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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去留(1 / 2)

苍山上立了许多个坟茔,埋葬着在征南诏一战中死去的士卒。


沙场战亡的只是少数,因伤病、水土不服而死的,战后一统计,竟是有两万余人。


看到这些牺牲,薛白才真切感受到祖宗们栉风沐雨开辟疆土的不易。故而他每天都会花些时间在这一大片坟地前站一会。


有时郑回也会过来,除了向薛白打探他家小的情况,另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便是南诏往后的治理与开化,对此,郑回每次都会说很多,语气中透着忧虑。


“阁罗凤之叛虽平,可大唐治理云南的根本问题可还没解决啊。”


“没关系的。”薛白对此反而很看得开,道:“慢慢来,我保证云南早晚会归化的。”


“薛郎力主让王节帅远征,对此就没有想法吗?”


“与其担心遥远之事。”薛白道:“你可知你收养异牟寻之事被人检举了?”


郑回脸色一变,惊疑不定,道:“真的?若朝廷知晓了此事,为何毫无动静?”


“也许是想利用此事对付政敌吧?”薛白也不确定,随口说了猜测。


他的姚州司马一职就是通过右相府调动的,自然知道军中有不少李林甫的人。只需要收买驿马,就能悄悄查看云南与长安的文书来往,故而看到了崔光远写信给李岫,密报了郑回有可能暗中收养阁罗凤的孙子。


至于崔光远是何时与李岫搭上线的?薛白猜想,该是离开长安前,他带崔光远到右相府,在他见李林甫时,李岫正好有个与崔光远长谈的机会。


李岫那人,做实事缺乏魄力、优柔寡断,但眼光不错,接人待物还是有一手的。


此事右相府到现在还引而不发,想必与郑回曾向杨国忠买官有关。当然,薛白对此并不关心,异牟寻既不是他的儿子,他也不想多管闲事。


“薛郎,我之所以收养牟异寻,除了私心,更多的还是考虑到治理云南离不开蒙氏……”


郑回解释了许多道理,忽郑重向薛白一揖,道:“我可以死,但想拜托薛郎,万不可再因朝堂党争,而再坏西南大计。”


薛白道:“你只拜托我这一件事?那伱的家人呢?”


郑回一愣,面露羞愧,低头道:“家小,也请薛郎照拂。”


薛白问道:“我又要照拂你家小,又要劝朝廷继续扶持蒙氏治理云南。你把这些都拜托于我,然后你安心去死?”


郑回原本大义凛然,自觉死而无愧,被这般一问,不知如何回答。


两人说着话,从苍山上望去,见北面有尘烟扬起。


“该是段俭魏投降了。”薛白喃喃道。


“会杀了他吗?”郑回问道,“我听军中说,高仙芝招降了小勃律国诸酋之后,就都杀了。”


“王天运告诉你的?”


“不是。”郑回道,“是听一些西域商旅说的,据说西域那边高仙芝的名声很坏。”


薛白道:“你是在拐弯抹角地替段俭魏说话。”


郑回也不否认,道:“相比于六诏诸蛮、滇东爨人,段家与中原一脉相承,是一支可以用来使云南归化的势力,除掉太可惜了。”


“我考虑。”


“薛郎……”


“好吧,我会劝王节帅的。”薛白道,“但很多事王节帅也做不了主。”


“薛郎能答应就好。”郑回道,“你答应了,我便相信能做成。”


“也许吧。”


薛白挥手让郑回先走,让他独自待一会。


方才的对话,让他决定还是出手保一保郑回、段俭魏,他有前后眼,知道脚下这片土地最后与中原融为一体了,可这最后的结果,何尝没有郑回、段俭魏这些人的努力呢?


薛白想改变一些事,比如改变唐军在南诏损兵折将、国力大损的情况。但他也提醒自己得克制,历史不是一个人创造的,他得敬畏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人。


独自坐在数万人的坟茔前,他心想着这些。


过了一会,崔光远也过来了,缓步登上山坡,往他这边走来。


薛白遂起身行礼,唤道:“崔别驾。”


“不必多礼。”崔光远道,“方才得到消息,段俭魏携诸州归降了,你我这两日便可往姚州走马上任。”


“听凭崔别驾安排。”


“你要准备回长安了吧?”


薛白也坦然,自嘲着应道:“是啊,捞了功劳,积攒了军中的人脉、资历,下一步又是回长安谋前程。”


崔光远听得出他的自嘲,道:“谁又不是呢?朝中比你更功利者多矣。”


薛白抬手一指,指向山道上郑回的背影,道:“相比于我这种自私自利之徒,反而是郑回这所谓的‘叛徒’更愿意为这片蛮荒之地付出。”


崔光远眼珠轻轻转动,想了想,干脆直接问道:“薛郎似乎话里有话?”


“是,我想替郑回说个情,崔别驾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如何?”


“看来你是知道了,郑回窝藏阁罗凤之孙,此事往大了说,是叛乱大罪啊。”


“若真叛乱,我们早就动手杀他了。往最坏的结果说,云南郡有实力谋逆的人多了,诸州刺史、爨王、大鬼主,若真有人叛乱,我宁愿是郑回抚养长大的异牟寻,如今叫郑孝恒了。”薛白道,“可事实上,朝廷根本就不在乎一个一岁大的孩子叛乱与否,李林甫想借此对付杨国忠而已。”


崔光远因薛白的直率而笑了笑,道:“此事已报给了右相府,我也做不了主了。”


“我会与右相说明,今日只是先与别驾打声招呼。”


“好,我知你要保郑回了。”


崔光远对此事不甚在意,他该立的功劳已经立了,该表的态也表过了,只等升官。


这次随军灭南诏,升为云南太守该是不难的。


聊过了郑回一事,两人一道走向山坡,路上换了话题。


“朝廷想必马上就要把王节帅调回去了吧?”崔光远问道。


“必然是了。”薛白道:“只是……王节帅病了。”


“真病了?”


