。
谢谢你们的关爱,可是她现在不缺,真的不缺。
小苏又在催她:“快上去吧,我可是费了半天口水才拉着他们两个来当搬运工——”
纪悠愈加惊慌,拉着小苏闪过一边,“其实……那个……”她看着小苏,欲言又止,委实不知道该如何说。
“干什么这副鬼德性?”小苏皱眉看着她,忽然一拍手,“噢,我知道了——你、你、你,你完了,你不会是和那个破菜头旧情复燃了吧?”她一脸暧昧地捅捅纪悠的手肘,“哎,他现在是不是正在上面?”
纪悠忍不住苦笑
“小苏,你带小张他们先走好不好?我……我等回到公司再向你们道谢。”她倚在楼梯口,说得心虚。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只希望小苏的误解可以帮她脱困。
“唉,真是扫兴!这个死菜头!”小苏的误解果然加深了,她闻言一声长叹,“好啦好啦,那我现在打发他们走,来得不巧,打扰到你们二人世界了——”
她说得酸溜溜,纪悠在心里的苦笑加深。
“那两篮水果怎么办?”眼看着就要走了,小苏忽然又转过身来,“不行!得叫死菜头下来拿!”
纪悠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起,心虚地推脱:“那个……真的不用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留下的话,那我自己提上去吧,不麻烦小张和小李了。”
“麻烦什么呀,那两个猪无能!”小苏讪笑,“你叫是不叫菜头呀?你要是舍不得叫他,我可要让那两个猪无能提上去啦!”
纪悠在心里哀叹。
“喂,猪无能,过来——”小苏已经开始在叫唤。
纪悠没有办法,只好让谎言加深,趁着小张和小李还没到眼前,小声为难地说:“其实他还在睡觉……”
小苏猛地一串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儿来,用一种有些不屑的口气说:“有没有搞错呀?”然后当着两个男同事的面,又无所顾忌地说道,“真不知道你们俩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汗,这个小姑娘——
纪悠一时大窘,幸好小李和小张对视一眼,均无异状。小李纳闷地搔搔头,“哎,你们在说什么呐,咱哥俩怎么半句听不懂啊?”
“关你屁事!”小苏不耐烦地扔出一句,伸手往楼上一指,“请吧二位,快把水果提上去呗——”
眼见事态已无可挽回,纪悠急中生智,匆匆忙忙地赶前几步,心虚地笑道:“屋子里比较乱,那我先上去收拾一下,水果很重的,你们慢慢来。”
她急急地转身上楼,听见小苏在后面嘀咕:“这个小悠,真当我会剁了菜头似的……”
呼——好不容易跑上三楼,她喘出一口气,伤脑筋地摇头。
这回真是被关爱过头了。
几乎是颤抖地开门进去,一进门就见钟宁站在面前,嘲弄般地问:“怎么啦,后面有大老虎?”
比老虎还可怕!
她没有时间跟他解释,一把抓着他的手就冲进卧室,“砰”一下关上门,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却见自己已陷入另一个暧昧的境地——
钟宁的两手撑在她旁边,把她拢在门板和他之间。
“你到底怎么了,突然间惊魂未定地跑回来?”他说着话,她却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的目光只流连在她的唇上。
在他要覆下来之前,纪悠用手挡下了他,低声央求:“钟宁,你暂且留在房间里,不要出去好吗?”
钟宁的神情陡然变了,他抬起眼来收纳整张娇颜,然后唇角微扬,不置可否地一笑。
他在等她的解释。
“我的几个同事要到家里来,很快的,他们放下东西就走——我、我跟他们说里面有人在睡觉。”
钟宁冷笑,“你那个‘睡觉的人’指的是我吗?”
纪悠的心猛地一颤,结结巴巴地道:“他们、以为是蔡阳。”她感到有些内疚,垂下头,低低地又加了一句:“……对不起。”
话音刚落,她娇柔的下巴就被钟宁抬起,然后被迫承受了一个迅疾而浓烈的吻。但他很快放开她,看似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倚窗看着外面的风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纪悠还想说什么,门铃声已响起,她只得转身出去开门。
“好啦好啦,放在这里吧。”小苏一进来就俨然一派主人的姿态,对着小张和小李指挥一番,然后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冲着纪悠喊:“快!给我饮料,我快渴死啦!”
纪悠吸一口气,安抚好自己慌乱的心,从冰箱里取出三罐可乐,分别递到他们手中。小苏一接过就打开灌了一大口,“咕噜咕噜”咽下肚,惹得小张又奚落她:“哇,真是一点淑女风范都没有!”
“切!”小苏甩他一个大白眼,“本小姐文静秀雅的一面又不是给你们这帮俗人看的,要是碰上我的梦中情人,我可是要多淑女有多淑女!”
“你的梦中情人是谁呀?”小张傻傻地问。
“嘻嘻,钟二公子——”小苏厚脸皮地大声说出口,“钟氏大财团的二世子,怎么样?人家够帅吧?像你们这种土鸡,根本就连人家的一根小手指头都比不上!”纪悠的心一下子揪紧。
汗,小苏这副样子怎么像故意说给她以为的“蔡阳”听的?
“呕——”小张和小李却不约而同地做出呕吐状。
小苏喝饱肚皮,吹嘘完,居然头一回很善解人意地站起身,扬手一挥,“走吧,两位土鸡先生,还想赖在别人家里下蛋啊?”
小张气不过,骂了她一句:“白痴!”
小李气量比较大,不跟这小女生计较,拍着小张的肩膀站起来,“走吧走吧,咱们目的达成,就别妨碍小悠养病了。”他的话加深了纪悠的心虚。
汗,是在养病,可惜不是她。
纪悠想送他们出去,却被小李挡了回来,“小姐,这才三楼,又是大白天的,你还怕我们走迷路吗?”他依旧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对我们不用这么客套,知道吗?”
“是啊是啊,对他们两个当然不用客气!”纪悠还没应答,小苏已抢先冲出一句。
这家伙!纪悠只有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头。
关上门,总算真正地舒出了一口气,她刚整理好玄关的拖鞋,忽然被钟宁从背后抱住。他在她耳边吹着气,没好气地问:“那两个男生是谁?”
“我的同事。”她淡淡一笑。
“他们喜欢你?”他把娇躯转过来。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刚才内疚的心理,她居然第一次主动地回搂住他的腰,几乎是宠溺般地笑道:“没有的事。”她摇摇头,心想他大概是有些吃醋了。
而她异常的举动也显然取悦了钟宁,他似乎下一秒就把先前的事抛在了脑后,压着娇躯靠在门板上,用手托着螓首,索取了一个缠绵而冗长的吻。
****
夜色深沉。
睁眼看窗外的明月清辉,纪悠在心里划下长长一声叹息。
这已是第六天的晚上了。
侧过身,小心翼翼地拿开钟宁环在她腰侧的手臂,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
她去厨房为自己泡了一杯有安神功效的花果茶。
薰衣草、菩提叶、洋甘菊、桂花、甘草,外加两块冰糖,这些材料反正都在同一个小小的包装袋里,用起来十分方便。她喜欢这种淡淡的草木香,还有淡淡的甜味。
端着茶杯路过客厅,干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该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想一想自己的未来了。
放任自己对他的温柔委屈不过七天,七天过后,她情愿跟他是陌路人,从此天涯两相忘。
纪悠正想得入神,不期然忽然有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她,然后一个温热有力的胸膛就抵在她的背后,钟宁也醒了。
她还没开口,他已用手指轻碰了碰她的茶杯,然后径自把杯子从她手中拿去喝了一口,随即低叫出声:“噢,怎么有薰衣草的味道?!”
她不解,“你不喜欢薰衣草?”
“难道你很喜欢吗?”钟宁抱怨。
他孩子气的举动让纪悠不禁有些莞尔,她轻轻摇头,“我也不是很感喜欢,不过很多香水属的植物都有助于睡眠。”
钟宁把杯子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腾出手来完全地环抱住她,然后几乎把脸埋在她胸前的柔软里,用极其低沉诱惑的声音道:“小悠,你如果睡不着,我们再做些别的好不好?”
