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时间所想的是师父并非寻常人,也许不是人。若不是人,那便是鬼?是仙?可鬼需要吃瓜果吗?仙的话不应该已辟五谷吗?再说了,哪有仙这么弱吃点肉食或是喝口酒便病得晕晕乎乎的?
不过打小皇兄就和我说世间无奇不有。
即便君青琰不是人,我也一样心悦于他。
但是在这之前,我得弄清君青琰到底是什么人,有何需要避讳的?好比鬼怕狗血,仙怕动心,那么君青琰除了肉食和酒还怕什么?
次日我直截了当地问:“师父,你究竟是什么人?”
君青琰道:“舟城灵屿人。”
我道:“阿妩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我酝酿了下,道:“师父你是人吗?”
“为师不是人是什么?”君青琰叹了声:“你昨夜喝十里香喝多了吧?今早还未酒醒?怎么一大早就尽问些奇怪的东西。为师不是人的话还能是鬼吗?”
我道:“可师父你一碰肉食和酒就变得虚弱,而且还不吃饭,淋雨了也不会湿。”
君青琰瞥我一眼,他道:“为师用饭的时候你不没看见罢了,且为师是蛊师,每个蛊师都有不一样的忌讳。”
他这么一说,的确是解释得通。我抿唇,又问:“那淋雨呢?”
君青琰问:“你何时见到为师淋雨不会湿?”
我道:“那天在山洞里,你说蛊虫用光了,可师父你再次回来的时候衣裳和头发都是干的。”
君青琰斩钉截铁地道:“是你的错觉。”
真……的……吗?
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
过了几日,周云易得了一面极为精致秀雅的双面绣仕女画眉屏风,他很是殷勤地亲自送到了我的青玉宫。
他道:“第一眼见到此屏风,云易便想到了公主。”
我瞅了瞅,道:“这屏风倒是不错,周大人有心了。”
周云易含笑道:“云易心里一直有公主。”
这样的话听多了,我心中也没什么起伏。我看看外边的天色,尚早,也不好把他赶走。周云易又说道:“公主有心事?”
我的确有心事。
虽然君青琰否认了,但我隐隐觉得君青琰还是隐瞒了些事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多疑了。我不动声色地看了周云易一眼,对,就是从周云易身边的魏青出现后开始。
想到这些,我心里头就有些烦躁。
一个问题未解决,另外一个又来了。
我道:“没有。”
周云易又道:“公主有心事不妨与云易说,兴许云易可以为公主解忧。”
我正想说周云易想多了,脑子却忽然灵光一闪。我记得数月前周云易曾和君青琰说过,他曾经遇到过一位蛊师,不进食,性格孤傲怪癖,且随身带着一张琴。
当时我听了还以为是君青琰的阿妹。
不过君青琰也否认了。
思及此,我眼珠转了转,佯作轻描淡写的模样,道:“本宫记得你似乎提过一个人,和本宫的师父一样也是南疆的蛊师,是一个姑娘,她曾助你破过案?”
周云易颔首。
“确有此人。不过那姑娘十分神秘,也不曾留下姓名,至今云易也不知她叫什么,只知她在寻一个姑娘。”
我问:“你可有法子寻到她?本宫对女蛊师颇是好奇。”
周云易笑道:“本是没有的。不过凑巧的是,前几日那姑娘给云易飞鸽传书,说是过几日要来京城。”
我心中一喜,道:“到时候你若见着她了,便为本宫引见一番。”
周云易道:“好。”
到时候我见到那位姑娘了,旁敲侧推一番,兴许便能猜出师父的身份了。师父当初说南疆蛊师门派众多,而他的门派却又是旁门中的旁门。
周云易又道:“看来公主对蛊术颇为上心,云易还以为公主会不喜欢飞虫之流。”
有些虫子肉也很多的好吗?
本宫喜欢一切肉多之物,事实证明,我平日里见到这些飞虫之流也无任何不适,也觉得像是前世见过一样。
我估摸着我上一世投胎时孟婆汤没喝完,不然这一世我总觉得许多人许多物都像是曾经见过一样。
周云易又道:“云易府中刚好有一本南疆蛊术的书册。当初云易见那位姑娘的蛊术如此神奇,也起了学的心思,无奈却没有学的根骨便只好放弃。后来临走时她赠了我一本南疆蛊术的书册,里头具体记载了南疆蛊术中的各大门派,事无巨细都写得一清二楚。”
我眼睛一亮。
皇城里的藏书阁虽然藏书众多,也确实有南疆蛊术的书册,但毕竟南疆太远,能知道的也只有皮毛。
我咳了咳,道:“当真?”