崔光远有此一问,无非是觉得王忠嗣又是在装病,为了能不放下兵权。


“真病了。”薛白道,“军中大夫看过才知,他是在行路途中就病了,但身为主帅,咬牙撑着。等战事结束之后才显露出来罢了。”


“那,龙尾关一战,出城退敌之时,王节帅犹在病中?”


“是啊。”


崔光远犹觉难以置信,问道:“你可是与王节帅一道回长安?”


“只怕还得与别驾再共事一段时日。”薛白道:“眼下我想调回长安,似乎很难……”


~~


次日,崔光远与薛白等官员出发往姚州上任,诸将相送至龙尾关。


王天运一路上都把千里镜拿在手里,时不时在曲环面前晃一晃,他二人因受了伤还未好,不曾有军务在身,恨不得把薛白送到姚州。


可惜,军中只有一名校尉庞拔古能沿途护送直到姚州。


还有一些将领实在是走不开的,则纷纷扬言往后定要找薛郎讨要一个千里镜,可见此番征南诏,薛白在军中拓展了不少人脉。


过了西洱河,薛白勒住缰绳,请依依不舍的王天运先回。


王天运虽然不知遇到薛白彻底改变了他“悬首辕门”的命运,却对薛白有种莫名的敬畏与亲近,得知不能再送了之后,当即苦了脸,想了想,却是把千里镜抬起来,准备看着薛白消失在天际才作罢。


没看多久,西面有马蹄声传来,王天运转过千里镜,一面旗帜便落入眼中。


“荔非元礼回来了!”


很快,一队骑兵奔至龙尾关下,荔非元礼一马当先,手中长槊上还悬着一串人头,问道:“王天运,在此做甚?”


“我来送薛郎赴姚州上任。”


“薛郎走了?”


“不错……”


“驾!”荔非元礼策马便走。


王天运吃了一嘴的土,大喊道:“喂,你击败吐蕃军没有?功劳可赶上我的一半了?”


“滚!”


荔非元礼挥马疾驰,奔了一段路终于赶上薛白。


在他这种羌人军将眼里,根本不在乎什么别驾、司马的官位高低,也不去看崔光远,径直下马奔到薛白面前,咧嘴笑道:“薛郎,我破敌回来了!”


“哦?追上倚祥叶乐了?”


“追上了,半渡而击,大败吐蕃!”荔非元礼喜道:“得你谋划,我怕不得升个兵马使。只可惜走了倚祥叶乐,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渡过河去了,但把他的兵马辎重劫下了大半。”


“与我谋划无关,我那计划,能遇到倚祥叶乐的概率不高。全赖将士用命,行军迅捷,方有此一战威震吐蕃。”


“薛郎,还有一样东西,完璧归赵。”


荔非元礼难得说了一个成语,冲薛白一眨眼,嘿嘿一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接着,他附耳小声道:“我未告诉旁人,薛郎这次可独自藏着了。”


“嗯?”


薛白有些不明所以,却见荔非元礼神神秘秘地让人牵过一匹马来,马背上放着一个麻袋。


~~


云南郡,姚州。


唐军灭南诏之后,重新设置了姚州都督府,依旧是归剑南节度使所辖,领姚城、泸南、长城三县。


腊月十九,薛白这个姚州司马终于是站在了姚州府衙前。


姚州城的城墙已经被挖塌了一段,府衙也在阁罗凤围攻张虔陀之时被破坏得一片狼藉。抬头看去,墙上满是烧焦的痕迹,那块“姚州府署”的牌匾也掉在地上被砸碎了。


入内,青石板上的血迹已经结成了黑色,偶尔可看见散落的白骨。


尸体的腐败气息传来,令人作呕。


“阁罗凤攻占姚州不久就坚壁清野,并没来得及设置姚州官员,还是鲜于仲通大军到姚州时拾掇了一下。”


崔光远叹息着,领着薛白继续往里走,看过了前衙,又到后衙。


后衙有两个院落,供姚州的两位主官住,他们先去了居东的大院落。


“此处,便是张虔陀住过的地方了。”崔光远指着地上的一滩黑色血迹道:“阁罗凤攻入此间,张虔陀饮鸩而死,尸体犹被拖了出来,在此斩了头。”


薛白道:“张虔陀功过难评啊。”


“若非将士们灭南诏、俘虏阁罗凤,张虔陀必是千古罪人。”


说着,他们走进正屋,崔光远摇头叹道:“据说,也就是在此,张虔陀凌辱了阁罗凤的妻子。”


“崔别驾必是要升云南太守的,住吗?”


“唉,不想住,薛郎住吧?”


“也好。”薛白对此倒是无所谓。


崔光远遂拱拱手,道:“多谢,多谢。”


两人这般商定,各自安顿下来。


薛白带了一些私人的护卫,马上便开始动手洒扫拾掇,这其中却还有一道娇小的身影笨拙地趴在卧房的地上抹着地板,乃是娜兰贞。


这便是荔非元礼所谓完璧归赵的“完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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