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天,皇上的册封旨意便颁了下来,由连恩总管亲自带着圣旨,及世子的金册金宝,一起送到宁远侯府。
老太爷带着家中男丁在前院迎旨,当日便开了宗祠,告谢家列祖列宗。这世子之位,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确定了下来。
明旨未发之前,谢府的下人中消息灵通的,就已得了风声,开始人心浮动起来。待到圣旨一下,事情尘埃落定,这整个府里,乍看之下反倒如同一潭死水,人人都缩着脑袋,谁也不敢轻易露头了。
不仅是家中下人,就是主子们都各存心思。若定下来的只是世子之位也就罢了,可现今人人都知道,老太爷已经发了话,要把隔壁重建了,从侯府中单分出来,给大房和三房居住。
这就是要把大房和三房从侯府里单分出去的意思。
两房主子,除了嫁进来的媳妇,哪个不是生在侯府,长在侯府的。如今却冷不丁被通知,马上就要被撵出去单过,从今而后,就不算是侯府的人了,只能算是亲戚。
即便事情还没有真格走到那步,可无异于是已经发了通知,只等着哪一日老太爷心血来潮,就要开始实施了。其中的心里落差,可想而知。
这下不单是下人,就连心思敏感些的主子们都开始感到心中惶惶,甚至已经多少有些寄人篱下之感了。
然而这决定是老太爷下的,甚至都不是谢朔这个未来侯府主人的意思,众人就是心里有什么不甘或想头,也不敢在老太爷面前说道,只得自己调节适应了,别无他法。
可府里还是因此而变得压抑极了,往日的热闹都仿佛一下子消散了,人人谨言慎行,都好像是在害怕一不小心,就惹了谁不快一样。
整个谢府,连老太太都又开始觉着身体不适,免除众人请安了,除了老太爷以外,最不受影响的,大概也就只有北毓姐弟。
谢朔虽承了世子位,却还是每日带着莫语去宗学读书,除了身边护卫的人手加了些外,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北毓也还是跟东毓一起在静园处理家事。若说有什么变了,不过是从前是以东毓为主,如今东毓却少有开口,都听凭北毓做主而已。
这一日,正差不多刚刚将每天例行的事情处理完,大太太就到了静园。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拿着账本和库房钥匙等物。
老太太当初在下令夺了廖氏管家权时,因着心虚,下的不过是一个暂时的命令。后来青桃的事情几乎是不了了之,老太太虽口上说要查,可实际却根本没对廖氏提出什么切实的惩罚。账册等物,也就一直都存在廖氏手里,后来不论是三太太,还是东毓、北毓,得的都不过是家里的一个暂管权而已。
如今,大太太却是带着家中的账册和库房钥匙,主动来寻北毓,其用意也就不言自明了。这是要彻底地转交家中大权。
东毓见了大太太带着东西过来,立马起身,见过了礼后,她道:“还请母亲与四妹妹稍坐,女儿身上略有不便,要先告辞片刻。”
大太太点头,待东毓出去了,才拉着北毓坐下来。虽是来做交接的,之前又发生过那些龃龉,可廖氏的神色还是很平静,甚至都还带着一丝长辈的慈和。她开门见山地直接道:“我今日来,是要把这家中的事情彻底交付给你的。从前是老太太没有发话,我也不敢擅做主张。然这家早晚还是要你当起来的,我想着,也还是要早些把家事全都交到你手上才好,也没提前告诉你一声,就直接送过来了。”
虽口上说因老太太从前没发话,便不敢擅自主张。可事实上,老太太如今也没有说过要廖氏彻底交了中馈的话,她却绕过了老太太,直接将账册和钥匙都送来给北毓。
北毓不禁微微一笑,心里也不知是该赞还是该叹。
其实若论心计,大太太廖氏在这个家里,真是无人可比。看她根本什么脏事都没做,就已经先挑拨了谢朔和谢沛,又使得老太太对二房态度急转直下,就知道她的心思有多深。
甚至在一朝失利的情况下,对于握在手中十余年的权力,大太太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这份果决,别说是一个内宅的女人,就是男人都未必能轻易做到。毕竟,对于女人来说,主掌中馈,乃是权力的唯一来源。而对于男人来说,这世界却要大上许多。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有多少权臣最后就是毁在了不肯放手权力上。廖氏却说放就放,至少这气魄已是世间少有。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北毓其实不知道,大太太究竟在执着什么,她只知道,大太太还没有完全放下。
否则,她就不会特意绕过老太太,来跟北毓交接家中事务了。这岂不是在告诉老太太,如今世子之位已定,这个家已是二房做主,连老太太都没有发话的余地了吗?
北毓道:“大伯母何必着急。无论大伯母心中怎么想,北毓都是把大伯母敬为长辈的。我和朔哥儿年幼失怙,日后还少不得大伯和大伯母的提点照顾。”
大太太因着北毓的话静默了片刻,随后一笑,突兀地问道:“四丫头,你荡过秋千吗?”
北毓不明白大太太的话题怎么突然拐到了这个,却还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大太太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现出回味的表情,“我荡过。很小很小……大概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我家是商户,虽不是什么官宦府第,可我家,比京中这些官宦人家都要大。我自己的院子,就比得上如今谢家给一房住的。我是家中嫡女,家里姨娘众多,姐妹也多,可我是父亲唯一的嫡女。从小到大,我得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连几个兄弟都比不得。我的地位也是最高的,没有任何一个姐妹敢在我面前呛声。虽然人人都说商户人家没规矩,连嫡庶都不分。可我家不是这样,在家里,别说是庶女,就是庶子兄弟,冲撞了我,都要受重罚。
人人都以为这是因为父亲疼爱于我。可事实上……这是因为父亲从我出生就立志,要把我嫁入到官宦人家。
所以,我自小得到的东西比旁人多,比旁人好。受的规矩也就比旁人大。在我们商户人家,不像这侯府里,小姑娘们平日连个门都不许出。在我家,我的姐妹们是出得门的……只有我不行。每一次,她们成群结队地出去了,回来总要在我面前说,外面多么多么热闹,多么多么好。我知道她们是在故意气我,可我还是中了她们的圈套。我想出去,想知道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不行……
我就耍赖,让父亲给我架了一座秋千,就靠着院墙。我就使劲地荡啊荡,荡啊荡……想荡得尽可能高些,好看看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