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侯闻言,自是惊喜。
沛南山长语气平淡,娓娓道来。
他言平息一场战争干戈,自不得以理服人,以情动人,以礼敬人。
以战国时期的婚姻制度,一国公主嫁为另一国国君为夫人的时候,她的妹妹往往也要一同跟着陪嫁过去,称为“娣”,而随嫁的婢女则称为“媵”,总称之为“娣媵制”。
没错,正是这个“娣媵制”的规矩在,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了。
一般而言,这陪嫁的妹妹可能是胞妹,也可能是堂妹,可作一人,也可是数人,正巧蔡文侯求娶的郑国公主为大,而被他强辱的郑国公主乃她的胞妹,如此一般,蔡文侯若腆着脸自当不知郑国准备将此女送于楚国为夫人,一并求娶,岂不是便可以一箭双雕了。
讲到此妙处时,蔡文侯瞠大眼,颀然地掖掌而笑,但念又一转,思起一事,便又不禁担忧起来:“可这事毕竟牵扯到了强楚……”
郑国不可惧也,然,楚却令蔡畏之,半步不敢逾越。
所以从楚国手中抢人,这令他十分犹豫。
沛南山长平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郑国之念,只怕终是落空。”
何解?
蔡文侯百思不得其解地望向沛南山长。
郑国之念,便是攀上楚国这根高枝,可保国基不动摇,外敌不可轻易侵犯,因此才急不可耐地、眼巴巴地给楚灵王送公主拉关系,如今沛南山长却言语笃定,郑国之念不可成……这,莫不是……
沛南山长覆下眼睫,暖黄的光线下投射出一排淡淡的浅影令他面目静谧动人,犹如玉铸:“楚灵王本与齐国公主有过婚约,然,最终却无疾而终,他既以借口弃齐婚约,便必不会转身与郑国结下姻亲,其原由想来以蔡文侯之智,必能释解。”
蔡文侯先是被沛南山长那不似凡人般的容貌气度所摄,蓦然被他提醒,才忆起这桩雷声大雨点小的陈年婚事。
要说蔡文侯能拼掉众兄弟当上蔡国的君侯自不是一无事处,他原先没想到这一茬,但经人一提醒,却恍然大悟。
想来这郑与齐,两者差距甚大,自是无法比的,楚灵王推掉了齐而就郑的话,便是生生得罪齐国,他刚上位不久,自不会干下此等蠢事。
如此说来……事情倒是可解决了。
沛南山长又对蔡文侯道:“蔡侯你只需放下姿态,将此事大事化小,并诚恳向陈国请罪,加重聘礼,何愁郑国不答应?”
蔡文侯只觉心中最大的一个愁结开了,便笑着对孟尝君与沛南山长感激再三,他急不可耐,便准备领着随身扈从大夫即刻回国,便向孟尝君请辞。
孟尝君朝他摆了摆手,却忽然提了一句:“既然难事已解决,那先前你答应本公的事……”
蔡文侯一愣,觑了孟尝君的面色一眼,只觉他那轻轻飘过来的一眼,却闪烁着锐利的阴暗之色,变得寒光闪闪。
他面皮急促一抽搐,忙抡袖擦了擦额汗,连声答应:“莫不敢忘,自然自然。”
这下,孟尝君方笑了。
“既然蔡侯心急美人之事,那便早些返国吧,祝蔡侯早日获得美人归,哈哈哈哈……”
蔡文侯勉强笑了笑,垂头应是,转身便与随身扈从疾步离开雄殿。
观其背影,当真是急不可耐,有一种伧促逃离虎穴之感。
孟尝君的一君狼虎之党见此,都嗤嗤地大笑之。
沛南山长见此,略冷地低下头,心中对孟尝君却是失望的。
此时若陈白起在,一定会对孟尝君摇头,你这鬼见愁的本领还真是与日俱增啊。
本以为解决了蔡侯之事再无沛南山长什么事,却不料孟尝君突地对楚灵王与齐国公主之事来了兴趣。
他笑意盈面,半撑于桌面,然面容即便带着笑意,亦仍显阴郁邪佞:“听说这楚灵王拒绝齐之联姻,据闻是因为要为其兄长守丧,不宜说亲,但实则说是楚灵王登基时,他中意的一陈氏庶民被人给谋害死了,他一时伤心欲绝,方不愿再娶夫人,不知……沛南山长可知此事?”