周云易笑道:“自是真的。云易这便让府中的人给公主送来。”
傍晚时分,我拿到了周云易口中所说的书册,里头果真有许多有关蛊术的讲解,青虫蛊和迷踪蛊都在其中。
我看得废寝忘食的。
南疆果真门派众多,俨然是一个小江湖。
蓦然,翻页的指尖微微一顿。
我不由怔了下。
泛黄的页面上画了一条奇怪的“虫子”,不,应该说,既像虫子又不是虫子,它足足有两个拇指头粗,眼珠子是黑色的,又大又圆,嘴巴小小的,还有一双透明的蝉翼,且遍体金黄。
好奇怪的东西。
我往下一看,图案下写着一句话,南疆蛊虫之王——龇麟。
咦,这名字似曾相识。
我想起来了,当初在京城郊外遇到了一群蛊师,他们气势汹汹地和君青琰说:“还我龇麟。”原来说的便是此物。
我继续往下看。
——龇麟,蛊虫之王,为千年日月精华所养,极具灵性,身躯能万年不灭。
我嘀咕了声,永生不灭,虫子当这么久有意思么?不过这样的蛊虫很难养吧,千年日月精华所养,人一生只得百年,养这虫王,人都去了蛊虫还未养成。
——养龇麟心得:龇麟成后需喂食,瓜果最佳,切忌肉食与酒食。龇麟脾性不好,每隔两日或三日,龇麟暴躁时以笛音安抚之。另,龇麟好猫,白猫最佳。
好……好娇贵的虫子。
不。
我忽然发现我的重点错了。重点应该是这养龇麟的心得怎么跟君青琰的表现这么相像……
我想起当初第一次听君青琰吹笛时,他淡淡地说了句:“有人爱听……”
莫非此人非彼人,正是这只龇麟?
我又咽了口唾沫。
莫非……莫非君青琰真的不是人,而是虫子化成的人?龇麟养成的方法如此奇怪,吸收千年日月精华,那么化成人形也非难事呀。许多志异中不就有花妖竹妖鸡妖么?那么有虫妖也不奇怪。
我拿帕子擦了把额头,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并非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寻常人晓得此事后不应该都去寻个道士什么的来驱妖才对么?可此时此刻的我丝毫没有这个想法,反而是在苦恼着,龇麟万年不灭呀,我这才有百年的命。
知道君青琰是虫妖后,我看君青琰的目光微微有了丝变化。
龇麟化为人形,倒是聪明,懂得挑一副好皮相。我就说当初第一眼见到君青琰时便总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如今一回想,当初的我果真有先见之明。
瞧瞧,君青琰不就真的不是人么?
君青琰倚在窗边吹笛时,我缓缓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造物主委实神奇得很,龇麟那样四不像的虫子化为人形了,竟如此真实,手手脚脚俱在,且身材颀长,在一袭淡青衣袍下惹人想入非非。
“为师身上有何物?”
不知何时笛音已止,君青琰的人已经行到我身前,望我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
我重重一咳,道:“没……没有。”
君青琰俯下身,离我有些近,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竹香味。他仔细地盯着我,半晌方道:“你……这几天有些不寻常。”
我打哈哈地道:“兴许是这几天有些累了。”
君青琰说:“你还在怀疑为师不是人?”
我被呛了声,使劲地摇头:“不,没有了。”君青琰现在不愿和我说真话,想必有他的理由。他既然不想说,我也不戳穿他。待时机到了再说也不迟。
我又摇了下头,说道:“师父你说得对,师父不是人难不成还能是鬼么?”我知道的,你是龇麟,可是阿妩不嫌弃你。
君青琰坐下来,执起茶杯喝了几口茶。
他道:“你不再胡思乱想便好。”
我嘿笑了一声。
竹秀阁里只有我与君青琰两人,我不学蛊术时便这样和君青琰待着,君青琰看书时,我便也在一旁看书,无聊时君青琰便给我捏糖人,虽然他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是这么与他静静地待在同一屋檐下,没由来的有种岁月静好的满足感。
我道:“师父给阿妩捏糖人吧,我想吃糖人了,这一回给阿妩捏只虫子形状的吧。”
君青琰看我一眼,道:“哪有吃糖人喜欢虫子的?”
我掷地有声地道:“阿妩喜欢虫子!”
君青琰道:“给你捏只蝴蝶吧。”
我想了想也成,化蝶前也是虫子,就跟君青琰一样。我这人向来是爱屋及乌的,我笑眯眯地道:“好呀。”
蝴蝶很快便捏好了,我接过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是冬桃的声音。
我道:“进来吧。”
冬桃屈膝一礼,呈上一封信笺,道:“周大人让奴婢转交给公主。”
我微怔,撕开信封。
信笺上只有寥寥数字——公主,她来了。
我随即反应过来。
那个与君青琰颇为相似的女蛊师来了,我连忙道:“冬桃,你去备车。本宫要出宫一趟。”
我收起信笺,与君青琰道:“师父,阿妩今日……”
话还未说完,便被君青琰打断了。
君青琰问我:“去周云易那儿?为师也一块去吧。”
哪能让君青琰去见那个女蛊师!若是他们两人见着了,君青琰岂不是就知道我在暗中查他的身份?我道:“师……师父,这恐怕不太好,周云易说要私下里见我,若是见到师父也在岂非是我不守信……”
君青琰声音微冷:“为师有说要去和你一起去周云易那儿吗?”
刚刚不就说了吗?
