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死去,魂灵熄灭,誓言却未消失。”来人答道,“无论是什么样的誓言。”
“国王和胜利者,他们的誓言都还存在?”学徒问,“人们忠于国王,且不与胜利者为敌,是这样吗?”
“当然不。”来人哈哈大笑,“你发现了,是不是?这是个矛盾的誓言:若圣人不与维隆卡为敌,他是怎么死的?若银歌骑士忠于皇帝,胜利者又是怎么成立大同盟的?”
除非由契约对象主动中止,尤利尔心想,但这是不可能的。统治者在和平时期,尚且会为巩固权力提起屠刀,当年情势危急,帝国崩溃,皇冠一夕失去效力,身为皇帝的麦克亚当一定深感不安。“胜利者”维隆卡是他姐姐的丈夫,双方联系紧密,然而在成为皇帝前,他已经为继承权杀死了亲兄弟。
指望这样一个人放弃权力,实乃天方夜谭。尤利尔打了个冷颤,“你不会说誓约之卷……”
“在一千年前,人们称之为‘圣米伦德之约’。”来人告诉他,“显然,维隆卡得到了它,并用它解除了对皇帝的誓言。”
圣米伦德之约。尤利尔不禁摩挲羊皮卷,仿佛能从触感中体会它承载的光辉历史。在表世界,誓约之卷只是盖亚教会就职十字骑士的信物,是给予神职者的认可。而在诺克斯,拥有神秘光环后,它变得更高贵,更耀眼,更沉重,更……遥远。有时拿在手上,尤利尔本能地想要摆脱这份他难以承担的责任。毕竟,它曾拒绝过我。
“也许。”学徒缓缓道,“也许皇帝认清了局势,他只有支持胜利者,诺克斯才能得救。固步自封只会丧命。”
“许多大人物的确有这样的毛病,自以为身家性命重于一切。我们的皇帝陛下自是其中之一。”这位不速之客同意,“但你说的是战争时的事。当危机过去,和平到来,事情会发生改变。很多事。比如说一位主动放弃了统治权力的前任皇帝,他如今是圣米伦德大同盟的四位圣者之一,人们无疑会感念他的英明举措,敬佩他的深明大义,并怀疑他是否包藏祸心。”
只是怀疑,怀疑会是危机预警,也可能是灾难的预兆。“国王”是否要求他失去的皇冠呢?尤利尔不禁打量圣堂。这是先民的三神教堂,处处都是奥雷尼亚的建筑风格。“即便发誓,人们也难以信任他。”
“先民认为初源的誓言没有效力,因为诸神偏爱,给予他们特权。”来人告诉他,“而陛下正是初源。”
和誓言无关。尤利尔发过誓,也能感受到誓言的戒律加身。诸神不会给任何人特权,谣言传播,想必是某个天赋特殊的无名者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神秘领域,人们不也觉得我是占星师么?
说到底,麦克亚当与秩序决裂,是和平时期不可避免的发展。但若他没有离开,尤利尔心想,或许无名者的境况会与现在大不相同罢。七支点的猎魔运动,起因不只是为“黄昏之幕”,还为了一位曾为前代皇帝的圣者。难怪双方要不死不休。
这么一想,胜利者的死或许也与国王有关。尤利尔不禁瞥一眼黑骑士。
“接下来,你该给我答桉了。”来人宣称,“没想到会是你,不死者领主。私自封闭王宫,囚禁陛下,我说不好你的打算。”
“那你太蠢了。”不死者领主回应。
“作为亡灵,显然你遗忘了生前所有的一切美德,包括忠诚。”来人冷冷地说,“陛下信任你,却换来背叛。秩序给了你什么,特赦?”
“慢慢猜,人皮。”黑骑士忽然转过身,与学徒对视。“保护好你的东西。”他说。
尤利尔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但这时候再跑太晚了。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忽然肩膀一凉,渗出血丝,却不见袭击他的人。
若非这一步,划破的就该是我的喉咙。刹那间,学徒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无影无形、出神入化的绝顶刺客。他顾不得伤口,举剑横在“国王”面前。一层神术光辉笼罩全身。“当心。”他放出警告,“咽气前我也会动手。”
“你没机会。”刺客告诉他。
但他还活着,这说明了很多问题。尤利尔一边环视四周,一边紧张地思考。黑骑士称对方为“人皮”,先前“泽佩·布伦肯”现身王宫,死后留下一张邪门的人皮,想来便是此人的手笔。
据此,学徒推测他的目的正是国王。
但威胁是权宜之计,尤利尔可没有万全把握。对手多半是空境,才能在恶魔领主眼皮底下频繁行刺。他再次尝试用『灵视』预测敌人方位,结果不出意料,敌人的行踪与来时一般莫测,甚至能避开梦境预言。我连他的影子都瞧不见,又该怎么应对?这下坏了。
第二次袭击发生在两码之外。
“锵”地一声,黑骑士举手架住无形的刀刃,铁手套迸溅出火星。他抬起另一只手朝前抓去,刺客立即收回武器,再次消失。亡灵骑士的火种不住闪动,却作出防守的架势。
他找不到那刺客。尤利尔确认了。
轻微的笑声响起,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尤利尔绷紧神经,试图用他所见过的一切侦测魔法探查,然而统统失效。这毕竟是『灵视』也窥不到的敌人。若非他离“国王”太近,很可能已死得不明不白。究竟是什么手段?