沛南山长抬眼,熠熠火光中,如黑珠般眼眸折射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光。
他顿了一下,此事……他是知道的。
事关秦国之事,内情他倒知悉几分。
“薛公自是消息灵通,然此事……我并不曾耳闻。”沛南山长入坐后,淡声道。
“沛南山长以为,此传言可作真?”孟尝君又问。
其它人都私底下窃语,又观沛南山长如何作答。
“为君者,万不可因一私情之念而万事俱灰,能为君者,亦定不会因一人而弃千千万万民。”沛南山长很平庸地回道。
“你的意思是……此事是假?”孟尝君似不满这个敷衍的回答,似笑非笑道。
沛南山长无奈,沉吟了片刻,方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空穴来风,有了洞穴才有了风,事情既然存在,传言便定不会毫无根据。
孟尝君挑眉:“倒是山长看事情看得明白透彻啊,连我本以为是一则妄言的,如今倒觉得的确并非空穴来风了……”说着,他勾起嘴角,两眼忽悠忽悠有神,却是闪烁着邪恶的光芒:“倒不知道那跟冰块儿一样楚灵王竟还会如此死心塌地地恋慕一庶民,还以为他的心打一出生便是跟石头一般硬,倘若这庶女还活着……她倘若还活着的话,本公倒想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人能令楚灵王如此神魂颠倒……”
就在孟尝君还在那里“浮想联翩”的时候,沛南山长却忽然道:“薛公,某在此有一事需禀报……”
“嗳~”尚来不及说完,便被孟尝君嫌弃地掸袖给阻下了,他漫不经心地指着席前,长睫扇动,有几分幽阴之色:“山长,你瞧……今日本公好酒好菜好女来迎接款待你,你只需好生享用便是,至于其它事情,待明日再说罢。”
言讫,孟尝君低下面,面无表情地朝跪趴在他腿边软香玉秾的两名婀娜丽姬,使了个眼神,让她们去侍候沛南山长。
两女被孟尝君的眼神看得一哆嗦,忙不跌地得令后,便轻纱敝体,赤脚玉莲,朝着沛南山长那一桌媚态横生而去。
沛南山长瞥了她们一眼,便垂下眼,衣袍潋洁,坐入席内,其间与张仪对视了一眼。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薛公。”
两女闻言一喜,只见那如贵女娇养般雪白的面容漾起两抹红晕,身子一软,便依伏地沛南山长身侧,双眸脉脉似水,一径开始虚寒问暖,侍侯饮食。
沛南山长无作反应,不厌弃亦不迎合,两女惯于侍侯贵人,因此最会看人眼色,因此虽热情依贴,却并不吵嘈,见沛南山长圣洁禁欲的雪峰白莲模样,手却不敢在他身上乱碰了,只觉他身上似发着光,她们自惭行秽,只能心中饮恨叹息,不敢造次。
孟尝君见沛南山长如此识趣,这才收了眸底波动的阴翳,笑着一派人面兽心道:“善!善!听闻姬妽特地为今日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乐舞,还不快赶紧献上来。”
他这人阴晴不定惯了,沛南山长也知道今夜关于他樾麓弟子遇害一事,恐也说不出口了。
卫溪冷沉下脸,捏着“觥”的手背青筋突突,张仪瞥了一眼,便皱眉挡下他的手,见卫溪望过来,摇了摇头。
卫溪长吁一口气,似要将心中的郁气全部吐出来。
姬妽见终于轮到她出面了,便立即上殿,她虽不再是妙龄之女,但成熟女人的韵味却在行走间流露于疑,她跪于席中的红毯上,颈、背臀曲线莠媚,只令席上不少男人看得目光一黯。
“常闻南方有诗,美人河岳灵,女儿似秋水,奴想这寻常美儿恐怕已不能令君上满意,于是这几月奴便走过大江南北,特地为君上献上一寻觅已久的美人,望君主尽情颀赏。”
孟尝君心太野,闻言却是兴致缺缺,居于高位,美人儿他见得难得还少了?再美之人看久了也就那样,还是权势与征地更能够令他兴奋、激动。
“哦,莫不是姬妽新寻来的美人与以往不同?”他伸出手指撩了撩颊边垂落的发丝,打着卷,面颊潮红,唇色深,眸光焕散着几分醉意,分明有些喝高了。
见孟尝君并无露出期待之色,姬妽眸光一沉,面上却笑意暧昧:“没错,可谓是……千年一人。”
千年一人?
孟尝君怔了一下。
殿内的许多人都哗然一声,有部分纷纷摇头乍舌,可疑,却也有人心情澎湃,充满了期待,叫嚣着姬妽将人赶紧献上来。
薛公不感兴趣,他们也可以笑纳啊!