这个人!
即使在暗夜里,粉颊也有些发烫。
他们才刚刚……
钟宁忽然抬起头来,离开她,起身走到窗前,纪悠也刚想站起来,他却一下子回转,把她又压回沙发上,紧紧地抱住,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她嵌进他的身体里去。
纪悠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但还是忍受着身体上的重量,轻轻拍抚他,“怎么了?”她记起来了,似乎从傍晚开始,他的神情就有些阴晴不定。
钟宁没有应声,过了许久,才若有所失地低声喃喃道:“第六天已经快结束了。”
纪悠的心陡然一颤,不知该说什么好。
呵,一切都快结束了。
但她不知道她的明天是否能真正地重新开始,是否还会拥有云淡风轻的日子。
****
第七天。
“一、二、三、四……”赤脚踩在草地里,她慢悠悠地走着,心无旁鹜。
微风从不远处的河岸徐徐吹来,纪悠的心情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放松,午后的熏风带着干爽的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能让人心情愉快。这是远郊一片碧油油的草地,位于钟家的一栋乡间别墅旁。
会来这里是因为钟宁想带她来散心,这里很静,不必担心有旁人打扰。
“小悠——”钟宁坐在河边,向她招手。
没有片刻的犹豫,完全沉浸在此时的好心情里,纪悠笑眯眯地走过去,投入他迎候的怀抱。“这里的天好蓝,”她仰首望天,随口吟诵着,“蓝天不变亘万古,白云千载空悠悠……”
“你自己编的?”钟宁扬起唇线轻笑了一下。
“嗯。”纪悠不由有些痴迷他的笑。
他笑的样子,嘴角带着一抹蓝天般的无邪,顿时让人沉醉在深秋温暖而辽远的阳光里。
呵,这样一张微笑而可爱的脸庞。说不清心中的五味杂陈,她无奈地只有把目光暂时投向远方。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段不堪的过往,她情愿这一刻定格,永远跟他留在这种甜美的氛围里。
“哦,对了,你等我一下——”钟宁忽然说,并且放开怀中的女孩站起来。
“嗯。”纪悠疑惑地点头,看着他往别墅方向走。
他要回去拿什么东西吗?
过了几分钟后,望着远方发呆的人儿听见熟悉的呼唤声:“小悠——”
她转头,看见他微笑着站在不远处。
咦,什么都没有?
正想开口,忽然草丛中一团雪白的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谁知那团小东西警惕性极高,一有风吹草动,立马飞速地退后几米远。
但纪悠已经认出来了,那是一只雪白的小兔子!
“好可爱!”她忍不住对着钟宁笑,全然忘却了与他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尴尬。
她的笑容拥有绝对的影响力,钟宁也随之心情大好,“这家伙很懒,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一路诱来这里。”
“雪白雪白的……”她轻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懒兔在草丛中大块朵颐。
钟宁便开玩笑,“所以它的名字叫小白,公子小白,一位吃草的帝王。”
“胡说八道!”纪悠不认同地转过头来,嗔怪地看他一眼,“齐桓公才不是兔子。”
“是啊,他当然不是,要不然就没有五子之争,更没有齐孝公了。”钟宁脸上的笑容更浓。
“你——”纪悠睁大眼睛,显得惊讶而不可置信。
喔,真是的!他在胡说些什么呀!
草丛里的白色小动物大概受不了人类发出的连续声波干扰,选择“蹭、蹭、蹭”地又向前移去。
“喂,小兔子别跑——”纪悠想追过去,钟宁却抓住她的手稍用力一拉,熟练地把娇躯拢于自己怀内。
“好啦,小悠,别管它,嗯?”他低头看着她,眼里有诱人的光彩。
周围立时陷入一片暧昧的寂静。
如同先前的任何一次,当他的唇要覆下来之际,怀中的人儿却第一次调皮地逃了开去。
钟宁有些错愕,不敢相信那个一贯柔顺的她。
“很不乖,当心我打你屁股。”他故意敛眉。
“我才不要!”她笑着躲开他,“我要跟小兔子在一起——”
“兔子能带给你什么?”
娇俏的身影一边躲闪,一边格格地笑,“……快乐,是快乐啊!”
没有想到他的眉却因此真的敛了起来,“我不能吗?”他低喃,停下脚步,脸容忧虑。
她只是随口说说。
纪悠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为他的转变感到不安,“钟宁——”她主动靠近他,甚至抱住他,“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随口说说。”
钟宁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用力把心爱的人抱进怀里。
身旁细小的野菊散发出一种清新而甜蜜的香气,风从河面上吹过去,泼下涟漪的网,一网一网反复着,却什么也没有打上来。
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暮云合璧,落日熔金,草地上已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白雾。
钟宁一直专心地开车,路上再没跟纪悠讲一句话。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天已全黑了。
“我已经帮你放了热水,你去洗澡吧。”纪悠犹豫地对他说。
钟宁猛地抬起头看向她,然后向她招招手,“小悠,你过来——”
纪悠叹了一口气,顺从地走到他身边。钟宁一把抱住她,让娇躯坐在他腿上,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真的连一点机会都不愿再给我吗?”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而纪悠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人非草木,他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用心良苦,她又怎会一丝都体味不到?
“……我,我已经不再恨你了,只是——”
钟宁急急地打断她,“没有只是,我只要你留在我的怀里,好吗?”
纪悠坚持地摇头,“不,你不了解一个人的心,这世上有太多事情不是一种心意说了算的,它们有太多复杂的棱面交互在一起,我不得不屈服于它现实的存在——我虽然对你已不愿再有恨意,但曾经发生过的就永远不会磨灭。这就像一种鱼刺哽喉的情形,你可以装着不去在意它,但它扎着咽喉,酸酸痛痛的感觉还是会不断提醒你——”
“小悠——”面对着她如此残忍的剖白,钟宁的声音里充满了伤痛。
而她只能硬着心肠说:“对不起,我不是事过就忘的人,很多事情,它们的烙印会在我的心里打一辈子。”
钟宁猛地抓紧纪悠的手,俊美的脸上是一种绝望过后的冰冷,“我明白了,你用我曾经犯下的过错宣判了我的死刑,是不是?”
纪悠转过头不去看他,也不想回答他。
钟宁终于放开她站了起来,他把她留在沙发上,自己一声不吭去洗澡。纪悠听着里面传出的“哗哗”的水声,引动眼眶中的温热,几乎要流了下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人为什么总要在受到挫折后,才会明白当初的作为是多么愚蠢?
站在门外吸了一大口气,纪悠才提起行李箱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苦笑,不敢承认自己居然在临别一眼时,会对那个尚在熟睡中的面容产生一丝留恋。
她应该庆幸自己终于跟他再没有关系,不是吗?
