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握住了“圣经”的剑柄,让它随之消失在半空。他的神秘力量令他完全能够遮掩衣服和武器,把气味、温度、声音乃至神秘痕迹统统消除。或许这不只是“遮掩”,因为即便确定他就在眼前,人们也根本碰触不到。
这是他的无名者天赋,还是某种特殊职业的魔法,真相不得而知。尤利尔从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不过,既然他能借助一张人皮活动,隐藏身份便不再为难。换上谁的皮,人们就会以为他是谁,不出所料的话,即便见到他的真面目,你也不大可能认出来。
但黑骑士不在其列。
他一定知道这家伙的存在,学徒看得清楚。他知道有人与他作对,却摸不着看不见,才特意用“圣经”设下陷阱。对付无形的敌人时,诱饵是最佳策略。这一招非常成功。尤利尔眼看着刺客像一只偷食的鸟雀闯进了猎人的捕笼。
“一把利剑。”刺客评论,提着新到手的武器从容走向亡灵。“正好用来解决叛徒。”他将长剑高高举起,而目标看上去一无所知。“这是审判的武器。”
……“喀察”一声,剑刃被牢牢卡在半空,铁手套抓住了握剑的手臂——不知是何原理,这次它并未穿过空气——将其扭折了一周。骨骼断裂声伴随着哀嚎。对手奋力挣扎,但已太迟了。
黑骑士夺过长剑,反手一挥,刺客的头应声而落。“这是武器的审判。”
生死在片刻分晓。
结束了,尤利尔心想,不死者领主是最后的赢家,连国王忠诚的手下也难以反抗。他听天由命地站在原地。
多尔顿绝不会中这种圈套,学徒不禁想到一位朋友。卓尔们会在剑上涂毒,施加诅咒,因而本身会时刻警惕他人的武器。但刺客并非卓尔。咽气后,他的尸体没变成人皮,而是失去了隐形的神秘力量,露出人类的形貌。此人的年龄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身材瘦小,双手柔软细长。他跪倒在血泊中,头颅上的双眼睁得很大,面带疑惑。
也许他到死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被抓住。尤利尔怜悯地打量他。
披人皮的怪物无疑是个阴谋家,知晓许多秘密,能够借此暗中搅动拜恩城的局势,挑起不同势力间的矛盾。但仍有些情报,除非当事人,否则绝对不会泄露——比如圣经的持有者之间存在感应,足以确定目标方位。
他伸手去抓那把剑,为此丢了性命。
看来这才是黑骑士交给我“圣经”的原因。学徒暗忖。作为包装纸,我要比亡灵骑士本人来得脆弱,无形中促使人们去打“圣经”的主意。若由黑骑士亲自脱手扔剑,刺客八成会起疑。想来就是这回事。
然而摸清条理不能帮助他。刺客死后,徒留尤利尔面对这个危险的敌人。我又该怎么战胜他呢?
“起来。”黑骑士开口。一阵令人战栗的吱咯声响后,刺客的无头尸体摇晃着起立,双脚别扭地支撑重量。
尤利尔不快地皱眉。死者复苏向来是噩兆,就当下来说,他的敌人瞬间翻了一倍。然而不死者领主是亡灵,尸体正是他的同类……火种熄灭后,躯体归他所有。
这时,刺客已找到了自己的头,把它滑稽地夹在腋下。当他走向领主,尤利尔立刻后退,与他拉开距离。这家伙竟让学徒心生警惕。
这可不大对劲。尤利尔顿时察觉。从表世界误入诺克斯,让他首次认识到神秘领域的事件便是出自死灵法师之手。尸体和亡灵生物,是他的神秘之路真正的起点。按道理,死后的“人皮”刺客不再是空境的杀手,而是尸体中诞生的新火种,完全可以算新个体,他们往往孱弱呆滞,没有智慧,顶多有些本能,但这……
“怎么回事?”刺客在臂弯里开口,语气和“新生儿”可谓天差地别。“见鬼,你怎能发现……?是那把剑,对不对?你做了手脚。”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的死法。尤利尔心想。新诞生的亡灵会说话吗?或者是身体残留的信息?有些精于变幻之道的夜莺能够通过变化身体读取记忆,从而获得扮演目标的情报。“人皮”显然是夜莺中的高手。
黑骑士盯着新生的同类,目光捉摸不定。“原来是你。”
“什么意思,你认得我?恐怕我大部分旧识活不到现在。”刺客一顿,“噢,差点忘了,你死得比我早,根本就是具尸体。真有趣,我还记得许多生前事,难道你也是一样?”
尤利尔捕捉到这句话。记得生前的事,生前。他的心脏忽然勐烈地跳动起来。假如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刺客不是新生的亡灵,某种意义上,站在这儿抱着头说话的就是他本人。
“失败者还想提问?”黑骑士反问,“看来你是一点儿没变。”
“诱敌深入,这一招是很漂亮。”刺客颇为平静,“我不是战士出身,认得我的人都清楚这点。相反,你这尸体竟精于武艺,实在是不公平。告诉我,这究竟是你死后获得的经验,还是生前领悟的教训呢?”
