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显然对域外之事,极有兴致。
他看着郑和,而郑和则躬身道:“奴婢扬帆,先经天竺,随即远渡重洋,走的乃是当初邓健的路线,先至一处大陆,随之一路沿着这大陆的沿岸前行,绕行了足足数千里,一路向北,抵达了这极北之地。”
朱棣一面认真地听着,一面低头看着海图。
郑和又道:“此地亦是土地肥沃,多是白面红法之鬼状,似是分裂为诸国,倒与我中国先秦时相似。”
“先秦?”朱棣惊奇地道:“是春秋?”
郑和道:“大抵如此,此地有大小邦国数十上百,彼此攻伐,又或连横合纵,已征伐数百年。”
朱棣颔首:“征战数百年,倒是亏得他们能闹腾。”
郑和道:“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朱棣揶揄地看向张安世,道:“张卿,你不是也对海外的事极有兴趣吗?张卿如何看待?”
张安世的话却是出人意表,只见他道:“征战数百年……臣才觉得可怕。”
“哦?”朱棣道:“何以见得?”
张安世便道:“长年累月的混战,必定使其士农工商,统统都为战争服务,为了不使自己战败,那么必定要舍弃一切毫无用处的繁文缛节,将所有的物资和财货,统统投入军备之中,且必定要推崇武力,一切文人,也势必追求简单有效的yīn谋权术,而不会陷入清谈。其对战争空前的重视,也势必会令他们的战术不断的更迭。”
张安世想了想,也打算引经据典,于是道:“就好似是战国时一般,起初是李悝变法,使魏国qiáng盛,又创下魏武卒的军制,以至魏国qiáng极一时,于是各国为了生存,就势必纷纷变法。此后赵武灵王,开始胡服骑射,使赵国的军事达到顶峰,各国见状,必定迅速跟进,此后,便又有了楚国的吴起变法,燕国启用苏秦、乐毅,秦国的商鞅变法。”
“为使增qiáng国力,外御敌国,各国无不屡屡更迭内政、军事,且使匠术也随之战争,不断的更迭,臣听闻,战国时许多锻造兵器的技艺,即便是放在数十年前,我大明的匠户,也未必能与之争长短。所以臣以为……还是要警惕为宜,切切不可姑息。”
朱棣听罢,倒是认真思索起来。
其实对于许多事,像朱棣这样的人,一点即明。
可以说,春秋战国时期,既是当时天下最动荡的时期,可同时,也是变法和武器以及战术更迭最快的时期。
几乎数十年功夫,就出现一种新的变法,出现新的霸主,而很快,其他各国纷纷效彷学习,在此基础上,又更迭出更新的东西。
于是朱棣深以为然地道:“张卿之言,不可谓不深思熟虑,我中原一旦安定,则势必要承平,承平日久,也未必是福。只是而今天下承平,当如何才能杜绝承平散漫之心呢?”
张安世道:“臣……以为,当定下一些章程,只是如何拟定,却还需太子殿下来主持。”
朱棣便看向朱高炽道:“太子与张卿、金卿人等好好议一议,拿出一个章程来。”
朱高炽称是。
朱棣又看向郑和:“这样说来,这如赤鬼一般的诸国,不可小看,郑伴伴可还有什么要进言的?”
郑和道:“我大明的诸多财货,都受他们的喜爱,奴婢船上的一些人,与他们交易,即便寻常的瓷器,他们也愿争相购置,除此之外,其国对于航海,也颇有兴趣,其中有佛郎机国,他们jīng通航海术,还有英格兰国,亦对航海颇有兴趣,奴婢还听闻,他们与东边的大食人,亦是征战不休,只是百国林立,彼此攻伐,实在混乱不堪,奴婢也无法尽言。”
朱棣听罢,不由得唏嘘,感慨地道:“此地若是出一个始皇帝,更为心腹大患。”
郑和又道:“至于这沿途,奴婢经一大洲,上一次航行,其实就已抵达该洲东岸,只是此番航行才知此洲之巨,该洲人肤如黑炭,多为土人,以采集和狩猎为生,此地虽不贫瘠,不过许多落脚的船员,一旦靠岸,却容易滋生疾病,幸赖船上备有芜湖郡王所产的药物,竟可治愈。”
“该洲从奴婢的航程来看,只怕不下中原三倍,亦是不容小觑,奴婢回航时,留下了数百人,于各处的口岸,令他们驻留,待来年再下西洋,再派船只去补给……”
朱棣颔首。
郑和又道:“再有天竺国,天竺国亦是百国林立,其中还有诸多当初蒙古人征伐所存之汗国,奴婢此番回航时,再天竺进行过较长时间的驻留,在天竺一大岛,花费重金,购置了土地,建立了一处码头,也了解了天竺的风土人情……”
朱棣道:“莫非这天竺,与那佛郎机所在之国,也是先秦之时吗?”