她选择去了北方的一个城市,漫无目的中一个随意的落脚点。她很快在一家关于网络营运的小公司找了份新工作,一个月的试用期过后,她的生活重新开始步入正轨。
午饭时间。
周遭的同事都三三两两地出去寻裹腹之物了,纪悠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整理报表。
忽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那种男士皮鞋的沉闷的声音,她没怎么理会,也没空理会,依旧顾自“哗哗”地翻阅着资料。
“咦,小纪,你怎么还没走?”门口有人跟她说话,纪悠转过头,原来是部门经理沈柯。
“沈经理。”
她初来此地,还没有接触完全每个人的八卦,只粗粗听说这位刚入而立之年的部门经理离异了,目前一个人独居。
沈柯踱了过来,皱着眉抬起手腕,“都过去半个小时了。”他走到纪悠桌边,轻轻敲击她办公桌的一角,“再不去填饱肚子就没时间了,你还不熟悉公司的规章制度吗?午休时间才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
“是啊,少得可怜。”纪悠随口附和了一句,一边说话一边在马不停蹄地往计算机里输入相关数据。
“走吧,这一餐我请你——”沈柯一边说一边自作主张地要合拢她正在查看的资料卷,“转角有家新开的日式自助料理店,听说物美价廉,这一带办公楼里的人不去尝一下是一大损失哦。”
纪悠赶紧阻止他,重新翻开数据,“不了不了,沈经理你自己去吧,我还不饿。”
“已经工作了一整个上午,怎么会不饿呢?”沈柯坚持。
纪悠想想也对,这个理由说不过去,只好再托出一个:“哦,其实我赶着完成手头上的这些事——午饭么?我早上已经带来了。”说着打开一直放在旁边的一只盒子,里面整齐地排放着六七个鲜奶蛋塔。
“你就吃这个?”沈柯有些皱眉。
“是啊,”为了怕他不信,纪悠特意腾出手来捞出一只就咬上一口,边吞咽边嘀咕道:“待会儿有空再泡一杯咖啡。”
沈柯双手抱胸倚在桌边,看着她苦笑道:“如果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勤勉,公司的业绩何愁上不去?”
纪悠一笑了之,不再理他。
半个蛋塔刚落下肚,突然间却感到一阵反胃,纪悠捂着嘴巴干呕了几下,赶紧向沈柯作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匆匆跑向洗手间。
好不容易,那阵恶心晕眩的感觉消退,她凝了凝神,勉强支撑着站在宽大的镜子前,却发现自己的脸上满布了狐疑。
只是这几天压力太大,导致身体不适应,还是——
她有些紧张,心头泛起一阵隐隐的恐惧,又忽然怪自己草木皆兵,那七天里她都有做保险措施,何况就算有错漏,现在才过去一个月零几天,怎么可能这么快有反应?
自己太神经质了,她摇头讪笑,慢吞吞地从洗手间里走出来。
回去时沈柯还在,从纪悠一进门目光就锁定在她身上。
见她的脸色变得不好,甚至跨前几步扶住纪悠,等她落座才柔声说道:“我早说这种冷冰冰的东西不该拿来当正餐,女孩子的胃都比较娇贵——你看,现在吃出毛病来了?”
纪悠只好苦笑着沉默。
“这样吧,”这次沈柯完全拿走了她的资料卷,随手放在另一张办公桌上,“看来现在日式料理你也吃不下了,我还是先送你去一趟医院。”
纪悠摇头,虽然还是隐隐有些不舒服,“没关系的,我喝杯热茶就好了,大概昨晚睡得太迟。”
“你没事睡那么晚干什么?”沈柯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纪悠默然。
曾经发生的种种还历历在目,以至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几乎没有一夜睡得安稳过。
幸好沈柯也并没有意思要追问,只是转身去茶水间泡了一杯奶茶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面前,叹了一口气,“你既然坚持,我也没必要强架你去看医生,那么你乖乖把这杯奶茶喝了,这总可以办到吧?”他一脸诚挚地望着纪悠,似乎不得到肯定答案不罢休。
纪悠的心思却在一瞬间滑开,她想到了钟宁。
沈柯应该是老牌式的好男人,他的执意不过在凝视,以期用某种真诚来打动对方。而钟宁——
她想到他,心里不禁无可奈何地笑,他更喜欢的是强求,一些小小的恶作剧,或者孩子气的央求神情,逼得对方不得不屈服,而如果她再坚持的话,他很可能就会按自己的意志霸道地行事。
她的心已经全然放开了吗?纪悠忽然惊觉。
否则为何在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流淌的居然只是一味温柔的笑意?
****
一家私人诊所内。
纪悠的面前正坐着一位年轻的医生,很巧,他也姓钟。
“纪小姐,你的化验报告已经出来了,”钟医生戴着眼镜,镜片下的目光是一种让人感觉宁静的柔和,“虽然我不知道这对你是一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还是必须确切地告诉你,你怀孕了。”
娇靥一下子泛白,纪悠的手脚有种迅速窜凉的感觉。她想自己的样子肯定不太好,因为钟医生在急切地叫她:“纪小姐,纪小姐,你怎么了?有任何不舒服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苦笑着解释道:“对不起,这消息对我太过突然了……”
钟医生舒了一口气,善解人意地微笑,“我明白,很多年轻的女孩子得到跟你一样的消息,反应也和你一样。”
“钟医生,如果我要打掉他,你能否帮我安排?”
钟医生怔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当然可以为你做手术。这个孩子在你腹中形成也不过三个月差两天,现在做人工流产,从理论上说完全没有额外的危险。”
三个月差两天?
纪悠的注意力完全被他话语中的数字抓住了。
怎么会快有三个月了?!
记不清是怎样坐车回到了暂时租住的小套房,关上门,她的心才揪痛得坐倒在地上。
为什么上天在她历经磨难后,还要跟她开这样恶劣的一个玩笑?
这孩子如果快三个月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他降临于她最屈辱不堪的那一晚!
为什么在她极力想去遗忘的时候,却送给她一个活生生的铁证?!
难道她曾经受到的屈辱还不够吗?
纪悠捂着小腹,无力地靠在门板上,任由泪水不间断地滑过脸颊。可惜,哪怕泪水流干,也冲刷不掉曾经的不堪,这个最刺痛她的结局。
倘若这孩子是那七天里有的,她尚有一丝温情可以生下他,可是如今——
叫她怎么提得起勇气将来去面对他?
****
请了三天病假后,纪悠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司里。
面对着同事或客套或真诚的询问,她无暇顾及,只好统统一笑了之。
刚处理完一份文件,就有电话打过来:“纪小姐,你好,你还记得和钟医生约定的手术吗?”对方第一句就点出主题,纪悠的心一紧,勉强认出是诊所里的一位护士小姐。
“手术有变动吗?”她的声音有些虚浮。
“哦,是有些抱歉,手术必须要延期。”
“为什么?”纪悠皱起了眉,忽然感到胃有些痛。
“钟医生昨晚家里忽然来了急电,他今早到诊所交待完就回家去了——呃,我是指他父母亲居住的那个家,而且他说三天之内恐怕赶不回来了,所以让我和纪小姐约定三天后再施行手术。你看,行吗?”
纪悠在电话另一端陷入了沉默。
“纪小姐,其实钟医生还特别交待我,要我劝纪小姐再郑重考虑一下,以免将来后悔。很多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是吗?”纪悠的笑容有些苦涩。
“纪小姐,我把钟医生的话都转达完了,你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吧,等真正考虑清楚,我再帮你重新安排。”
纪悠的心绪已有些恍惚,勉强支撑着答道:“好的,谢谢你。”
“不用客气。”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她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心里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恍恍惚惚间撑过了一个上午,等办公室里的人如鸟兽散了以后,她才独自一人趴在桌上,忍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头昏沉得厉害,似乎只想静静地睡一觉,或者陷入梦境里永不醒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快,沈柯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小纪,看上去你的身体真的不好啊。”
纪悠抬头,见他又倚在她办公桌的边角上,就如那一天中午一样,整间办公室里只有她和他。
纪悠拢了拢心绪,摇摇头,“沈经理,我没事。”
“没事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沈柯眼眸里的关切在加深。
纪悠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吗?”
沈柯拉下她的手,“这不是求证的好路径。也许我应该去找一面镜子来,让你仔仔细细地看清自己,你现在在我的眼里是多么的弱不禁风……”
纪悠被他的话语吓了一跳,而沈柯拉着她的手还没有放开,眼前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有些暧昧。
纪悠轻轻挣脱开来,只好勉强笑着说了句玩笑话:“呵,大概是光照不足吧。”
果然,沈柯笑了起来,“光照不足?”他玩味着她的话,“你当自己是株植物吗?”
“当植物有什么不好?”纪悠随口说着,“起码它可以扎根在土地里,拥有自己头顶的一方天空,在我看来——所有植物的生活都是幽雅而清静的。”
沈柯的声音变得有一丝低沉,“你如果真当自己是植物,那么你知道,你在我眼里像什么吗?”
