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但凡是王夫人认定的事情,哪怕再怎么毫无依据,甚至荒诞无稽,她都会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
而事实上,王夫人被坑跟那拉淑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已经有一年多不曾插手过除却荣禧堂之外的地方了。
“可曾传到了?”见老嬷嬷点了点头,王夫人冷笑一声,“我倒是要看看,这回她怎么接招。哼,旁的倒也无妨,顶好是让她没法平安诞下这个孩子!”
——敢算计她,就要做好反噬的准备!
老嬷嬷只一个劲儿的点头,心里却愈发的不安起来了。
其实,单单只是传个话儿倒是无妨,左右她本人也没露面,甚至连那些说闲话的丫鬟婆子也不是她的手下,而是转弯抹角寻了好几个中人传话,哪怕有朝一日事情爆发了,她们也只会觉得不小心听到几句闲话,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而已。
没事儿的,一定会没事儿的……
据说,同样的话多念叨几遍,就会产生极为神奇的力量。最起码,老嬷嬷不再忐忑了。左右将来事发了也寻不到她头上来,她怕个啥?嗯,大着胆子上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送赵家俩姐妹一块儿去死而已,无妨的,真的无妨的。
那么接下来,就是给赵嬷嬷和迎姐儿创造母女相认的机会了。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主要是因为迎姐儿如今还挂着管家的头衔,哪怕她将多半的事情都转给王熙凤了,可她本人在那拉淑娴的教导下都花了半年工夫才勉强接过来,王熙凤再聪慧,也没可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将一切都归整得井然有序。
事实上,为了让更多的人知晓往后王熙凤才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迎姐儿压根就没听那拉淑娴的吩咐,而是选择了反其道而行。没让王熙凤接手府中的事务,却是先将对外的事宜都交给了她。
所谓的对外事宜,包括日常的接待贵客,三节两寿的贺礼,以及至交好友家里的婚丧嫁娶等等。至于对内的,东院当然是交了出来,另外就是王熙凤最为期待的采买事宜。
而今个儿,王夫人只是让人去同迎姐儿说,三姑娘探春下一季的衣裳料子出了错,就很容易的将迎姐儿哄了过来。
为了避嫌,甚至连去唤迎姐儿的都不是王夫人跟前的,而是探春的奶娘。
等迎姐儿到了梨香院,自有人去相隔不远的偏院通信,只片刻工夫,赵家俩姐妹就摸了过来。
“是差了半匹,不过且放心,回头等我仔细对了账目,看是哪里出了错,一准立刻给三妹妹补上。”迎姐儿倒没推诿,况且这也不是甚么大事儿,毕竟荣国府人多事忙,偶尔出个小差错也是正常的。更别提少的那半匹料子还仅仅是做里衣的细棉布,本就不值当几个钱,应当是弄错了,而非有人昧下了。
迎姐儿的话音刚落,就忽见门前一暗,一个人影直接扑了过来,边哭边道:“我的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
凭良心说,迎姐儿不是懵了,而是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在说她。在瞬间的愣神后,迎姐儿很快就往旁边让了让,并且心理素质极好的向探春的奶娘吩咐道:“三妹妹这边可是着急用?若是这样,我回去就先让人送过来。事儿可以慢慢查,可不能耽搁三妹妹。”
探春的奶娘反而更懵,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哭喊着的赵嬷嬷。其实,她并不清楚前因后果,而探春该得的衣裳料子也确实是少了,她只是依着规矩上报了,并未掺合进去。然而,作为荣国府的家生子,她当然清楚迎姐儿的身世,毕竟从迎姐儿出生到被大房过继,中间隔了好几年。哪怕并不清楚迎姐儿身世的人,起码也知晓迎姐儿最开始是二房的姑娘。
所以,这是……
“女儿!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亲娘啊!”赵嬷嬷哭得很厉害,如果说最开始她是有点儿做戏的成分,可随着见到迎姐儿,她的眼泪登时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其实,若非早先知晓眼前这姑娘是迎姐儿,她都不敢相认。毕竟,这两年来迎姐儿的变化太大太大了,而她已经至少三四年没见到她的女儿了。
然而,甭管是相认还是煽情,那都得有人配合才是。可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迎姐儿却还在惦记探春那少了的半匹布,莫说赵嬷嬷了,连探春的奶娘都有些不忍心了。
好在,赵嬷嬷并未放弃,而事实上她也已经没有退路了。若是能认下女儿,哪怕将事情闹得再大,只要女儿愿意护住她,那她就能全须全尾的活下来,并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但凡女儿不愿意相认……
赵嬷嬷完全不敢想象,得知消息的贾赦会如何疯狂的报复。
“既然这边还有事儿,那我就先走了。”迎姐儿压根就没在意赵嬷嬷,事实上她以为这是探春的亲娘,毕竟她对二房这边不大熟悉,只知晓庶出的哥儿姐儿都是各有母亲的。甚至在临出门前,她还有闲心回头道,“三妹妹放心,一会儿我就让人送料子来,不会耽搁你用的。”
探春一脸无辜的望了过去,料子甚么的她真的不缺,王夫人就算再不喜她,也绝对不会在这种地方克扣她的,少了这一匹半匹的也不会耽搁事儿。况且,她已经认出了跑进来的俩人,一个是她亲娘,一个是她亲姨母。
所以,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儿?
