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到万家门前,单伯先上门请见。
门房入院通传,约摸一刻时后,万盛迎了出来,同他一起的还有一名年轻男子和两名仆人。
万盛指着年轻男子对单伯引见道:“这位是犬子,万清淼。”
万清淼见礼道:“见过老先生。”
单伯回他一礼,然后夸赞道:“万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万盛笑道:“像他母亲。”
单伯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后木着脸回马车前,对马车里的人道:“姑娘请下车吧。”
柳眉撩开车帘先下,随后伸手将胥姜接了出来。
出门后,她对胥姜嘱咐了一路,要做足架势,胥姜怕了她唠叨,她说什么都应了。
万家父子见自车上下来的二人,皆是一怔。
万盛盯着胥姜,不由得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当年去永绥初次见到溪芷那日的场景。
当年他在永绥谈买卖,因伤残被人讥笑刁难,便是溪芷替他解围。
自此,他便对溪芷念念不忘,后来刻意同溪家来往,也是想能多同她亲近。
正因如此,他才得知溪芷与胥渊自小定亲,也知道溪家攀上当地一名富商,想同胥家悔婚。
那段日子,两人的反抗、私奔和被迫分离,让他见证了一段炽如烈日,却最终将一切烧成灰烬的感情。
在知她被带回溪家后,他既心痛又卑微地欢喜,他携礼上门探望,可溪家却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直到买通溪家下人,得知她孕育产女,他才明白溪家这么做的原因。
他心头又痛又妒,却无可奈何,本以为有了孩子,溪家会成全二人,他也为她高兴。可没想到,溪家人却用孩子作威胁,逼她就范,让她嫁给那富商。
那富商因她与人私奔,坏了名声,不再肯让她为妻,只给一个妾的名分。
溪家人竟也答应了。
他便故意将溪芷产女的消息通给那富商,那富商果然与溪家撕破脸。
他知道此时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便在永绥买了四座庄园,以其为聘,让溪家把她嫁给自己。
溪家虽瞧不起他,却看在钱的份上答应了。过后却是嫌丢人,不备嫁妆,不宴宾客,只出一顶花轿,让他将她带走了。
他有心让她远离一切是非,便隔绝了永绥的消息,断绝与溪家、胥家的一切人事往来,只想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她却犹如一颗蒙尘的明珠,一日一日的失去光华,最后在得知胥渊身死后,彻底碎裂,只剩下一具混沌的躯壳。
便是躯壳,只要能留在自己身边,他也满足了。
可午夜梦回,见到那个明亮灼人的女子,他的心口总翻来覆去的疼,那痛楚比他幼年断臂之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而眼前的胥姜,便与记忆中的女子重合,让他惊喜、迷茫,也让他恐惧,种种情绪塞在心头,令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胥姜与溪芷和胥渊都太像了,得前者其形,又得后者其神。
万清淼见胥姜那一瞬,只觉得眼前一亮,且不知为何,莫明觉得亲近。待人走到近前,便不由自主的迎上去,朝她作礼。
“在下万清淼,恭迎娘子芳驾。”
听他自报家门,胥姜一愣,脸上客气的笑容也淡了不少,她回了一礼,“胥姜见过万公子。”随后对万盛道:“见过万老爷。”
万盛微微颔首。
二人对视,神色皆有些复杂。
万清淼本想与胥姜再搭两句话,却被柳眉挡开了,他只好又站回了万盛身旁。
万家仆人引着侍卫去停放马车,万家父子则领着胥姜等人进门。
因昨日单伯透了底,万盛得知其来自京中官宦之家,便开了正门迎人。
胥姜抬头打量。
万家虽是富户,却并非官家,入户门式样为百姓家常用的如意门,只是要比寻常百姓家更为华贵。
其于前檐柱间砌石门,石门内再开木门,檐柱左右接围墙,上重二层牌楼。
石门与牌楼上皆有雕花,大多是神仙、吉祥纹、亭台楼阁等式样,精致繁复、明亮艳丽。
迎面门簪上皆刻着‘如意’二字,取吉祥如意之寓意。
最显眼的是门头上呈着的那一块匾额,上书‘富贵平安’四字。字迹有韧劲,却并非常见于匾额的恢弘大气,反倒透着一丝娟丽。
胥姜盯着看了片刻,心头便有底了。
“胥娘子,请进。”万盛伸手请道。
胥姜微微欠身,随后抬脚跨进了万家大门,单伯与柳眉紧随其后。
进门后几人难免打量打量一番,胥姜只觉这庭院建得阔气,却并不俗气。