“像什么?”纪悠问得心虚,因为看见他眼眸深处某种炽热闪烁的东西。
果然,沈柯的答案让她有些伤脑筋。他看着她,慢悠悠地说:“像一株虞美人。”
“虞美人?”纪悠有些装傻。
但沈柯并给她当驼鸟的机会,直接就把真正蕴含其中的答案公布了出来:“美丽,但是纤弱。”粉颊有些发烫,纪悠不知该如何回应,而沈柯紧接着的一句话更是让氛围变得令她想逃。
他把目光紧紧地锁定纪悠,然后像催眠般地说:“惹人怜爱。”
够了,她不想再见识另一个钟宁!
纪悠几乎是慌乱地站起来,“沈经理,谢谢你的好意,我看我还是先回家填饱肚子为好。”扔下一句话,立时逃难般地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直到电梯门关闭,她的心还“怦怦”在跳。
沈柯的言语还在耳边不断地回旋缭绕,但让她觉得心酸的是,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却全是钟宁的身影,或笑,或危险地凝视,他在追求她的初期,也喜欢逗她玩这样的文字游戏。
直觉告诉纪悠,这样的男人都很危险,而在钟宁那里,她已经得到了教训。
已经足够了,她的生命承载不下另一个痛苦的教训!
****
为了奖励这一段日子以来大家的辛苦工作,顺带也为了欢迎这个新同事,由老板做东,邀请公司里的所有员工参加周末的烧烤派对。
派对在湖畔举行。
北方初冬的湖畔景色有些乏善可陈,满地厚厚的落叶,枯败的空枝杈,一阵风吹过,几片黄叶落了下来,在空中盘旋着,最终落在湖面上,静静地浮在那里。
纪悠看得有些心酸,抬头望望空旷得苍凉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也受到了死神的诱惑,有一种想就此消弭于空气中的奢望。
“喂,小悠,你一个人呆呆地在这里干什么呐?”身边忽然挤过来一个女孩子。她叫小林,是纪悠的新同事,大大的眼睛,小麦色的肌肤,好动的个性,有着北方人的爽朗和率直。
她和纪悠拥有着判若云泥的两种个性。
纪悠转头看了小林一眼,“小林,你说这湖水下有鱼吗?”她望着蓝天在湖水中的倒影有些入神。
“谁知道!”小林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嘻嘻,丢块石头试试。”说罢,她孩子气地俯身拣起一块小石头,一扬手就朝湖水里扔了进去,“扑通”一声,激起涟漪圈圈。
而纪悠的心在一刹那,忽然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又是一阵冷风扑面,她拢拢身上的衣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小林不知从哪个男生那里抢来一件外套,径直披在她身上,然后刮刮纪悠的脸,笑嘻嘻地解释道:“这里的冬天比较冷,你是江南水乡长成的女孩儿,更应该注意保暖才对。”
她的话比身上的外套更让纪悠觉得温暖。
她刚想应声,身边却忽然响起另一个感慨的声音:“是啊,柔嫩的肌肤很容易被冻伤。”缩在外套里的娇弱躯体一下子变得有些紧绷,因为出现的人是沈柯。
他们之间的是是非非小林毫不知情,随口叫道:“大经理,你不在烧烤区跟那群家伙合力,跑来这里干什么?也学我们女生,对着湖水看风景啊?”
“小鬼头!”沈柯说了她一句,然后把一串泛着香味的东西递给她,“给你的。闭上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吧!”
“哇!烤得香喷喷的鸡翅耶!”小林立时被收买,“格格”笑道,“难得哟,生平第一次能吃到大经理亲手烤制的东西!”谁知她刚咬了一口,就抱怨道:“咦,怎么是半生不熟的?”
沈柯一拍脑袋,“啊呀,大概是我烧烤技术不到家!”对着小林充满歉意地笑笑,“看来要想把它吃下肚,还得再回去火上烤几分钟。”
“真是的!”小林开心不到半分钟,站起身来,满心不甘愿地跑了回去。
氛围,因她的退出变得有些尴尬。
纪悠采取了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默态度,寄望于沈柯自己觉得无趣,能自动走开。
孰料沈柯忽然开口道:“我故意的。”
什么?纪悠忍不住疑惑地转头看他。
沈柯看着她,笑得云淡风轻,“我故意把鸡翅烤得半生不熟,要那小丫头把你让给我。”
他的话让纪悠的脸有些发烫,急急得转过头去,但他还在继续:“我知道你的肠胃不好,最好不要吃这些被烟熏油炸的食物。”
他长时间的凝视让纪悠实在有些难受,她叹了一口气,望着湖面幽幽地说道:“其实你用不着花费这么多心思在我身上。”
“你现在没有男朋友。”沈柯说。
纪悠苦笑,“但并不代表我曾经的感情生活就是一片空白。”
“……你还爱着一个人?”沈柯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
纪悠的心泛酸——
还爱着一个人?她还爱着谁?蔡阳吗?抑或钟宁——或者对他,她该更确切地问:她爱过他吗?答案是迷茫而微弱的,连她的心也不能回答,因为深究会让她痛苦。
也许是她的沉默让沈柯读到了他以为的肯定答案,他把目光锁定纪悠,刻意让声音低沉得温柔,“没有关系,我并不在乎——你是一个好女孩,值得任何人为你等待。”
他的这句话却几乎让纪悠落泪。因为在她还没有受到一切伤害前,钟宁也曾这样对她说过,同样的目光,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调,和几乎同样的话语。
烧烤区忽然响起的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湖畔静谧的时空,也暂时中断了她和沈柯之间的对话——
“喂,刘飞,你干吗偷吃我的香肠,那是我辛辛苦苦烤的好不好?”尖叫的是一个胖嘟嘟的女孩子,在公司里负责档案整理的小周。
“啊,那根香肠是你的呀!我还以为是哪位仁兄免费为大家服务呢。”叫刘飞的男生不好意思地拍拍后脑勺,忽然又一本正经地举起手,大声说:“哎,不过我以你脸上的雀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所为!再说——你的身体本来就已经超负荷了,我这是在无意中帮你减轻负担啊!”
他的话引起附近几个男生的哄笑,有的甚至还颇不厚道得吹起了口哨。
“你——”小周肯定是气极了。
“刘飞的嘴巴真贱!”小林走了回来,在纪悠身旁一屁股坐下,小声地骂了一句。
“无妨,岁月会让他们成长的。”沈柯忽然幽幽感慨了一句,语调深沉,“男人只有经过女人的洗礼,才会变得成熟起来,懂得珍惜身边的许多东西。”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似乎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向纪悠这边。
小林“扑哧”一笑,“沈经理,你这是借题发挥吧?借眼前的一群惨绿少年来映衬出自己的成熟魅力!嘻嘻,你可真够狡猾的,经过女人洗礼的男人果然是不同呀!哎,可是沈经理——你也不过才刚到三十嘛,怎么说话的语气跟到了不惑之年一样?”
沈柯笑了,“小丫头,你还不懂,有很多男人的心理成熟度跟年龄是不成正比的。”
“哦哦。”小林轻咬着下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猛然间却一下子站起来,顺带也一把拉起纪悠,手指着前方,“小悠,这老头儿我认得!他的鱿鱼串烧最好吃了,今天我一定要让你尝尝!”话没说完,已硬拉着纪悠向前跑去。
“喂——”沈柯担心的声音被扔在了后面。
好不容易支撑着跑了一段路,纪悠累得实在吃不消,只得停了下来,手扶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气喘吁吁。
“哎呀,你可真没用!”小林泄气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吧,你在这里等我,我追上去!”说完,她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消失在前面不远的转角处。
纪悠深吸几口气,终于平复了呼吸,然后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生起几许感慨。
忽然间却有一双属于男性的、有力的手臂从背后将她整个人环抱住,带着一种执着到底的眷恋,令她根本挣脱不了。当一个接一个的灼热的吻缱绻在她的发际、耳畔时,她终于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然后整个人犹如被闪电劈中,僵硬得根本无法动弹。
当她终于回复知觉,急急地回转身,眼帘中便落入那个俊美而熟悉的身影。
“钟宁!”她脱口而出,抬头望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而钟宁无言地将她拥入怀中,用一个冗长而缠绵的吻代替了所有的言语。
纪悠没有反抗,甚至连轻轻的推却也没有,任由他抱着她,用他温热的气息包裹住她。直到钟宁放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完全迎合的。
呵,纪悠在心里苦笑,也许是自己太虚弱了。
在这异乡的冬日早晨,她竟是那么渴望他的怀抱!
