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结局,一切尘埃落定,再也没有孟松云反抗的余地。
他的这些挣扎与纠结,在事情的推进面前,没有掀起波澜。
正如明阳子所说,人的性格决定命运,神仙也无法改逆,明阳子生来宽厚善良,又岂是他擅自chā手便能逆了本性的?
孟松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当日神降姚若筠时,曾听到柳并舟所说的一句话:纵使天时、地利,但若缺少人和,那么一切终将如水中捞月。
这样的时刻,他竟不知为何,再度转头去看姚守宁:守宁。
他的眼神纳闷不解,仿佛懵懂不开窍的孩子。
明阳子将他养得很好,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将一个穷困山村出身,曾被人骂‘灾星、不详人’的孩子养出了傲骨、养出了满身的桀骜不驯。
可兴许是遇劫之后的人生太过顺利,他有过少年的意气飞扬,年轻时候的如意顺畅,乍经人生波折,自此世界天塌地陷,再难解脱。
此时此景,他不知所措,心中想不出答案,竟下意识的求助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守宁,这就是人和的力量吗?”他敞开心防,询问姚守宁:
“还是你说的,历史无法更改,人力终究难与天道相斗呢?”
姚守宁纵使知道孟松云本性凶残,嘴巴厉害不饶人,但此时见他迷惑,依旧心软的叹了口气。
‘唉/她伸手敲了自己脑门一下:自己果然吃不住教训,学不会孟松云的心狠。
她敲完之后,往孟松云走了过去,拉他袖子。
这一次他站着没有动,而是愣愣的看她,她顿了顿,以自己的‘心’与他交流,与他说道:
“五哥,人定胜天的。”
她温柔的回答。
“可是……”他的心声想要反驳,姚守宁的心意却接着道:
“只是你的心不够坚定,而你的师父,爱你的心远胜一切,所以能胜天意、能战胜想要改变历史的你。”
他爱你、疼你,这种坚定胜过一切,压盖过了孟松云微弱的挣扎,所以一切尘埃落定,无法改变。
历史仍会遵循其原有的原则,哪怕他试图chā手,哪怕他想要纠正这个‘错误’的开始。
“可是,可是这是‘错误’的碍…”孟松云怔怔的‘道’。
少女温柔甜美的回应:
“但孟爷爷不认识这是‘错误’啊,他认为与你的相遇是缘份,是上天对他的恩赐,是神仙对他奖励——”
孟松云狠狠一怔。
姚守宁的话从另一方面启发了他。七百年来,他陷入绝望与痛苦之中,被煞气包围,难以解脱,日复一日。
可能正是因为当初得到的爱太过深刻,所以一旦失去,他才痛不欲生,他疯狂至此,犯下弥天大错,最终无法面对,剜心祭师。
这些年来,他困守世间之外,流离于yīn阳之间,不人不鬼,孤身一人。
他表面不肯认为自己错了,可实则行为却是在折磨自己。
他口口声声喊着自己修的是无情道,早斩断了尘缘,一心想要成仙,可他成仙的执念,却仍是源于明阳子。
“守宁——”
他突然低低的喊,接着又道:
“我错啦。”
这句话前半句他在心中喊,后半句则是张嘴说出来的,所有人都怔了一怔。
说话时他转头看向了明阳子,抱着小孩的孟老汉一脸不明就里。
眼前‘仙人’突然认错,且看着他说,给老汉一种:眼前的‘仙人’仿佛在向他忏悔认错。
孟松云说完这话,xiōng腔骤然收紧,有些忐忑。
“……”孟老汉摸不着头脑,却见孟松云说完这话之后,仍直愣愣的盯着他,好似在等他回应似的。
认什么错?是因为先前说错了话,怕惹自己动怒?
孟老汉开始激动反驳,此时一见别人道歉,顿时便慌了,不安的看向姚守宁,却见姚守宁含笑向他点头,眼中露出的神情似是鼓励着他说些什么。
“您……您有什么错?”他话音一落,见姚守宁摇了摇头。
两人在此之前素昧平生,可这会儿视线相望,孟老汉却似是诡异的能体会到姚守宁的这个动作里传递的感觉。
她是在暗示他,眼前的‘仙人’确实是在向他道歉。
老汉犹豫了片刻,接着认真的道:
“没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天性善良,从不与人结仇,遇事宽宏大度,总是为别人考虑更多。
“您是‘仙人’,知过去未来,知前世今生,提醒老汉本也是好意,反倒是老汉固执冲动,您不要生我的气。”
他抓了抓头,怕将孟松云得罪了。
但孟老汉却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对于孟松云来说,意义深重。
七百年前,他一时冲动,犯下大错。
明阳子死得突然,师徒两人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待他赶回道观时,见到的只是师父生前的衣裳,及众师兄弟留下的纸人,准备为他做一个衣冠冢。
他屠杀道观满门后,再也没有机会跟师父认错。
这个事情成为他的心结,使他再难解脱。
当他找到自己心脏下落,想要取回心脏失败时,才知道自己仍有心愿未了,只是他‘欺骗’了自己。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遗憾是明阳子的早死,觉得自己犯下大错的原因是未能在出事之前赶回黄岗村,救下师父。
在孟松云看来,如果时光逆流,历史改变,他救回了师父,也许便没有后来屠观之事,所有错识被修正,他不会与结义兄弟疏远,不会再有后来七百年的孤独。
所以他寻找到姚守宁,与她结下因果,原本是想请她带自己回到七百年前,明阳子死之前的那一天——
孟松云幻想过无数次那样的结果,最终却被姚守宁拒绝。
少女坚持自己的观点,没有受他影响,确实带他回到了七百年前,却不是回到师父出事之时,而是回到了命运的起始点。
他初时惶恐不安,后又愤怒、忐忑。