“女儿!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亲骨肉啊!女儿啊,难道你不想认我吗?”
迎姐儿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疯婆子的目标,在愕然的同时,她毫不犹豫的甩开了那人的手,十分平静的道:“你认错人了,你女儿应该是三妹妹罢?不过,这话你也不要随便说,她是荣国府的姑娘,就算是你生的,那也是二老爷和二太太的女儿。”
赵嬷嬷面色煞白,满脸震惊的望着迎姐儿,完全不敢相信方才那番话是出自于迎姐儿之口。虽说那番话并没有任何脏字,也不带任何情绪,可她还是觉得字字句句都如同利刃一般扎在了她的心上。
眼见迎姐儿即将再度转身离开,赵姨娘索性不管不顾的上前抱住了她,这次迎姐儿没能挣脱开。
“放肆!你知不知道你在干甚么?立刻放开我,要不然我让管事嬷嬷杖责你二十杖!”迎姐儿也是有脾气的,事实上大房的人脾气还都不小,就连看着最软萌可爱的璟哥儿,一旦没让他睡好觉,那起床气可是能吓死人的。
听得这般毫不留情面的话,赵嬷嬷再度崩溃了,可她很清楚自己早已没了退路,因而甭管发生了甚么事儿,她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直到惊动了王夫人。
凭良心说,王夫人是不愿意出来的。可外头的动静实在是太响了,她要是再寻借口说在歇午觉没听到,也太扯了。毕竟,连这般大的动静都没听到,那就只有可能是晕了或者干脆没气了。而等她出来后不久,贾政也一脸懵逼的从书房走了出来。
彼时,梨香院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因着是在自家府里,迎姐儿也没甚么防备心,跟前只带了两个贴身丫鬟。也因此,冷不丁的碰上这种事儿,俩丫鬟并未能在第一时间阻止这一切。
而这会儿,赵嬷嬷已经说到了她当年生迎姐儿万分凶险的情形了,并清晰的说出了迎姐儿身上的胎记,以及那拉淑娴干的好事。
——最后那件事儿,赵嬷嬷是赤红着眼睛控诉一般的说出来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迎姐儿终于回过神来,抽出手来向着赵嬷嬷的面上就是正反手两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在这并不大的梨香院里,惊得一前一后走到院子里的贾政和王夫人目瞪口呆。他们只知晓迎姐儿在大房极为受宠,却从不曾真正的领教过迎姐儿的臭脾气。
事实上,毫不夸张的说,迎姐儿是大房所有孩子里头,脾气性子最像贾赦的那一个——尽管她并不是贾赦亲生的。
“我不管你有没有生过孩子,也不管你口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我,只请你弄清楚一件事儿,我是荣国府长房大小姐,而你……”迎姐儿面无表情,眼神却如同刀子一般的戳进赵嬷嬷的心里,一字一顿的道,“不过是个卖了身的奴才罢了,即便我是你生的,又同你有何关系?”
“你、你说甚么?”赵嬷嬷原是抱住了迎姐儿,可在被迎姐儿抽了两巴掌后,却是不由的瘫坐在了地上。哪怕那两巴掌只是声音清脆些,事实上一点儿也不重,可于她而言却仿佛是将她整个人一并抽碎了。
“听不懂?哼,那我这么说罢。大徒律法上有明确规定,儿女只属于父母所有,而所谓的父母,只能是有婚书的夫妻二人,除此之外跟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我是谁生的,哪怕我压根就不是贾家的姑娘,只要我爹娘认了我,将我上了族谱,那么这辈子我就是他们的女儿,跟你……毫无关系!”