“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钟宁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一丝寒冷,用力把她压到旁边的那棵树上。
纪悠的身体被他弄得有些痛,而心中隐忍已久的痛楚又泛滥起来,闭上眼,不愿再看他,“你没有权利过问我的事。”
“他是我的孩子!”钟宁的声音压抑着一丝愤怒,“再过一天,你就要接受手术把他流掉,对不对?”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纪悠也开始生起气来,“呵,我没想到你们钟家的财势居然可以大到搜罗一切的地步!”
“小悠,他是我们的孩子——”钟宁痛苦地看向她。
但纪悠的心比他更痛苦,她扭转头,咬着牙冷冰冰地开口:“可惜他降临错时候了,我不会生下当初自己耻辱的回忆。”
她的话让钟宁怔了一下,他的手缩了回去,整个人退后一小步,面色沉痛地低下头,“……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不该怪罪到孩子身上。”
纪悠止不住冷笑,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不该怪罪?你喜欢那样的一幕吗?如果我一时心软生下他,以后他日日夜夜都会提醒我们,他是爸爸*妈妈得来的——”
“小悠,够了!”钟宁冲上来,以吻封住了她的嘴,纪悠想挣扎,但身体却被他牢牢地禁锢住。
他第一次这样霸道,全然不顾她的意愿,也不给她一丝逃脱的机会。
纪悠被迫仰着头,承受着他唇舌的纠缠,脑中昏沉一片,几乎快瘫软在他的怀里,直到一个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钟宁才微喘着放开了她。
小林正拿着两串还在冒热气的鱿鱼烧站在路边,傻呆呆地看着他们。
“小悠,原来你有个这么帅的男朋友呀……嘿嘿,”她忽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干笑,“你们别管我,继续、继续吧。”说完,一蹦一跳地走开了。
纪悠无力地把脸埋入钟宁怀中,而眼泪再也忍不住,哭泣着攀住他的手臂,低低地道:“你为什么总要让我这么难受?”
他们不该再见面的,她心头的郁结如果一直无法解开的话,他们在一起只会以痛苦来告终。
“小悠——”钟宁叹了一口气,无声地拥紧她。
纪悠却推开了他,逃难般地跑回了湖畔。
那一群同事依旧一个个在那边嘻嘻哈哈地烤着东西,说着笑话,不时有几个过来招呼她一起加入。
沈柯和小林最早发现了她,他们两个一左一右护坐在她身边,沈柯一见她跑回来就急切地问:“出了什么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边说边脱下外套披在纪悠身上。
沈柯忽然伸指在她脸上一抹,语气变得更为焦急:“你哭了?”
螓首轻摇,纪悠不知该说什么。对于沈柯的关怀,她此时只感到越来越多的愧意,因为今生今世,她知道自己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回应他。
“小悠,你们是不是吵架啦?”小林的鱿鱼烧还拿在手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纪悠。她的脸还有些红,忽然很不好意思地扇扇睫毛,“那个……其实……我刚刚看你们感情挺好的……”这个爽朗的大女孩第一次变得忸怩起来。
她的话又让纪悠忍不住落泪了。
为什么她永远都看不清自己和钟宁之间到底有没有感情?
就算有,那样的一份感情,掩埋着曾经的伤痛,它可以带给她一生的快乐吗?
“喂,你别哭嘛——”接收到沈柯埋怨的眼神,小林急得把鱿鱼烧都扔在了地上,急急地用手把她粉颊上的泪水抹掉,“我可求求你了,就当我说错话了,行不?”她无意间转头往边上一望,立刻吓得站了起来,退离开纪悠前面,站得像个犯错的学生,“完了,你男朋友来了,要是知道是我把你弄哭的,肯定没我好果子吃。”
纪悠的心随她的话语一颤,转头果然看见钟宁一步步向她走来。
随着他的走近,她的胸腔内却感到越来越难受。
“他就是还占据你心里位置的那个人?”沈柯忽然站了起来。
纪悠不愿承认,但也知道自己否认不了,或好或坏,就占据她心中的位置而言,钟宁的确做到了。从他出现在她的世界开始,她的生命就注定再也回不了无波无澜的状态。
“哎呀,小悠,你怎么啦?”小林忽然大叫起来,手足无措。
天!是孩子在为自己的命运做出抗争吗?
纪悠脸色惨白,双手颤抖着紧捂住小腹。
“快送她去医院!”
沈柯的声音里也透露出一种心慌意乱,转身就要抱起纪悠,但小林制止了他:“沈经理,你别忙了,反正现在小悠的男朋友在这里。君子不夺人之美——我们还是把机会让给人家吧。”
沈柯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怒容,“你闭嘴!”他呵斥住小林,然后转头继续凝望向纪悠,眼神深挚得令人容易陷落进去,“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的声音很低沉,似乎在苦苦压抑着什么。
纪悠此时的心神已经有些散乱,不敢再碰触他的目光,只得无奈地转了开去,眼看着钟宁越走越近,腹中加剧的痛楚让她不由自主地唤出了他的名字:“钟宁——”
原来在这样的一刻,她还是渴求他的怀抱。
“小悠,你怎么啦?”娇弱无力的低唤让钟宁一下子绷紧了神经,冲过来顺势跪倒在纪悠面前,伸出双臂扶住摇摇欲坠的娇躯。
“我没事。”纪悠看着他气若游丝,勉强摇摇头,“快点抱我……我好想睡觉……”
“好,我带你去看医生,乖乖的,你千万别睡……”钟宁一把抱起她。
****
不知过了多久,纪悠才幽幽醒转,身体已再无一丝痛楚,却像陷在柔软的棉花云里,又像有热水徜徉在四周,带给她无比的温暖和舒适感。
“小悠,你醒啦?”睁开双眸,第一眼就看见是钟宁的脸,一如既往的俊美,只是下巴处多了些泛青的胡渣子,漂亮的黑眸中多了些焦虑和细细的血丝。
呵,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吗?
纪悠看着他的模样,心里滑过一丝怜惜,也滑过几许宽慰。
他是真的很关心她,对吗?
“感觉还痛吗?”钟宁的一只手移下来,隔着丝被抚在纪悠的小腹上,一脸紧张地问。
纪悠摇摇头,想伸出手臂,却发现浑身无力,“……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在哪里?”