“猜猜吧。”黑骑士无意作答,“至少关于领悟教训,你还有的是机会。”
“不论如何,你赢了,黑骑士。你取我性命,同时也给我解脱。”
“别急着感谢,施蒂克斯。解脱没那么容易。”
被一口道出姓名,刺客沾血的面皮轻微抽搐。他按住胸口,似乎在感受。“是的,我还是国王的人。”施蒂克斯冷笑一声,平静一去不复。“实乃荣幸。妈的,告诉我理由,你这混账!是为什么,呃?从加瓦什到拜恩,国王将权柄交付,却不能满足你的胃口。亡灵要一个快解散的破烂结社做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黑骑士没回答。
“无星之夜还没解散呢。”尤利尔忍不住说。
“失去国王,结社必然毁灭。”刺客告诉他,“相反,只要国王陛下活着,那些凡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们这是在本末倒置。”
“国王是七支点的目标。”
“也是秘密结社唯一的保护伞。”被称为施蒂克斯的刺客的脑袋指出。“他没变成恶魔,还能继续庇护结社。你们对他下手,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别带上我。尤利尔心想。这档子事里边,我从来只有听命的份。想到很快又得面对黑骑士的威胁,他不禁忧从中来。
“我问过他们。”不死者领主开口。
施蒂克斯皱眉:“谁?”
“所有人。领主,凡人,敌人。这是民主的决策。”
刺客啼笑皆非。“真是有趣。怎么,你需要他们的意见?你没有自己的判断?”
“一些人想逃,一些人急着投入战争。千年前,黄昏之幕也是如此。奥雷尼亚的铁蹄踏上阿兰沃南部的领土,秘密结社四处躲藏。奈笛亚一意孤行,去信任一把剑,指望它为她的子民引领向和平之地。”
尤利尔睁大眼睛。与刺客不同,他在导师的梦中见过“奈笛亚”,此人是个阿兰沃精灵,在先民时期,她正是“黄昏之幕”的社长。学徒还向她打听过银歌骑士的去向呢。
“听起来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施蒂克斯评论。
“还有更蠢的。曾有人聆听凡人之言,集齐每个人的意见,把它们与诸神指引并列。最后她被人们赶下台,成为战败的罪人流亡他乡。”黑骑士澹澹地说,“可见无论对凡人还是战争,妥协都不顶用。只有胜利者笑到最后。”
“没有国王,谈何胜利?”
“没有主子,狗也不会饿死。”黑骑士尖刻地回应。亡灵无所顾忌,一时间竟连自己也骂。“别假装关心胜利和国王了,施蒂克斯,我知道你是什么人,那高塔信使都比你在乎拜恩的死活。”
“是吗?我可不知道。”刺客眯起眼睛,“但也许你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的确称得上旧识……我竟在地狱颇具人气。一桩怪事,呃?我是位明星?我生前曾编写过许多……”
“不是首位。你和你庸俗透顶的诗歌早该下地狱了,人们在欢迎你。”
施蒂克斯的脑袋开始磨牙。“看来我们对加瓦什的关注太少了,实乃重大失误。”他后退半步,“没想到死人也在乎活人世界的权柄。据我所知,不论是魔灵公主,还是‘苏生’鲁斯文,‘咒厄’伯特兰,都是无所事事的散漫之辈,与你不同。无名者,亡灵,披十字甲的亵渎者,你真是各个方面的异类。”
不死者领主对他的挑衅毫不动容。
“也许这能解释你的行为:你早就找到了圣米伦德之约,却宁愿囚禁国王,也不亲自行动。契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嘛。”施蒂克斯笑了。“奇怪,莫非你其实打算挽救这座城市?真是出人意料。不死者领主,人们称你为黑骑士,对于你的了解仅停留在泛泛表面。你是理想家,还是阴谋家?说到底,你究竟是谁?”
尤利尔也竖起耳朵。在拜恩的王宫中隐藏着无数谜团:沉睡的国王麦克亚当,保护他的无形刺客施蒂克斯,还有意图纂位的不死者领主。从囚禁国王开始,到引出暗中的刺客,一切漩涡都由这位亡灵骑士搅起。他的动机很可能是解开疑团的关键。
“既然死人不必关心生者之事。”黑骑士说,“那你便不需要知道答桉。”
“我是脑袋搬家,不是没长脑子。”刺客毫不退让,“你给不了我解脱,也不愿告诉我答桉。黑骑士,一切便不会如你所愿。”
“让我们走着瞧,吟游诗人。”黑骑士转过身,面对学徒。“钥匙和投降都不可能挽救局面,尤利尔。你很清楚。你有选择,这就够了。”
他再次将圣经丢给学徒。它插入地面,正在尤利尔脚尖前,当他低头去瞧时,剑柄兀自颤动。
……它曾被黄昏之幕的社长奈笛亚获得,她称之为“钥匙”。
……誓约之卷静静地躺在口袋里。它曾解开“胜利者”等人对麦克亚当的效忠契约,并重新订立同盟的秩序,人们称之为“圣米伦德之约”。
一者为希望与自由,一者为约定与枷锁。尤利尔没去碰。“这是投名状吗,大人?只有这么干我才能活着走出拜恩的王宫?”