族谱胜过一切。
不管是嫡亲的儿女,还是庶出的子女,或者是养子女、继子女。只要一旦登上了族谱,那就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当然,想要将孩子认回也可以,只要再次修改族谱就可以了。然而,甭管是将儿女出售,还是送养、过继,都需要经过其父母的同意。显然,只要贾赦和那拉淑娴不松口,就算今个儿是泰安帝过来,也不能改变迎姐儿的出身。
是出身,而非出生。
赵嬷嬷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迎姐儿,仿佛要将她刻在心里,又仿佛目光根本不曾落在她的面上。
“闹够了就让开,我爹娘是原配夫妻,甭管你方才说的话是否属实,你都没有权利做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姓张!”迎姐儿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要走,却忽的停住了脚步。
梨香院门前,贾赦满脸寒霜的看着院内的一切,而在他身后是皆满脸急切的琏哥儿和王熙凤俩口子。
再往周遭一看,迎姐儿这才发觉,她的俩丫鬟中较为机灵的小悦不见了,显然是见势不妙去搬救兵了。往后推算一番,大概是去寻王熙凤了。而王熙凤肯定不敢拿这种事情惊扰到刚怀孕尚不曾坐稳胎的那拉淑娴,那她就只能去寻琏哥儿。幸而,今个儿是休沐日,不单琏哥儿在,贾赦也在。想来是琏哥儿知晓这事儿自己兜不住,索性去前头寻了贾赦。
只片刻工夫,迎姐儿就将前后事情联系到了一起,旋即她整个人就好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手脚发软不说,连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蓦地,迎姐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飞奔到贾赦跟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
“大老爷,有两件事儿我必须告诉您。”
东院里,王熙凤一脸忐忑的立在贾赦跟前,她的身边是忧心不已的琏哥儿。迎姐儿到底只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姑娘,且还是打小就没有经受过半点儿坎坷的千金小姐。事实上,能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并用疾言厉色反击赵嬷嬷,于她而言已经是不容易了。及至见到至亲的家人,她立刻情绪崩溃嚎啕大哭。
再然后,她就晕倒在了贾赦怀里。
可如今的荣禧堂里,有个刚检查出喜脉,连胎都不曾坐稳的那拉淑娴,再考虑到那拉淑娴已经是四十的人了,若在这种情况下让她知晓这事儿,哪怕她再坚强,也难保不会有情绪波动。到时候,却是极有可能发生一尸两命的事情。
所以,迎姐儿不能往荣禧堂送,当然也同样不能往荣禧堂后头十二所住的院子送,连荣庆堂都被排除在外。思来想去,贾赦只能选择听从王熙凤的建议,将她送来了东院。
东院地方大,房舍不比荣禧堂少,最重要的是,东院离得很远。自打多年前从东院搬到荣禧堂后,那拉淑娴就再不曾往东院来,当然除了远之外,更有可能是不愿意看到这个送走了瑚哥儿的地方。哪怕偶尔想要寻琏哥儿,那拉淑娴也是差人来唤的。
既然往前十多年都不曾来过,那么基本上也可以肯定,怀了身子的那拉淑娴完全不会来这里。
“你说罢。”贾赦淡淡的道。
王熙凤略一迟疑,旋即娓娓道来。
说起来,这事儿也真的是凑巧。先前,王夫人不是特地唤了王熙凤去梨香院半拉拢半立威吗?若单只是如此,那事儿倒没甚么大不了的。可问题在于,王熙凤刚被自家婶娘和堂妹联手坑害过一回,除却警惕心外,还多了一层叛逆之心。
你不是想要跟我交好吗?我偏不,我就要跟着反着来!
“……我将这事儿告诉了二妹妹,也说了我打算给二太太寻些麻烦让她头疼。二妹妹同我说,她去年间就让人寻了一批资质上佳的小丫鬟,原是打算等荣禧堂那些年岁渐长的大丫鬟陆续配出去以后,慢慢的替换进来的。不过,既然我想要给二太太找事儿,她可以先将那些丫鬟让予我。”
让王夫人恨得牙痒痒的荣庆堂俏丫鬟事件,其实是王熙凤和迎姐儿联手干的。提出建议的人是王熙凤,而提供方法和人手的却是迎姐儿。
想也知晓,如今不过才七月中,王熙凤是六月里嫁进来的,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一个来月而已。就算王熙凤再怎么聪慧,迎姐儿再怎么配合,想要在这么短时间里完全这种格外费心费力的事儿也是不可能的。也是因为如此,王夫人才会疑心上那拉淑娴,因为王熙凤没有这个人脉,而迎姐儿则是没有动机,唯一可能的就只有那拉淑娴了。
谁会想到这俩糟心货竟然联手了呢?