钟宁急忙侧身抓过扔在床边的一块表,举起看了看,然后回答道:“现在是晚上八点整,天已经黑了,这里是酒店,我的贵宾套房内。”
“我已经睡了这么久?”纪悠皱了皱眉头,不敢相信自己从上午一直昏睡到了晚上。
“一点也不久,”钟宁看着她,有一丝埋怨的语气,“我等待的时间比较长。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的手指轻轻在粉颊上滑动,“你也许不会相信,在你昏迷的每一分钟,对我而言就像经历了一世纪的漫长。”
“小悠,如果你再不醒来——”他忽然转而用双臂支撑在她两侧,上身危险地压在纪悠的上方,当然并没有真正地接触,只是俯下头在她干涩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我就要不断地吻你,让密密的吻落在你的脸、耳朵、脖颈……直到把我的睡美人吻醒为止。”
纪悠对上他半是戏谑半是真挚的目光,忽然生出一种冲动,而双臂也恰巧在这一霎那间有了知觉,于是主动环抱住钟宁的后背,含笑着对他说:“不是王子才有故事里的本能的,睡美人也会有想吻王子的时候。”
而她的话一说完,钟宁就以实际行动认同了她的见解。
在长时间的唇舌缠绵之后,钟宁懊恼地逼着自己退离令自己着迷不已的娇躯,然后下床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向外望了一眼,喃喃道:“天已经全黑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纪悠望着落地窗外仅可见的一片暗夜,低声问。
钟宁的神色顿时黯淡了许多,“小悠,别以为钟家的财势能发挥所有的作用,当你一心要躲开我的时候,我虽然用尽全力派人去找寻你的消息,但也一无所获。到最后是大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然后用叹息般地语调继续道:“你还记得吗?我曾告诉过你我哥哥不喜欢家族的事业,他遵循自己的意愿,做了一名医生……几天前我奶奶身体抱恙,他作为长孙,赶回来照顾她,在无意中跟我说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要拿掉她的胎儿,我才——”
纪悠在蓦然间醒悟,“他在这个城市拥有自己的一家诊所,对不对?”
钟宁点头。
纪悠苦笑,“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天意。”
原来那位年轻温和的钟医生竟是钟宁的哥哥,钟氏财团的皇长子。
她对钟宁的逃避,兜兜转转,无形中竟还是被一根线牵了回去。
“小悠,留下孩子好不好?”钟宁带着希望看向她。
纪悠的心一颤,手缩回丝被下握成了拳,“他是我耻辱的印证——”她知道这一刻,自己的心肠又硬了起来。
“你说过你已经原谅我的——”钟宁不死心。
纪悠不愿再承受他炽热的目光,倔强地扭过头去,“是,我可以原谅你,但我可以接受的却是现在的你,温柔有度的你,至于那一晚发生的所有过错,我是不可能原谅的!而这孩子就是那所有不堪的印证,如果生下了他,就无异于一个活生生的闹钟,每时每刻都在不断提醒——”
“小悠——”钟宁俯下身来紧紧抱住她,“他是我们的孩子啊!他是无辜的!”
纪悠仰起头承受着他的拥抱,而泪也从眼眶中滚落下来,“我已经受够了,他是你当初的遗祸,我求你不要第二次把我推入痛苦的深渊!”她带着哭腔抗拒他。
“不,他不是!”钟宁忽然像被什么震住,彻底放开娇躯,站起来,他望着纪悠的目光里有一种沮丧到极致的绝望,声音里却有一种绝望到深处的平淡,“推源祸始,你该恨的人永远是我,是当初那个十恶不赦的我,你不肯包容我们的孩子,不过是因为在你内心深处,对我的恨意根深蒂固、难以磨灭罢了。”
“那么,”纪悠的心也碎了,“求你放我走吧,还我当初平静的生活……”
“不可能的。”钟宁摇头,忽然露出淡漠的笑意,“小悠,你真傻——”他又俯下身来,轻轻吻着粉颊上的泪痕,“我怎么会允许自己与你分开?!既然你曾属于我,就一辈子再也别想逃开。”
纪悠的心思有些被他温柔的声音麻醉了,“你明知道我放不开,我们……不会有快乐的。”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钟宁急急地抬眼看她,“如果你坚持不要孩子,我……我尊重你的选择。”话音落下的时候,他的眼神也无比得落寞。
面对着他的坚持与退守,纪悠不知该如何回应。真的只有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她跟他在一起的障碍吗?难道拿掉了这个孩子,她就可以毫无芥蒂地和他重新开始吗?
“小悠,我已经不惜放弃这个孩子了,你到底还要我怎样做?”钟宁看着她,眼里泛起晶亮的光泽。
纪悠忍不住用手轻轻在他的眼角碰触,“你哭了?”指端有微温、湿润的感觉。
呵,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生来便戴着所有的光环,为什么也会哭?
当一个男人落泪的时候,又对他意味着什么呢?
钟宁抓下犹在他眼角逡巡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吻着,喃喃道:“我爱你,我不可以没有你,小悠……”
纪悠怔住了,指端传来如触电般的麻热感,一路延伸到她的心房。
天!她现在已经分不清是谁折磨谁多一些。
她一直苦苦挣扎于与他的纠葛,却没想到他对她的爱意竟是那样深,而她的一再逃避也让他备感痛苦了吧?
“小悠,答应我,不要再试图逃离我的身边,好不好?”钟宁紧紧地抱住她,话语是那样沉痛。
而这一刻,纪悠知道他的爱,今生今世她是再也逃不开了。
****
“我们到了。”停下车子,钟宁忽然闷闷地说。
纪悠无言地点头。
她知道这一刻,他和她的心里都不好过。
钟宁先下车,然后走到另一边打开车门,轻柔地把纪悠扶出来。
刚走进玻璃门,就有一位护士小姐从楼梯上迎下来,“纪小姐,你们来啦,钟医生正在里面等你呢。”
“谢谢。”纪悠勉强笑着点头。
钟宁的手一直护在她腰间,此时一声不吭地陪着她走了进去。看见房间内那位年轻的医生,他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似乎是万分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哥——”
钟医生也不以为意,摇头苦笑道:“小宁,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毅然放弃家族的事业,到这里开设诊所以来,他帮很多年轻的女孩子做过堕胎手术,但没想到有一天消除的小生命会是自己的侄子(女)。这十足像是命运的一出恶作剧,当事人却无可奈何。
他把目光转向纪悠,“那么,纪小姐,你准备好了么?”
纪悠明显感到环在腰间的力道一紧,她转头看了钟宁一眼,然后才咬着下唇,用力点了点头。
“好,你跟我进去吧。”钟医生温和地笑着,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走过去在弟弟肩上拍了一下,“好了,小宁,别太担心,手术时间很快,而且我保证没有任何痛楚。”
钟宁看着他,放开怀中的人,闷声不响地踱到窗边。
钟医生看着弟弟,面容有一丝忧虑,他善解人意地朝纪悠笑笑,示意她跟钟宁再谈一谈。“我在旁边手术室里等你。”轻声嘱咐完,他便先走了出去。
室内的氛围一时变得僵滞。
纪悠怔在原地,转头望着靠在窗边的俊朗身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手不知不觉抚上自己的小腹,她低头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听到脚步声、重新抬首,眼眶却已变得湿润。
“小悠——”随着一声低沉的叹息,钟宁紧紧地拥住她。
“你……”她深吸一口气,才幽幽地道:“别担心。手术很快就——”
“小悠,再给我一个机会,给孩子一个机会,好不好?”钟宁打断她,急切而忧伤的眼神让她的心,在一刹那间酸涩到了极点,“我去跟大哥说,我们取消手术——”
“钟宁。”纪悠也打断他的话。她的眼神迷蒙,纤弱的身体微微颤抖,好似要倒下去。
气氛,在陡然间降至冰点。
“你……答应过我的。”虽然心痛,她还是咬牙说了出来。
这是上天给她耻辱的印证啊,他答应过陪她一起忘却的——
她的话让钟宁彻底怔住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怀中的女孩,用一种绝望到谷底、痛苦不堪的眼神,然后慢慢地放开手,慢慢地退后,仿佛面前的人已成了令他畏惧的存在。
颓然跌坐进身旁的一把转椅里,他闭上了眼睛。
“……我在这里等你。”话音中的痛楚,深沉得令人发抖。
纪悠看着他,轻扯唇角凄然一笑,在泪水倾眶而出前急急逃了出去。无力地靠在外廊墙壁上许久,直到心情平复,她才茫然若失地推门走进手术室。
“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了?”钟医生看到她进来,停下了手边正在进行的准备工作。
诧异地抬首,静默了片刻,纪悠才点点头。
钟医生的笑容颇有些感慨和无奈,“那小宁他——”
纪悠却打断他,“是我的决定,与他无关。”
闻言,钟医生一怔,然后苦笑,“好,我知道了。”他示意旁边的一位护士小姐打亮手术台的灯光,“纪小姐,手术要开始了。”
在那位护士小姐的帮助下,纪悠躺在了手术台上,强光的刺激让她闭上了眼睛。
不过几分钟而已,一切的尘埃,都将落定。
很快的,麻醉剂开始生效,纪悠只觉得头越来越沉,意识变得模糊不堪……但一切似乎在冥冥中早有定数,上天决定再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
她忘不掉最后一刻、钟宁那痛苦而绝望的神情。
不要……
心,开始挣扎。
为什么当他脸上那抹痛楚化开,她的心也会变得那样痛?