目之所及,堆石为山,掘地为池,梅、兰、竹、菊,松、柏、樟、杉,依山顺水而植,自成一景。
这园子除进门那块富贵匾外,并无半点商贾之气,更像是文人造园,处处讲究。
进门后,行不远便是一道亭门,亭门左右对坐各有三间宴厅,门上书着‘集福凝瑞’四字,与前门字迹出自一人之手。
“这是我母亲提的字。”万清淼不知何时走到胥姜身旁,同她介绍道:“不止这副匾额,咱们家中所有的匾额都是由她题的,这园子也是父亲应对她之喜好建的。”
闻言,胥姜心头颇不是滋味。她看得出万盛对溪芷很好,不止是好,从这宅子,还有万清淼这名字,便知万盛对溪芷有多看重。清淼,溪也。
她一面庆幸,这些年他没有苛待溪芷,给予她优渥的日子,可一面又忍不住嫉妒,嫉妒万清淼和万盛对她的占有。
这座宅子,这父子二人,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溪芷已有她的家和家人,而自己只是一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这丝血缘,在这座宅院,这对父子面前,显得那么薄弱。
她深吸一口气,对万清淼扯出一个笑,随后将柳眉拉了过来,将人挤到了一边——眼下她看这人不顺眼。
万盛见状,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略带挑衅的眼神,胥姜只当看不见。
过堂门再往里,又是一座小园,园中多奇石,其间种满枫树,引清溪而灌溉,长势繁茂。
此时,秋风款至,枫叶初染,影落清波,上下同艳。
枫林深处,掩着一座闲厅,胥姜跟着万家父子穿溪过桥,来到厅前。
闲厅名为画枫厅,落的依旧是溪芷的字。
“几位先在此处歇息,我去请夫人来。”万盛请几人入厅,随即吩咐万清淼作陪,便领着一名仆人,往内院而去。
“胥娘子,里面请。”万清淼对胥姜请道。
胥姜望着万盛离去的方向,心不在焉地回道:“好。”
入厅后,万清淼请胥姜落座,又让仆人去备上好的茶。
胥姜打量这座闲厅,却见字画、书籍、书案、文房四宝,都十分齐全。她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红枫图,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一寸一寸地欣赏起来。
画中红枫如云,山奇水怪,其中淡淡几笔勾出半片人影,倚睡在树荫中,一派闲适自在。
这般画意,似曾相识。
“这也是母亲画的。”万清淼语气里有几分自豪,“母亲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女子。”
胥姜终于同他搭话了,“这幅画为什么会挂在这儿?”
万清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是母亲在此处作的,自当挂在这儿。”
胥姜低道:“令尊真是大度。”
万清淼不明所以,见她自画前离开,便跟上去问道:“听闻你们是从京城特意来看望母亲的,与我母亲有何渊源?为何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有亲戚在京城?”
单伯挪步挡在他面前,朝他一礼,笑眯眯道:“万公子,恕老朽失礼,请问这茶水何时能来?”
“哎,对不住,对不住,怠慢了。”万清淼忙招来仆人问茶水来没来,问明之后对几人说道:“各位稍坐,茶水立马就来。”
单伯咳了两声,笑道:“真是不好意思,这人上了年纪就爱唠叨,一唠叨就渴水,让万公子见笑了。”
万清淼摆手道:“不妨事,是咱们招呼不周,怠慢老先生和胥娘子了。”
单伯‘哎’了两声,慈和道:“依咱们姑娘与令慈的关系,万公子大可不必叫得这般生疏。”
这话说到万清淼心坎上了,忙附和:“老先生说得是。”
“万公子年龄比咱们姑娘小,不如就叫一声阿姐吧。”单伯笑成了一朵花儿。
万清淼一僵,干笑道:“这……”
胥姜说道:“咱们单伯爱逗趣,万公子不必将此话放在心上。”
万清淼胡乱点了点头,又想冲淡尴尬,便另起话头问道:“不知胥娘子家中作何营生?”
“开书肆。”
“原来也是做买卖,那咱们也算同行了。”
“咱们姑娘的书肆并非寻常书肆,而是京中国子监直隶的官刻坊,姑娘如今也是官户,还替当今新科状元出过诗集,风靡京都。”单伯笑道:“所以叫咱们姑娘一声阿姐,万公子是不吃亏的。”
万清淼讪讪。
胥姜无奈地看了单伯一眼,随即道:“不过是小本买卖罢了。”
万清淼另外找话,“可是胥娘子父母经营?”
“我自己经营。”胥姜神色淡淡,“我父亲早已去世,母亲……如今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