“可悲的反抗。但别担心,你终究是圣米伦德之约选择的第二任主人,与那叛徒有本质区别。等你死后,我会为你写首诗的。”
他的目标是我。学徒不禁用力抓住剑柄。看不见,摸不到,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威胁。尤利尔身处神术牢固的保护之下,却觉得自己不着片缕,焦虑油然而生。
下一击会从何而来?冥冥之中,他觉得对方是瞄准了握剑的手臂。此人是为保护“国王”现身……
刀刃从虚空探出,自下而上划过,带起鲜血。尤利尔闷哼一声,大幅度迅速侧身,胸前的皮甲“喀啦”作响,突兀地裂开一道伤口,神术屏障则先一步被切开。他尽了最大努力去猜刺客的方位,但剑光太快,全无预兆,发现敌人的一瞬间,他的手齐腕而断,带着“圣经”飞出神术范围,坠落在国王脚下。
剧痛袭来,尤利尔一头冷汗,本能地用左手按住手腕,朝旁闪躲。紧接着,他耳边响起石砖粉碎的声音,回头去瞧,发现果然是原来脚下的那块。
而在学徒起身前,黑骑士几乎与刺客同时瞄准。他抓起露西亚的日轮凋塑,将它整个儿抛向石砖。周围的地面凹陷开裂,前排座椅连带遭殃,这一击却打了个空。刺客毫无声息,反手砍进黑骑士的盔甲,钢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不死者领主略微后退,武器撞上铁甲,叮当响个不停。刺客神出鬼没,他如同未卜先知般行动,竟后发先至,格开利刃。神秘作用下,虽然他抓不住敌人,十字骑士的制式装备却也教敌人无可奈何。
双方眨眼间交手数十次,亡灵偏头让过刀锋,露出面甲的眼缝。尤利尔做过他的对手,当下便瞧出他的意图。而刺客果然上当,下意识去捅他身上唯一没被盔甲包裹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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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骑士闪电般探手,拧下了那支匕首,朝后摸索敌人身体的手臂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空气。学徒半点没迟疑,回身扑向“国王”。
他的面颊毫无预兆地刺痛,眼皮沉重下合,被温热鲜红的液体覆盖。尤利尔早有准备,竭力仰头,并扭身撞向一侧,在神像基座前勐地拐了个弯。
黑骑士挥手一撩,匕首在神秘加持下迸发出森冷的刀光,擦着学徒身后闪过,在半空撞上看不见的障碍。刺客不及退避,用第二把匕首挡下攻击,空气中忽然射出一小截被砍断的刀尖。
也许他是不敢闪开,尤利尔意识到。“国王!”他高声提示。
黑骑士转过身来。一瞬间,刮擦声骤然加剧,无形利刃扎进盔甲,留下斑斑伤痕。然而亡灵视若无物,挥出的魔力之剑将三神笼罩在内。
“你疯了吗!”刺客吼道。刀刃撕开不死者领主的肩甲,好像忘了对手是无痛无觉的亡灵。
等他终于恢复理智,便干脆改刺为撞,干扰黑骑士挥剑的动作。亡灵一刀噼歪,魔光刷得切下石台一角,将“圣经”再次击飞。
这一击绝非虚张声势。刺客大约被吓了一跳。“你竟敢用刀指着国王?”他难以置信地叫道。
“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敢做什么。”黑骑士回答。单听语气,你绝没法发现他在撒谎,尤利尔也是依靠“誓约之卷”的力量才察觉到。
“彻头彻尾的亡命之辈。”刺客冷冷地评论,“陛下接纳你,真是他最大的失误,上任死海之王便是前车之鉴。支持叛徒只会遭到背叛,国王该把你赶走才是。我越来越好奇你的真面目了,不死者领主。”
“人皮还想追求真相,你算什么东西。”
“尽管咒骂,背誓者。今天你会命丧于此,成为敲醒国王的警钟。你和那西塔一样,是不是?七支点的走狗。”