他亲眼目睹父母之死,看着妖狼的出现,看到孟老汉不顾一切的举着扁担往前冲,一切的一切,与他记忆里如出一辙。
他试图想要掐灭源头,但最终亦未能阻止。
他没有办法看着明阳子死于妖狼之口,因此出手相助;他想阻止孟老汉收留年yòu的‘孟松云’,继而说出未来,却受明阳子喝斥。
“我错啦,孟——师父1
道歉没有他想像中的难,师父比他记忆中要年轻很多,但脾性一如既往,温和、憨厚、包容,过往记忆一一浮现在他脑海之中,他空荡荡的xiōng腔竟隐隐生出满足的感觉。
“没、没事。”
孟老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自入道门,奉养师父殡天之后,附近村民尊称他为‘孟师父’,这样的称呼听也听得多了。
可此时眼前这位‘孟五哥’叫起来与别人称呼他时的感觉又不相同,好似‘仙人’看他的眼神更特别,仿佛如离家的孩子、如受伤的动物,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
可这是‘仙人’啊?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孟松云笑了笑,他心脏失踪,xiōng腔仍是空荡荡的,但他却莫名觉得踏实了许多。
“我再问你一次,你已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这孩子可能会为你、为青云观带来灾祸,你还要救他吗?”他正sè问。
其实说这话时,孟松云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孟老汉见他问起,神情严肃:
“要救1
“哪怕明知后果?”年轻道士再问。
“哪怕明知后果1孟老汉毫不犹豫。
“不后悔吗?”孟松云眨了眨眼睛。
“不悔1
孟老汉坚定的道。
“好,我救他了1
此时的孟松云仿佛卸下了心中千斤大石,他话音一落,姚守宁突然觉得身上一松。
她与他之间紧系的因果,因为他心愿已了,而得以解除。
孟老汉坚定的态度,让孟松云感应到被爱意所包裹,他得到了‘师父的原谅’,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是错误,也曾被人期待着、被人拥护着,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他上前一步,看向年yòu的孟松云。
小孩处于弥留之际,此时已经意识不清了。
后背处的伤口看起来越发可怕,黑sè的煞气紧紧牵缚住他心脏的每一处,贪婪吸食小孩的生机,收割着他的性命。
孟松云双手结印,嘴里念着: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逆yīn阳、结因果——”他念咒之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探向孩子的后背,那手化为光影,径直掏往孩子的xiōng腔之中。
接着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被他拉了出来,心脏表面布满纵横交错的黑气,被他捧在掌中时,无数黑气化为冤魂怨鬼的脸往他疾冲而来。
他冷笑着,张嘴一一将这些厉鬼吞入腹中。
孟松云在孟老汉面前人畜无害,可他真身恐怕是这世间最可怖的魔头,可怜的身世、坎坷的命途,只是暂时的掩盖了他的无情冷漠。
他的真身是具骷髅,鬼相yīn森可怖。
他曾屠杀青云观,这些年来制造累累杀业,恶果深重。
一切魑魅魍魉在他面前不值一提,他就是这世间最大的恶!
姚守宁再度警惕。
孟松云将煞气一一吸入腹中,那先前泛着紫黑煞气的心脏逐渐干净。
‘呯呯、呯呯。’
yòu小的心脏干净、纯粹,失去了煞气的影响,慢慢在恢复活力。
孟松云看着这颗心脏,如受了蛊惑,将其捧在掌心。
他xiōng腔已经空洞了几百年,此时听到那心跳,脑海中生出贪婪之欲。
这是一颗多么好的心脏?还没有沾染wū垢,也没有沾染杀孽,多么干净。
他能感应得到自己身体的渴望,若是将这一颗心脏不要送回年yòu时的‘孟松云’体内,而是放入自己的xiōng腔之中,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这原本就是自己的东西,只是他提前获取而已……
孟松云注意不到,自己的眼中开始黑气翻涌,他的身上开始传来寒意。
而此时的孟老汉也未意识到变故,他与黄土坝村所有的幸存者一样,被孟松云的举动怔祝
众人亲眼目睹他徒手从yòu年‘孟松云’体内取走心脏,吸食心脏上的妖气,而人被取心之后不止未死,那心脏反而也像是充满了活力。
这种动作与仙法无异,看得众人崇拜不已,压根儿不敢直视‘仙人’,自然没有发现孟松云这片刻的迟疑。
唯有姚守宁,她因孟松云吸食煞气的举动而警醒,意识到如今的‘国师’并非仅仅是一个心灵受创的人,如果只因为他的遭遇而对他心生同情,可能会吃大亏。
因此她一直提心吊胆,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孟松云的异样。
她清楚孟松云本相,也明白他的情况,知道他此时外表的完整不过伪装,此时他xiōng腔空荡,又捧着yòu年时期的自己的一颗心。
心脏上的妖煞之气已经去除,那些缠缚在妖气上的鬼影也尽数消失。
孟松云迟迟捧着心脏不放,姚守宁心中暗自叫糟:莫非他见了心脏,心生歹意?
她一想到这里,定睛一看,果然见孟松云的发梢飘逸,上面似是萦绕了一层朦胧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