说好的嫂子和小姑子是天生的仇人呢?!
贾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你说有两件事儿要说,这是第一件,那另一件事儿呢?”
“还有就是……”王熙凤抿了抿嘴,略有些紧张的道,“仍是那一日,二太太特地将我唤到梨香院说事儿的那日,临走前,我曾听到她近乎喃喃自语般的说了一句话,仿佛是‘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应该就是这句,我当时急着告辞也没往心里去,可如今想想,怎么都不对味儿。”
“王氏,好你个王氏!!”贾赦勃然大怒,“你俩听好,我把二丫头交给你俩照顾,不管用甚么法子,先将她哄好。荣禧堂那头,我之前已经支会了琮儿,他自会将消息彻底瞒住。至于王氏……”
贾赦目光狠戾的道:“我会让她知晓甚么才是真真正正的痛!”
匆匆出了东院,贾赦在往梨香院赶的途中,路过了一切如旧的荣禧堂和荣庆堂,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可等他走到梨香院时,这才明白为何前头并未被打扰。
事实上,十二压根就没依照贾赦所言将荣禧堂封闭起来,他只是将所有涉事之人一并关在小小的梨香院里头,堵住嘴依着次序轮番杖责。
“以为没有理由就不能责罚你们了?啧啧,小爷我从来不知晓咱们这府上竟还有如此天真之人。打罢,继续,别停下。一人二十杖,不用争不用抢,人人都有份。”
十二让人在梨香院靠院门这边放了一把太师椅,这会儿正端着茶翘着二郎腿,笑得异常诡异。
“这人呢,还真是不能不认命。像小爷我命好,甭管怎么投胎,依旧是富贵命。不像有些人呢,明明是当奴才的命偏生就不信邪。成啊,既然想改命,那小爷我就成全你们。不知晓怎么改命?教你们一个最简单的法子,那就是……去死!”
“死了的话,下回说不准就能投到富贵人家了。当然喽,佛家有云,那甚么……六道轮回,这是否富贵尚且不知,说不准你们还能投到畜生道呢。啧啧,真要是这样,回头小爷我还让人将你们买了来,这回就简单多了,直接送到大厨房,晚上多加个肉菜!”
“咋了?不说话了?哦,对了,你们被堵着嘴呢。放心,虽然你们的命不值钱,可小爷我也不是那般残暴不仁的人。趁着挨打的时候仔细思量思量,把想说的话理一理。没理顺也不要紧,回头打完这圈还有下一圈,一次二十杖,相信在没气之前,你们一定能想起甚么来的。没想起也不要紧,回头等死了以后给小爷我托梦就成,我不怕的。”
贾赦走进院门的时候,就看到背对院门坐姿格外辣眼睛的十二。
除了冷汗涟涟外,贾赦还觉得这孩子挺不赖的。
不得不承认,迎姐儿的确被养歪了,有这么个品位捉急的爹,她能长正才叫奇了怪了。不是亲生的又如何?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贾赦相处了十来年,迎姐儿早已从当年那个白糯可爱的小胖团子,长成了一个外表依然白嫩内里却是黑心的芝麻馅儿汤团了。
“问出甚么来了?”贾赦走到十二身后,拿手敲了敲他的额头。
十二赶紧起身站直,极为狗腿的道:“所有人都在这儿了,第一圈差不多就要打完了。我让人将打完的人送到柴房去问话,单独提讯审问,相信一定会有不少收获的。”
“你人在外头,那谁在里头审问?”贾赦一面说着一面就往柴房那头走。其实,说是柴房,可梨香院又不开火,即便有个茶水间,日常用的也是炭。因而这柴房也就放了些许杂物,总的来说还是属于大而空旷的。
说话间,贾赦已经到了柴房门口,虽说十二并不曾回答他的问题,可那也是因着他走得太快了。既已到了柴房门口,贾赦便下意识的伸手推开了门。
柴房肯定是比较阴暗的,采光跟厢房完全没法比。好在这会儿也才下半晌,外头天色亮堂得很,且里头还点了一盏油灯。
贾赦眯着眼睛往里头一瞅,先看到的是面如土色的贴着后墙根立着的贾政和王夫人俩口子,旋即才将目光挪到跟前,定睛一瞧:“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