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却也想不起是多久之后。
立夏所能记得的就是她自我介绍时的语气和表情,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是:“我叫遇见。”然后就走下讲台坐到了立夏身边。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一生中遇见这种那种,各种不同的人。有些擦肩而过,留下一张模糊的脸,存活三秒钟的记忆。有些人,却像是尘埃般朝着生命里聚拢,沙雕般地聚合成一座雕塑,站立在生命的广场上。
那天早晨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立夏却依然可以回忆起遇见说话的神态、语速以及动作。像是另外一个傅小司一样,不发一言,全身冒着森然的冷气。
立夏以前听过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气场。散发着自己独特的影响力。
像是涟漪般的电磁波。
干扰着周围所有的人。
虽然遇见的气场像是带着寒流的冷空气,可是——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遇见都没怎么和立夏说过话。只是偶尔老师上课提问的时候立夏会悄悄地把答案写在纸上给她看。然后她就照着念出来。坐下来之后也没说声谢谢,只是朝立夏望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头去。
遇见的穿着在浅川一中里面算得上很另类的了。而且仔细看看还会发现遇见打了耳洞的。
果然是问题学生啊。立夏心里想。
那个周六中午吃过饭后,立夏从学校外面的书店回来,抬眼看到遇见在学校的大门口,身边站着一帮染着黄头发穿着流气的男生。遇见和他们争执着什么,而且到后来还拉扯了起来。
遇见刚刚吼完几句,就看到立夏突然跑过来,拉着自己就往学校里面跑,一边跑一边用最大的声音说:“你还在这里啊,老师正找你呢快跟我走。”
立夏的心跳得很厉害,生怕背后的人叫自己站住。脑子里甚至像是电影里的那种连环爆炸的枪战场面般不断浮现出类似“被他们抓住了怎么办”“会不会被强暴啊……”的问号。
不过遇见却自己站住了,她甩开立夏的手,很疑惑地看着立夏,像是在说“你是在干吗”。
身后的黄毛小痞子发出了几声不高不低正好能听见的嘲笑。那些嘲讽的语气像是粘在身上的荆棘的种子,伸出刺人的根朝着皮肤里面狠狠地扎进去。毕竟立夏从小就是乖孩子,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所以脸烫得像要烧起来。遇见回过头去吼了他们一声,然后他们也不敢做声了,回过头来遇见对立夏说:“你回去上你的课,不要管我。”
立夏一瞬间觉得尴尬得要死,因为看起来的确是自己多事了。
正在立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人的背影突然挡在立夏前面,立夏不用抬起头也知道是谁。浅草的香味从白色外套上传过来,傅小司转过头来对立夏说:“干吗在这里,回去上课。”立夏抬起头看到傅小司脸上有着微微的怒气。
不容置疑的语气,面无表情的脸。
“回去上课。”
“干吗在这里?”
遇见抬起头望着被傅小司拉走的立夏,她的背影显得很瘦小也很单薄。遇见也很奇怪,是什么力量让她能够对着自己这样的问题学生说话呢?想不明白。
整个下午立夏都觉得很不自在,想要找机会对遇见说声对不起却怎么都说不出口,这让她觉得特别懊恼。于是整个下午的课都没怎么听进去,昏昏沉沉地挨到了放学。
班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
因为今天是周六,明天不用上课,所以很多人都回家去了。立夏收拾好书包的时候已是黄昏了,她走出教室,刚要下楼梯的时候,听到走廊尽头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立夏抬起头望过去,遇见坐在走廊尽头的那个窗台上,书包放在脚边。在那个黄昏里面,遇见的头发泛出夕阳的金黄色泽。
“喂。你过来。”
“喂,你过来。”
“好。”
这样的对白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重复而频繁地发生着。谁都不曾预料这样普通的对话会在生命里打下怎样的烙印。
十年前我们不曾明白,十年后又想不起来。
只剩下当初的音节,漏空在陈旧的空气里。
立夏忘记了那个下午对话是如何发生,如何结束的,立夏只是记得了遇见的笑容,那是立夏从小到大看到过的最干净的笑容,甚至比傅小司、陆之昂的笑容还要干净。也许是黄昏的温暖氛围酝酿了无声的毛茸茸的温暖,使得一切都充满幸福的甜腻香味。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管我的事情呢?”