“别担心。”是护士小姐走过来扶住她的手臂,“这种手术十分容易,只要三到五分钟——”
不,她想放弃了!
她反抓住护士小姐的手,用残存的气力摇动着。
拜托,求她读懂她的意思吧!
“钟医生,钟医生!”果然,护士小姐惊讶地叫了起来,“纪小姐好像对麻药有不良反应。”
“什么?!”钟医生闻言大为诧异,他边戴白手套边走过来,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可能,按药效,她现在应该正在逐步失去意识当中——对了!”他猛然醒悟,代替助手握住纪悠的手,立即沉声道:“纪小姐,你是不是想放弃手术?”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纪悠点头。
“太好了!”她听见钟医生如释重负的声音。
****
七分钟后,手术室的门打开,钟医生扶着纪悠走出来。
“小悠——”钟宁一看见他们就紧张地冲上前。
“好了,小宁,”钟医生把纪悠交到弟弟手中,感慨地拍拍他的肩,“我把纪小姐‘完好’地交还给你。手术‘很顺利’,不过麻药有一定的副作用,你回去后要多加注意,好好照顾她。”
“我知道了。”钟宁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纪悠身上,语带伤感。
“咦,小钟先生,你还难受什么?”整理完手术室的护士小姐笑眯眯地走过来,“手术不是都已经——”
“咳,小吴,你去忙你的吧,”钟医生打断她,“这里我会交待。”
“好的,钟医生。”姓吴的护士小姐乖巧地一点头,脚步轻快地绕过了走廊。
“小悠,我们走吧?”
纪悠倚在钟宁怀里,他忧虑而温柔的口吻让她的心有一种涨痛的感觉,几乎要忍不住直接开口告诉他真相。
趋车至酒店,一路无语。
直到进了套房,他扶着她在窗边坐下,才在旁边低低地开口道:“肚子饿吗?你刚做完手术,我让他们弄些清淡的东西上来,嗯?”
纪悠摇头,“钟宁——”她主动握住他的手,把脸贴在上面。
她的举动让他诧异,“小悠,你怎么了?”
“我……我没有拿掉孩子。”她说得很轻,些微泛白的娇靥上却依然露出淡淡的笑意,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美丽而温暖。像是暴风雪过后,天空初霁时的感觉。
“你、你……说什么?”钟宁的声音是颤抖的,紧张地抬头看着她。
两串晶莹的泪珠滑过纪悠弧度优美的脸颊,但唇角仍是扬起的,“在麻醉生效的最后几秒,我后悔了……”她看着他,眸中是一种释然和爱怜的笑意,“我告诉钟医生,取消了手术。”
“真的?”钟宁呆呆地问。
“嗯。”纪悠点头,俯首看自己的小腹,脸上的笑意更加温暖。
谢天谢地,宝宝还在,她终究没有舍得剥夺掉他降世的权利。
仿佛从悬崖边将之抢救回来一般,回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刻艰辛,她望向窗外的云天,心中五味陈杂。
“这个该死的混蛋!”钟宁却突然爆出一记低声的咒骂。
纪悠却笑了,“你在怪钟医生?”
“当然!”钟宁懊恼地一撇嘴,“他本来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告诉我!”
“是我不让他说的。”
钟宁闻言挑眉,一直忧心忡忡的俊颜上终于也露出笑意,“小悠,你在报复我,对不对?”他伸指轻抚她的脸,“好吧,心痛的感觉我们平分。”说完,起身在娇唇上轻轻一啄。
“答应我,对于这个决定,你永远不会后悔。”他看着她,目光回复幽深。
“……我不知道,”她却如是说,“但我会努力。”
从来不愿意许下无谓的承诺啊,他该明白,一段感情需要双方共同努力经营。历经层层阴霾,事到如今,她愿意忘掉以前的一切,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这已足够。
钟宁半跪下来,握住她的手,一字一缓地道:“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后悔的。”
尾 声
一年以后。
午后的阳光正绚烂,满庭的香花甜蕊撩人春思,燕雀在廊外呢喃,床上却有一位美人儿在兀自沉睡。
“宝贝,我要去上班了,你还在睡?”钟宁穿好衬衫走过来,单膝支在床上,俯身在娇妻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不去行不行?”迷蒙的星眸微睁,纪悠主动抱住丈夫,“我想要你留在家里陪我——”
钟宁笑了,“有然然陪着你。乖,下午的会议很重要,我会尽早赶回来。”
“那几时回来?”纪悠抱着他不放,睡意朦胧,但不忘亲吻他的脸颊、唇角,带着十足的挑逗。
她好想留他在家里喔,陪着自己和宝宝。
“小悠——”钟宁有些承受不住,终于搂着娇躯一翻转,让她趴在自己身上,“别玩火,嗯?你再挑战我的意志力,我就打你屁股!”他看着眼前娇美至极的容颜,双眸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我没有,”漂亮妈咪调皮地轻扯嘴角,干脆动手去解白衬衫上的第一颗纽扣,“你老是冤枉我。”
“好了好了,”钟宁止住她,实在吃不消她此刻的甜腻、粘人,“别害我开会迟到,嗯?我回来买礼物给你们。”
“不要!”她干脆地拒绝。
他笑,“为什么?”
“因为会浪费时间啊……”纪悠叹息了一声,把脸贴在丈夫胸前,聆听他的心跳,感受着这份属于春日午后的安宁和温暖,“开完会就回来吧?”她抬起头看他。
“好,我答应你。”钟宁抱着怀中娇躯坐起来,在粉颊落下轻轻一吻。
“不许骗人,”她回亲他的嘴角,“否则我和然然会生气的。”
“我保证。”
……
不知睡了多久,纪悠再度醒来时,窗外的光线已变淡,日薄黄昏,天色向晚。
“蹬蹬蹬……”外面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纪悠下床,感觉睡了一个半天的肢体越发酸软,推开门就看到佣人张妈妈提了一大篮子新收的干衣服上楼,嘴里嚷着:“少奶,你醒啦?我正好把你们的衣服送进来。”
张妈妈老家在湖南,说话家乡味很重,还习惯把“少奶奶”的后一个字省略,直接叫成“少奶”,这一点却反而老让钟宁笑她有广东腔。
纪悠到现在还不大习惯所有的事都有人代劳,想接过张妈妈手中的一篮子衣物,“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吧,我会把这些衣裤分门别类存放好的。”
“不行,这是我要做的事嘛。”张妈妈却坚持。
“可是这些事从小到大我都会做,”纪悠笑,“而且很轻松的——”
“很轻松也不行。”张妈妈懒得跟她再硏嗦,直接提着干衣篮走进房里,“少奶,你觉得空,自己找点别的事做嘛,不要老来跟我抢啊。”
我也不想跟你抢嘛,纪悠在心里苦笑,只好作罢。
她可不想自己的好心换来她的危机感。
张妈妈在里面一边折衣服一边碎碎念:“说起来,少奶,你们母女俩还真像——”
“是啊,爸爸妈妈和大哥都说然然有好多地方长得像我。”谈起才几个月大的小宝贝,漂亮妈咪就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
“不是长相啦。”张妈妈的语调不变。
纪悠疑惑地睁大眼,“那像什么?”
“你们哦,都很能睡——然然每天吃饱了奶就是睡,你也差不多啦。”
真的吗?