“想走的话,你的死活都不影响。我办得到这种事。”
“这倒不假。”刺客施蒂克斯嘲弄地鞠躬,用脑袋作出“请”的姿势。
那还是我吗?尤利尔笑不出来。这家伙很不对劲。学徒看得出来。寻常亡灵是不可能保有生前的人格和记忆……部分记忆或许会被躯体储存,但灵魂决不会。火种熄灭后,象征个体的意识也随之而逝,重燃的只是遗骸。尸体生灵正如林木结果,是新的灵魂的萌发,拥有全新的命运。然而这刺客……
他死了,尤利尔心想。脑袋搬家,不死也难,但身躯的失活并未使他的魂火熄灭。一定有东西——某种邪恶手段,比如死灵魔法、回魂诅咒之类的玩意儿——隔断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仔细想想,失去肉体的神秘生物的灵魂,虽然很少,可我也不是没见过。
尤利尔受过神秘领域七支点的正统传承教育,知道火种相关的常识。此时看来,权威似乎也不尽然:都说神秘者死后变不成幽灵,但人们不也说过,无名者的天赋没有职业极限,可能施展任何神秘么?
然而,若这样就能驱散生灵对死亡的恐惧,人们早就学习西塔一族了。世上不满意自己人生的家伙大有人在,却只有一小部分愿意舍弃性命。尤利尔无疑不是其中之一。死是最糟的结局,死者将失去活人的一切权力,从此与加瓦什的灰土、骸骨和寂静为伴。照实说?或许我只是不想把脑袋当帽子用。
最关键的是,亡灵领主的称号说明了一切。“死而复生”的施蒂克斯,如今已受他操纵。
学徒只得打量下手的目标:老迈、平静、威严。这是麦克亚当,圣者本人。他有梦中那位皇子的仪态,尽管多了皱纹和伤疤,却更富王者风范。
这位国王当过皇帝,曾为此谋杀了父亲和兄弟,还把帕尔苏尔逼入绝境。他曾是“胜利者”维隆卡的侍从,还提携过乔尹,让后者加入银歌骑士的行列。他拥有能够确保忠诚的“契约”天赋,生来便是统治者。
他遭到背叛,即将丧命于此。
我会怎么做?尤利尔也想知道。若说他至今没动过杀人的念头,那真是不切实际。说到底,尤利尔也只是常人,而麦克亚当于他只有陌生,此人的荣誉和功劳对表世界的来客只是过眼云烟,秘密结社的危局却关系着他的所爱之人的命运。
】
是的,我爱他们。尤利尔心想。出于怜悯,出于对女神使命感的虚荣,出于身为人的道德,我要保护他们。无名者不该被无辜烧死。若七支点与国王的战争是内斗,是寻仇,是政权之战,尚在文明所容忍的范畴内,那对无名者的屠杀灭绝行为便是彻头彻尾的邪恶。我竭尽全力阻止邪恶之事的发生,这无疑是正道。
而麦克亚当也是无名者,我难道不该将他算在内吗?国王保护过结社。他不是我的敌人,起码现在不是。
那便只有逃走。尤利尔知道黑骑士在背后盯着他,寻常魔法躲不过空境的搜索,他必须另想办法。
圣堂陷入了片刻宁静。施蒂克斯紧盯着亡灵骑士,后者只是幽焰静静地一扫而过。他们身后,“神像”在沉睡中引颈受戮。
“你怕什么,黑骑士?”刺客开口,“谋逆是你的荣誉,不必拱手让人。”
“人头不是我的勋章。”
施蒂克斯一耸肩。“是的。死亡才是。你我本是他手上的棋子,这种生活真是没个尽头。我想你说得对,这世上才是真正的地狱……我会先你一步离开,不死者领主。倘若诸神有眼,你也会有死去的一天。”
尤利尔皱眉瞧他,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小子,看什么?虽然你是圣米伦德之约的第二任主人,但想做处死国王陛下的刽子手,你还不够格。”他冲学徒微笑。
“他又不是我的国王。”尤利尔警惕地说。
“作为传教士,你这为自己开脱的能耐倒是数一数二。”刺客遗憾地撒开手,让人头在地上弹跳、滚动。“很好,就让我成为蜡烛,为你们照亮前路罢。”他闭上眼睛。“这样一来,我的灵魂多少会有点诗意的成分,是不是?”
黑骑士无动于衷。
尤利尔心知施蒂克斯要行动,却无从察觉方式。顷刻间,只听“砰”一声巨响,花窗炸裂,柱梁坠落。圣堂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脚下地动山摇。学徒竭力保持平衡,并试图捕捉刺客的行踪。
……到处都没有。连无名者的火种也察觉不到,看来这家伙变成亡灵后仍有刺客的能耐。“你控制不了他?”尤利尔问亡灵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