“不知道呢,那个时候只是想,总应该和你熟悉起来呀,无论如何,哪怕毕业分开之后再也不会相见,哪怕以后看到毕业照片都想不起彼此的名字,可是,无论如何遇见都是我的高中同桌啊,以后各自境遇都不相同,我们也会遇见各种不同的人,与他们发生各种不同的关系,可是,高中同学,一辈子就这么六十六个,而高中同桌,一辈子又有几个呢……我这样说,肯定显得很矫情吧……”
立夏,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在浅川一中没有朋友,在认识你之前,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所以,有人关心的感觉第一次让我觉得很温暖,那是像夕阳一样的热度。你相信吗,即使很多年之后的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
——2002年·遇见
春天是个潮湿的季节。有时候整个星期都在下雨。尽管因为下雨不用出操不用上体育课,可是那种阴冷的湿漉漉的感觉还是让人不太好受。棉被渗出冰凉的感觉,像是被丢到水洼里泡过,睡下去要半个小时才会觉得有温度。
遇见每天晚上都不上晚自习,每次老师点好名之后一转身,就跑出去了,然后一直到晚自习结束都不会回来。经常是立夏打着手电趴在床上演算着习题或者重复地写着英文单词或者化学方程的时候,会听到楼道响起很轻微的脚步声,打开门就会看到遇见。
常常下雨,她往往都是湿淋淋回来。衣服被水浸出一大块一大块的水渍,发梢也滴着水。
就算是在春天,也是很冷。
本来立夏也想问她到底每天晚上都出去干吗,但想想上次发生的事情就果断地闭了嘴。她不想让遇见觉得自己是个多事的三八长舌妇。尽管自己有时候的确比较像长舌妇,盈盈她们一起讨论某某明星的花边以及二年七班的某某某是否爱上了一年五班的某某等诸如此类的八卦时,她也往往加入战斗聊得眼冒金星。
第一次去给遇见开门的时候立夏还着实吓了一跳,一打开门看见一个头发滴水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门口差点儿把舌头咬下来吐出去,张开嘴想要尖叫,被遇见一把捂住了嘴巴。
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差不多每天晚上十一点半都要去帮遇见开门,碰到下雨的天气还会准备好干毛巾,立夏总是奇怪为什么遇见不喜欢打伞呢,但是又不好意思问。到后来立夏还会备好一杯热牛奶然后坐在写字台前等遇见回来。这种习惯越来越长久,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玻璃杯里牛奶的热度,遇见小声的一句“谢谢你”,午夜嘎吱打开的门,这些成为了立夏的习惯。像是一条刚刚踩出的小径,从最开始倒伏成一条路的草地,到最后渐渐露出地面,变成一条宽敞的道路,通向遥远的未来。
时光变成狭长的走道。沿路标记着记忆和习惯。
到后来立夏都觉得没什么奇怪了,遇见理所当然应该在十一点半出现,湿淋淋地回来。如果她准时上了晚自习并且准时回寝室,那么就应该去报警。
遇见习惯性地盘着腿坐在椅子上擦头发,然后看着立夏穿着睡衣黑着眼圈咬牙切齿地背外语。有时候是扎起头发,有时候还会贴一点儿眼霜膜免得第二天起来太难看。功课太难的时候也会呜呜呜地抱怨,并且会骂一两句傅小司陆之昂王八蛋凭什么不下功夫成绩都那么好之类的话。最常见的是把头往后仰到一个几乎要断掉的角度,然后号叫着“你是猪啊”。
也不知道是在说习题是猪还是自己是猪。
体贴而又真实。像是脚踏实地地站在木板上。这样的一个人。
牛奶的温度从喉咙一直向下来到心脏。遇见望着立夏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