君青琰道:“为师的意思是和你一道出宫,正道大师约了为师对弈。”
又……又是对弈吗?
我道:“……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我手中的糖人便到了他手中,君青琰淡淡地道:“正好了,正道上次说想吃糖人。”
我实在难以想象慈眉善目如同弥勒佛一般的正道大师手持糖人的场景……
我看了看君青琰。
他微微撇过了头。
去周府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君青琰奇怪的表现,最后我得出一结论——君青琰大抵是吃味了。
上回也是如此,担心我也不直说,非得寻个措词。师父果真是个别扭的人。待我问清女蛊师后,定要好好地向师父解释一番。
我心花怒放地去了周府。
周云易出来迎接我,我开门见山就问:“她现在就在你府里吗?”
他道:“白姑娘方才还在的,不过刚刚出去了,说是有事要办,半个时辰内便会回来。还请公主在厅堂里稍等一会。云易为公主准备了不少糕点和果品。”
我点点头,和周云易一道进了周府。
我边走边道:“她姓白?”
周云易道:“嗯,姓白,单名一个琬字。”
我的脚步一顿,如今我对所有名字里有菀的人都十分敏感。我目光微凝,说道:“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他道:“云易也不知白姑娘的岁数,不过白姑娘的相貌与数年前倒也没怎么变过,看起来的确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我心中登时紧了紧。
当时我以为白琬是君青琰的阿妹,所以没有多想。可如今知道君青琰是龇麟,且万年不灭,而周云易口中的白琬亦是与君青琰一样,说不定她也是龇麟。
那么,白琬会不会就是君青琰口中的“菀儿”呢?
手脚瞬间有凉意泛起,我心底有些慌。
周云易问我:“公主怎么了?可是觉得冷了?”
此时我已经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周云易一脸关切地看着我。我摇了摇头,道:“不冷。”
不过周云易还是唤了下人往厅堂里添了几个炭炉,如今已快三月了,但京城前几日还在下雪。我揣紧了怀里的手炉,又道:“白姑娘出去办什么事?”
周云易道:“这个云易也不晓得。”
过了会,他又道:“公主还请稍等一会,云易去唤人打听打听白姑娘何时回来。”
我点点头。
约摸有半柱香的时间,周云易还没回来。我有些坐立不安,喝了口茶后,我干脆站了起来,行到窗边。外头的风吹得窗子咯咯作响,我推开窗杆,有风雪飘入。
雪絮沾到脸颊,微微有些冰冷。
我伸手拭去眼皮上的雪水,放下手时,十步开外的梅树下忽然多了一个姑娘,红衣墨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愣了下,恍然间就记起了在福华寺时与君青琰的初遇。
他也是这么看着我的,眼神与红衣姑娘如出一辙。
我张嘴:“你……”
此时周云易走了进来,道:“公主怎么站在窗子边?”他走到我身边,又道:“咦,白姑娘回来了呀。”
她……就是白琬?
我再次抬眼望去,人已不见了。我怔了下,反应过来时,白琬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仍然定定地看着我,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
我有些不悦。
白琬忽然露出失望的神色。
周云易道:“白姑娘,这便是我们大安的明玉公主,也是之前我与你提过的对蛊术颇有兴趣的姑娘。”
白琬眼里有惊讶之意。
“你会蛊术?”
我道:“略懂一点。”
“自学成才?”
周云易刚想说什么,我便笑吟吟地打断了:“是,刚好看到有关蛊术的书册,自学了一段时日后也养出了青虫蛊。”
想必周云易没有告诉白琬我有个师父,不过既然没说如今也没必要说了。我下意识地不想让白琬晓得君青琰的存在。
我看了周云易一眼。
周云易如此年轻便官拜大理寺卿,还是相当有眼力的,当即便闭嘴不言。
白琬道:“倒是难得,自学蛊术,在南疆也极少有这样的有天赋之人。”
我含笑问道:“听闻白姑娘精通蛊术,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白姑娘。”
白琬道:“哦?是什么问题?”
我道:“不如我们坐下来说吧,周大人,再准备一些瓜果糕点吧。”支开周云易后,我又道:“前几日周云易给了我一本南疆的书册,我瞅到里头有只蛊虫唤作龇麟。要如何才能养出龇麟?”
我怕引起白琬疑心,只好先放个烟雾弹。
白琬道:“龇麟乃是蛊虫之王,若无天时地利人和根本不可能养得出。明玉公主初学蛊术,想要养出龇麟恐怕不太可能。”
我又好奇地道:“书册上说龇麟以千年日月精华养之,那龇麟有无可能化出人形?”
白琬瞥我一眼:“公主是话本看多了吧?这世间哪有妖魔鬼怪?”
我被呛了声。
我想了想,又道:“那如果吃了龇麟,人也能万年不灭吗?”
白琬说道:“公主倒也聪慧,只不过龇麟万年难得,吃得下龇麟,也得看龇麟肯不肯认你为主。”
她叹道:“众人向往长生不老,但长生的滋味委实寂寥。”
我抿抿唇,问道:“南疆有人吃过龇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