郑和道:“正是。”
朱棣:“……”
朱棣心里其实觉得很意外!
说实话,朱棣其实是有些不理解的,在根深蒂固的思想之中,至少朱棣是认为,天下遂归于一统乃是常态的事。
所谓大一统,早在汉朝时,就已成了深入骨髓的主张。
原以为天下其他各洲,也必是如此,今日方知,原来大明才是那个异数。
朱棣皱着眉头楠楠地道:“诸多汗国……”
他背着手,皱着眉头,来回踱步,显得心事重重。
张安世看着不语的朱棣,骤然明白了朱棣的心意。
说到揣摩上意,乃是张安世的长项,于是气势汹汹地道:“陛下,bào元祸乱华夏有百年之久,不曾想,这域外竟还有这样多的bào元残党,太祖高皇帝虽以布衣出身,却驱逐鞑虏,陛下乃太祖高皇帝高皇帝子孙,理应继承太祖遗志,驱逐bào元,还我……还天竺人河山。”
一下子的,这话就像突然炸锅了一般,下头百官开始窃窃私语。
他们深知张安世是个什么德行,这家伙平日里还算平和,现在却突然气势汹汹的,十之八九这家伙是揣摩了上意。
可若是陛下如此……这莫非是要……
朱棣听罢,则是微笑道:“元人残bào,使我华夏涂炭,不曾想,天竺人竟也遭此劫,哎……”
郑和在旁道:“陛下,其实……那蒙古诸汗国,还未深入天竺,大多只在西域一带……这……”
张安世立即道:“这就更糟糕了,bào元侵略成性,势必要南下,到时……”
朱棣没等张安世把话说下去,便压压手道:“好了,好了,天竺国的情形,先上一道章程,再做定论。”
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却是看向郑和道:“至于那捉拿的赤毛鬼,过几日押解来见。”
郑和道:“奴婢遵旨。”
一场朝会,就此结束。
朱高炽出宫的时候,领着张安世。
二人先是一前一后,此后并肩而行。
朱高炽这才低声道:“方才在御前,你那一番话,颇有道理。只是现在父皇要本宫上一道章程,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安世笑了笑道:“姐夫,从前有一个说法,叫宰相起于州郡,勐将发于卒伍,倘若如此,或可解决了。”
朱高炽背着手,学着朱棣的样子,阔步而行,一面道:“可是安世,你不要忘了胡惟庸。”
所谓宰相起于州郡、勐将发于卒伍,这里头涉及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这些地方上有经验的官吏和武将,他们在一步步上升的过程中,势必会培养出大量的亲信和下属。
譬如一个人,在经历了知县、知府、布政使的过程中,他定会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出一个班底,而这个班底之人,随着此人最终进入中枢,甚至成为宰相或者内阁大学士,那么此人不但获得了中枢大全,而且其门生故吏,也遍布于天下,经过他的培养之后,其门生故吏也担任各处要职。
正因如此,才是胡惟庸败亡,或者是历朝历代,相权尾大不掉的原因。
当然,历史上也有许多的尝试,既然如此,那么皇帝就干脆频繁地去更换宰相,一两年换一个新的。
可这样,却又导致了新的问题,即人家位置还未坐热,又有人取而代之,最终的结果,往往是政令无法延续。
因此,现在才催生出了所谓内阁制,内阁制的大学士,往往起于翰林,几乎没有任何地方上的经历,一辈子可能都在京城为官。
而翰林的工作,往往也只和文字打交道,使这大学士,彻底沦为了秘书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