可怜的妈咪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她那是产后调整不好,再加上现在每天都无所事事才——
忽然传来隐隐的门铃声,张妈妈放下手上正在忙的活,“可能是少爷回来了,我去开门。”
“你忙这里吧,我去开好了。”
“少奶,你又要跟我抢了不是?”张妈妈一脸警戒地看向年轻的当家主母。
害得纪悠哭笑不得,“好嘛,那你去开。”
这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真是不够通情达理,人家只是想早点见到亲爱的老公而已。
“少奶,这些衣服也是我的,你别动。”张妈妈像防贼一样地盯了她三秒钟,才“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纪悠百无聊赖地又倒回床上。
等了片刻,没听到楼下有动静,她按捺不住好奇爬下床,正巧肚子也有点饿了,遂决定下楼去找些点心。步下楼梯,屋子里居然没有人,她跑到窗口,见张妈妈正在院门口和一个邮递员说话。等了一会儿,她才拿着一封信折返来。
“少奶,你的信。”张妈妈一推开门就嚷。
“哦。”纪悠随口应了一声。不晓得现在还会有谁给她写信,住在同一个城市,小苏他们不是打电话就是发邮件,写信这种沟通方式已经变得很古老呢。
湖蓝色的信封,一接过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看到信封上的字,却让她的心跳在一瞬间漏了半拍。
这是沈菲的笔迹!
举目四望,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后她才敢打开信封。信纸也是湖蓝色的,折叠得很细致,上面娟秀的字体一如既往,她曾记得沈菲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
小悠,对不起。
事到如今,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轻易原谅我。当初是我背叛了我们的友情,狠狠地伤害到了你。
实话说吧,是因为你和蔡阳的幸福让我妒嫉,钟宁对你的追求更让我妒嫉,为什么你总是能轻易赢得他们的心?我长得不比你难看,各方面条件也不比你差,为什么我苦苦想要的,你总是能提前得到?呵,现在说这些已是毫无意义了,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那时我真实的心态。
是妒嫉扭曲了我的心,让它犯下大错。
也许老天是开眼的,我费尽心机,也没有能把蔡阳赢过来,他的心始终在你那里。他不接受我,即使我在他最失落的时候一直陪在他身边,他最爱的那一个——却始终是你。
其实半年多以前,他已经去了另一个城市。现在,我也要离开这里了。相信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飞往洛杉矶的航班上了。什么时间再回来,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三五年,也许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因为这里发生的种种都让我愧疚难当。
小悠,五六年的友情被我挥霍殆尽,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知道你最终接受了钟宁的追求,我的良心得以稍稍宽解。现在说祝福的话,我想你一定会说我虚伪,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生活得快乐,我也替你高兴,衷心的。小悠,希望你相信我这一次。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人和事,人的心是会变的。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但只求你相信这一次,现在我是真心祝福你和钟宁,还有你们的孩子……
“一个犯了大错的人——沈菲”。
合上信纸,纪悠呆坐了许久,说不清心中的感受,五味陈杂,却没有泪水流下来。
诗中说,幸福的人是不会流泪的。
直到听到宝宝的哭声,张妈妈从楼上探头出来,“少奶,然然肯定是肚子饿了!”纪悠才惊醒过来。
“哦,我知道了。”她讷讷地应道,从椅中猝然站起,跑去女儿睡的房间。不期然,手中的信纸掉落在地上,湖蓝色的信纸在空中径直跌落,却没有挽回她的脚步。
心思,早已被女儿的哭声全部占领。
“宝贝,乖乖,有妈咪在,不哭了哟……”一路哄着泪眼婆娑的小可爱转回大厅,身旁还跟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张妈妈。每次然然一哭闹,她比小东西的父母还焦急万分。
“少奶,你抱正点,身体别歪呀,免得她待会儿吐奶。”张妈妈精神百倍地护驾。
“哎,不行,不行!”一会儿又大皱眉头,“我来吧,我抱小孩有经验,我们家阿大、阿二、阿三都是我一手抱大的。来,来——”
面对这个热心的老人家,纪悠勉为其难,把不容易安抚的小宝贝让出去。
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传来,然后一团黑色的影子慢悠悠地踱进大厅。
张妈妈一见就气急败坏,“要死啦,这条癞皮狗,又给我添麻烦!”
原来是家里养的大狗阿皮又在叼卷筒纸玩,长长地已经拖了一地。
“阿皮,你给我松口!”纪悠也加入了喝止的行列。
反正宝宝在张妈妈手上,她干脆跑过去,想把调皮的大狗拦下来。不过阿皮名副其实,的确皮得要命,一见女主人追来,立马脚底抹油——又白又长的一串卫生纸随之像蛇一样窜过厅堂。
“这条狗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少奶逮住它就把它拴起来!”张妈妈在旁边煽风点火。
来不及再听张妈妈的“助威”,纪悠急急忙忙地跟着阿皮跑向了后花园。无奈一个穿着拖鞋的娇怯女子,和一条顽皮大狗的奔跑速度是永远不会成正比的。
门铃声再度响起,张妈妈抱着然然去开门。
这回终于是亲爱的爹地回来了。
小宝贝一看见俊美男子就伸出细嫩的小手臂,嗷嗷待抱。
钟宁当即从张妈妈手中接过女儿,“妈咪呢?”他笑眯眯地亲亲她的小脸。
“少奶在追阿皮。”
“她没事追狗干什么?”俊美爹地微皱起眉头。
“都怪那条狗啊,它又拖着卫生纸满屋子转,把里面弄得一塌糊涂。”张妈妈趁机告小状。
“是吗?”钟宁随口应声。
三个人边说边走进屋内。
不用张妈妈再硏嗦了,活生生的景象已经移到钟宁眼前,阿皮又从后花园神气活现地逃了回来,跟在它后面气喘吁吁的娇俏身影自然是他可爱的老婆。
“阿皮,你给我站住,再不停下今晚不让你吃饭——”
“你给我停——啊,快放我下来!”漂亮妈咪吓了一大跳,赶紧搂住丈夫的脖颈。
因为路过大厅的时候,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拦腰抱了起来。
“宝贝,别跟它闹了,嗯?只是一些卫生纸而已,张妈妈会负责的。”钟宁笑笑,把娇妻放下来。
“你回来啦?”一见到早已深深眷恋的俊颜,便把那条淘气大狗抛到了九霄云外。纪悠愉快地搂住丈夫的脖颈,轻声道:“今天一下午有没有想我?”
“有,我满脑子都是你。”他在她耳畔吐露诱人低语。
“哦,对了,阿皮最近越来越好动——”又听到大狗发出的“呼噜”声,她才想起来,随口抱怨道,“喜欢成天叼着东西满屋子乱转,尽给张妈妈添麻烦。”
“咦,那是什么?”钟宁忽然转头看着地板上的信纸。
完蛋了!
纪悠吓得赶紧跑过去拾起来,然后——丢给阿皮,“阿皮,快叼走!”
钟宁大疑,“小悠,那是——”
“那什么都不是!”心虚的人儿干笑,回转过来搂住丈夫。
他们的幸福是历经风雨得来的,现在阳光和煦,风景明媚,她不想再旧事重提。
“你嘟囔着说什么?”钟宁微微皱眉,看着阿皮把一张湖蓝色的纸叼出去,心里越发起疑。
“我说——”纪悠抬头,试图转移他全部的注意力,“我爱你。”她看着他,轻轻吐露,眼神清澈、澄净,不用多说话就可以表达无穷的爱恋。
目的达到了,钟宁微微一怔,无暇再顾及其他,“我也爱你,小悠。”他说,“但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啊,”她笑得甜蜜,重新依偎入他怀中,“只是忽然觉得特别幸福。”
“幸福?”钟宁也笑了。
“嗯。”她应声,把脑袋依在心爱的胸膛前,满足地叹息道:“嗯……现在我们一家三口已经什么都不用再多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