孟尝君底下第一门客,叫冯谖,他朝孟尝君挤眉弄眼,一张普通的面容,中年,眼睛给松驰的眼皮包着,笑时简直看不见眼珠了,他随时捧着一柄不声眼的锈剑,身无正骨,斜斜歪歪道:“主公,听这姬妽荐之,我倒是想瞧瞧这美人究竟有多美了。”
孟尝君环顾一周,见其部下、士卿大夫与谋臣都被兴趣高昂,心中虽不以为然,但也不去扫他们的兴,便道:“夸大矣,那便献上来吧,若名不符实,便拿你好生问罪。”
随着这一声,殿内的乐声大作,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叮呤咚地响起,此时姬妽从侍女手中取来两根绳带,綀起宽大的袖摆,活动了一下灵巧的手腕。
她手上带着鹿皮手套,手握两槌,站在一个鼓前,此鼓有六个长方形孔,钟两侧各有六个鱼尾状脊饰,钟提正面阴刻一翼龙,龙背上驮山。
此鼓乃一名器,名曰靐鼓,鼓色难齐,非一般能够懂奏,此翻为了“陈蓉”一舞成名,非得姬妽出场替她伴奏不可了。
只闻诸女从芜廊下长袖漫舞而入,妖娆的身段,面以轻纱袖摆遮面,只露一双双水湄儿眼,如无数艳嫩花瓣轻然飘落于殿下,旖旎而出。
乐声华丽而繁美,一室的女儿香沁人心肺,众人停下吃食,都瞧着兴致勃勃。
舞蹈出场虽无新意,但能瞧一众美色亦是一种享受。
等数十位美女如若那绽放的花蕾摆好位置,抱膝蹲地,长袖铺阵似花,便向四周散开,嘭!一声在繁花绚烂之中,出乎所有人预料之中,一白衣少女如空谷幽兰般出现。
她的出现如此地突然,如此出场倒是空前无闻,方才彩裙翩翩的众女中,却无一人身着此般素衣雪裙,却在众女伏倒之时,她却从中脱颖而出。
众人一惊一乍,都奇了怪了,因心中好奇,便看得更入神了。
只是此刻的目光,已全被焦着在白裙如雪精灵的少女身上。
万花丛中一点白,如何能不起眼。
本该寡淡的颜色,在五彩斑斓中,却显得茕茕孑立,又遗世独立。
她头插白色雀翎,罩着长长的白色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玉肌雪肤,像一朵白莲,亦像一个玲珑剔透的雪人儿似的。
这身装扮倒有几分像异域之女,倒其气质倒又似中原儿女那般温柔似水。
她一出场,满室充斥的响动乐声却骤然停止了。
突然停下来的乐声令所有人都感到诧异。
太静了,一下便彻底静了。
静得令人有几分心慌,更多的却是期待。
万物寂籁,只有一人周围的声音在缓缓舞动。
那雪衣少女轻舒长袖,动了。
咚咚!咚咚咚!
震人耳膜的鼓声响起,惊得人吓了一跳,心跳如擂,节奏分明。
他们瞠大眼睛,似惊似喜。
少女以右足为轴,轻舒长袖,娇躯随之旋转,愈转愈快。
这下沛南山长与张仪等人哪怕没瞧见脸,也已认出此女是谁了。
那日月下的一支舞蹈,他们仍记忆尤深,只是如今此女瞧着技艺更为熟捻精深了。
卫溪动作都僵住了,目光一动不动。
咚咚咚咚咚咚~!
她忽然自地上翩然飞起,原本伏地的一众美女起身,她们围成一圈,将少女围拢于中间,少女被众花淹没了,她们玉手挥舞,数十条彩色斑斓的绸带轻扬而出,厅中仿佛泛起了七彩虹光波涛。
波涛如此地壮斓惹眼,所有人的视线有那么一刻都被闪花了。
而待“波涛”尘埃落定时,众人蓦地一惊,只觉眼睛瞬间一切都变了。
只因方才还是百花绽放的殿内一下便从春入了冬,银装素裹,所有彩衣飘飘的舞女都变成一身素白舞裙,而之前那惊艳的雪衣少女已不见了踪影了。
“咦?人呢?”
“怎么回事,一下便都换了衣服了,先前的少女呢?”
“妙哉!妙啊!”
一下殿内看舞的人都喧哗赞叹了起来。
连一向对窗外事不太关心的陈仪都看呆了。
沛南山长放下青铜爵,澄清碧波的目光在众舞女身上巡游。
这设计倒是别出心裁,随着这种变幻莫测的设计,原来或许是普通的舞蹈都变得耐人寻味了。
他想,方才那一身白衣柔绢曳地舞女,估计会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出场。
果然不出所料。
只见众素白一身的舞女再次挥出绸带,一左一右抖动的白色绸带似那屋檐上挂着的白雪,遍地霜白,这时一赤脚少女,纤足轻点,衣决飘飘,宛若凌波仙子而出。
满目素白浅淡之中,一红艳似朝霞吐焰般张扬的身影飘忽如妖精般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