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六目相对,沉默不语,只有一堆濒死的鱼虾奋力挣扎,甚至有一条成功地跳回了海里。小小的渔船在海面上孤零零地漂着,漂了好一会儿,男人才拿起船桨,重新开始划船。
他不问斯科特是谁,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斯科特就只好呆呆地坐着,觉得自己或许也该重新跳回水里。
不,他并不需要游回大陆。他心念一动就能去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可他……哪里也不想去。
至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也暂时可以哪里都不去。
摇来摇去的小船,似乎脑子有点问题的渔民,这怪异的一刻,竟有种莫名的安宁。
到岸时那渔民也没理斯科特,只是扛起了自己的破渔网。小孩儿提着他们不多的收获跳下船,歪歪扭扭跟在他身后,倒是回头多看了斯科特一眼——那一眼也更像是在看他腰间的长剑。
但也仅此而已。
被扔下的斯科特走上沙滩,视线掠过更高处错落的茅屋。这是个偏僻而贫瘠的小岛,或许在尼奥城最详细的海图上都找不到踪迹,居住在此的人多半来自一场海难……然后便被茫茫的大海隔绝在了这里。
这会儿还是下午,岛上的人多半还在海上捕鱼,小小的村落里几乎不见人影,只有带着警惕甚至惊恐的视线在他走过时从低矮黑暗的屋子里投出来。
斯科特反而舒了口气。警惕和惊恐——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这岛是真的小得可怜。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再走回来,都花不了多少时间。斯科特在一间茅屋前停下了脚步,那个把他拖上船的渔民,正在门前努力补他的破渔网。
斯科特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巨大的破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随手那一下,已经毁掉了这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工具。
他从前不会这样……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毫无所觉。
他的手指动了动。他可以轻易让这张渔网瞬间修复,他甚至可以把这算是“救”了他的两父子送去更繁荣富饶的地方,可他看着男人娴熟的动作,又觉得他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
那小孩儿捧着个木碗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现在斯科特可以确定他是个男孩儿了,因为他根本就没穿衣服。
父子俩依旧旁若无人地分掉了木碗里那一点水。男人回头看了看呆站在那里的斯科特,冲小男孩儿努了努嘴。
男孩儿跑进屋子里又跑出来,依旧捧着那粗陋的木碗,跑到斯科特身前,高高地举了起来。
斯科特茫然低头。碗底铺着少得可怜的一点水,甚至都不够他一口。
即使并非生于海岛,他也知道这一口水有多么珍贵……而他还刚刚撕破了他们的渔网。
那一瞬有什么汹涌地撞击在他灵魂深处筑起的高墙上。被他强行封闭,想要保护,却似乎一点点消磨掉的,身为人类的情感,几乎要冲破堤防,重新注满他空洞干涸,唯余无尽火焰,和一点摇摇欲坠的坚持的灵魂。
可火焰在那一瞬间的动摇中张扬而起……他半点不能冒险。
但至少,他可以喝掉这口水,再道一声谢。而那一点微凉,亦足够让他再坚持更久一点。
火焰悻悻地平复下去,不再那样张牙舞爪。他信守着承诺,它便也只能如此,而当离最后的胜利只余一线,它也并不想冒险。
它终究会得到他彻底的臣服。
时间过得飞快,埃德觉得自己根本没解决什么问题,便到了该北上维萨城的时间。经过改造的独角兽号,即使还不能如伯特伦所希望的那样飞起来,在水中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也不受风向的影响。从维因兹河逆流而上,日夜不停,不到三天他们就能开到维萨城——这是伯特伦充满信心的保证。
然而,虽然身为北方人,在南方待得太久的船长忘了一件事——在寒冷的北方,冬天的维因兹河,是会结冰的。
何况今年的冬天还特别的冷。
接近维萨城,看到水面上的浮冰时他才反应过来,然后在撞上冰层之前迅速想到了办法,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他把整条船变成了雪橇。
尽量减轻船身的重量,在船底装上足够结实的雪橇板,然后,再让冰龙把冰层加厚,让原本北高南低的冰面,变得北低南高。
剩下的这一段路程,水流并不曲折,地势起伏也不大,拖着一船目瞪口呆或兴高采烈的乘客,神奇的独角兽号,就这么风驰电掣地从冰面上滑过去,没多久就滑到了维萨城,因为冰面被兴奋过头的冰龙抬得太高,差点就在石桥上撞断了桅杆。
这令人震惊的出场,直到几百年后都被人津津乐道,然而当时,帮忙控制方向和平衡的埃德因为过度紧张之后的突然放松而手软脚软,一跤摔在甲板上还滚了几滚的事,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泰丝一路上叫得嗓子都已经哑掉,这会儿还是捧场地为埃德献上岔了气的嘎嘎大笑。娜里亚憋着笑拉起面红耳赤的埃德,本想安慰他一句,却一开口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连埃德自己都笑得站不起来。原本塞在脑子里的各种忧虑,都被这比飞翔还要刺激的滑行冲得不见踪影。
奎林·阿伊尔在码头上迎来了这一群十分重要,看起来却又特别轻松,几乎人人带笑的客人,心情都不自觉地好了许多。
他这段时间简直筋疲力尽。虽然如约而来的黑岩矮人……和他们不同寻常,黑得发亮的石头身体,在惊异之外也让他安心许多,但这么多人集中在维萨城,哪怕其中有一半不需要任何保护,甚至不需要他安置也各有去处,另外那一半的安排也让他头痛无比。
国王和贵族,自由城邦的统治者和手握重权的商人以及他们带来的护卫,住满了他个人的宅邸和整个维萨城稍微像样的旅馆。安克坦恩的国王带来了他的王后和女儿,轻松得像是来度假,但大多数人紧张,挑剔,热情地互相拜访又警惕地互相怀疑,表面上的热闹之下暗流涌动,让阿伊尔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接下这个任务到底是否划算。
肖恩和伊卡伯德他们几天前就已经来到这里,却只给他送了个信儿便直接返回了迷雾笼罩的柯林斯神殿,根本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小国王弗里德里克和老卡洛斯公爵还在路上,太后茉伊拉则留在了别宫。如今的维萨城里根本没人能镇住局面,倘若真出了什么问题,他虽有应对的方法,心里却总是有点没底。
而现在,埃德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