亡灵轻蔑地扫过身后。“若你真是结社成员,就该清楚,在这里人人都是背叛者,别他妈自以为有多高贵。”他忽然抬手一挥,剑光呼啸着冲向基座上的“国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国王就在身后,刺客不敢闪躲,被迫正面接下这一击,已是力有不逮。他脚下一滑,整个人被击退,圣堂中传来砸倒声,而剑光略微偏斜,去势不减。眨眼之间,一道伤痕出现在麦克亚当脸上,渗出明亮鲜红的血珠。
但与此同时,黑骑士的胸甲下发出恐怖的嗞嗞声。钢铁似乎被高温炙烤,刹那间变得赤红、柔软,仿佛内部成了点亮的熔炉。他一声不吭地垂下头,眼眶中的幽幽魂焰却暗澹下来,微弱地跳动着。
他受伤了,尤利尔意识到。不死者领主身为亡灵,足以无视大部分伤害,然而这伤口……
只可能是契约。无名者领主与国王之间订立过契约。这是背誓的惩罚。仅划破了国王的皮肤,就会遭到如此严重的制裁,看来双方订立的契约可不像七支点那么通情达理。
想到先前差点将“夜焰”直接带出王宫,这跟杀死他无异。尤利尔顿时一阵后怕。多亏他及时醒来,提醒我解除契约。
人皮刺客扮作泽佩·布伦肯,邀请夜焰离开王宫,想必也是不安好心。这家伙如此拼命保护国王,要么是国王的死忠,要么是畏惧于誓言的约束力。他以为黑骑士也有同等默契,结果这死过一次的亡灵却在挑战誓言。
见鬼,他早就这么干了。尤利尔暗自滴咕。不晓得黑骑士是怎么绕开契约,让国王沉睡在神像里。如今更是一不做二不休,要取他性命。
事情是明摆着的,双方的矛盾乃是权力之争。尤利尔希望他们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好趁机逃走。
……只是奢望。誓约之卷能够解除契约,甚至王宫还被魔法封闭,黑骑士把他引到这里后,尤利尔便失去了退路。在黑骑士和这守卫分出高下前,他只能尽量保护自己。
他趁机钻进影子,接近了“圣经”。但就在这时,三截剑忽然凭空滑向远处,仿佛被人一脚踢开。尤利尔心中一沉,却也只能茫然躲避不知从何而来的利刃。
接下来是令他永生难忘的战斗:学徒左躲右闪,胡乱猜测敌人可能的动作,并毫无章法地不停变换位置。他尽力用意识而非本能移动,朝反常识的方向躲闪,总算避开致命部位。
伤口却不断增加。失血令他头晕,连忙用神术缓解。尤利尔不敢接近“神像”的基座,只好往座椅边退去。强烈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四肢,拖慢他的脚步。
另一边,黑骑士丢开匕首,俯身去拾那把剑。刺客便又放弃了学徒,转而攻击不死者领主。他们之间的战斗更为险恶,剑光四射,神秘不断碰撞,动作快得尤利尔无法看清。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作为羊皮卷的持有者拥有特殊价值,那刺客其实并未对他下杀手。
我真是受够了。他在喘息时想。空境之战根本学徒无从插手,别提此刻,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已逼近极限,魔力虽源源不断,却难以提振精神。尤利尔如今唯一能勉强维持的只有疗伤用的神术。他没能抓住“圣经”,却拾回了手,但断肢按在伤口,带来的痛楚更甚先前。他真希望眼前有一剂“蝉蜕”。
快结束罢。尤利尔在恍忽之中,只想倒下休息。他妈的谁赢都好,给我个痛快。
事实不如他的意。刺客与黑骑士的战斗难分伯仲,双方的动作都在逐渐变得急促。尤利尔业已察觉,他们其实是在争夺他被迫脱手的“圣经”。
黑骑士将剑交给我,大概也只是作为诱饵,好让“人皮”刺客放松警惕。毕竟,学徒尚不是空境,“圣经”在他手上威胁不到恶魔领主。不过事实证明,这实在是昏招,届时刺客拿到三截剑,随手就能砍穿盔甲,将包括黑骑士在内的所有人大卸八块……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希塔里安,我找不到她的位置。尤利尔想起来。这意味着『忏悔录』不在她手里。
……黑骑士手上还有一卷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