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汤饼又汲水洗漱,最后在最后一线光明的沉没中,将自己裹进被子,坠入沉沉旧梦。
梦里她在描墨线,她手抖,将一条条线描得犹如蚯蚓,弯弯曲曲。
待她描完,纸上犹如吹起波浪,将上头的人影映得皱皱巴巴。
她挤着小脸,将人描了有描,修了又修,最后将人融成了一团分不清头尾的墨。
画完后,她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画纸捧到胥渊面前给他看。
胥渊放下手中刻板,接过来看了半晌,“这画的什么?”
胥姜朗声答道:“画的师父。”
胥渊盯着糊成一团的墨,实在夸不出口,他起身去屋里拿出一副画递给胥姜,“你拿去照着画。”
胥姜接过画打开来看,惊喜道:“是师父!”
这是一副胥渊的人像图,栩栩如生,颇具神韵。
“去吧。”
胥姜喜滋滋抱着画跑了,过后几日,她每天都会拿一副画来给师父看,那些画从一团墨,逐渐化形,然后成为师父的模样。
待她仿得与原作七八成相像,胥渊找她将原作要了回来,可拿到手里一看,那画已被墨浸得没法入眼了。
合着进步这么快,都是覆纸临摹的。
他气沉丹田,怒吼道:“胥姜!你给我滚过来!”
胥姜垂着小脑袋跪在地上,面前摆着被她污损的画。
胥渊指着画道:“你便是这么学的?偷奸耍滑,投机取巧,生生污了一副好画。”
胥姜直掉金豆子,“阿姜错了,再不敢了。”
胥十二在旁劝道:“阿姜还小,偷点小懒算不得什么,爷何必吓她。”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做人做事皆应当勤勉踏实,如今才这么大点儿就知道贪图逸乐,取巧糊弄,眼下若不及时矫正,日后如何成材?”
胥十二本是顺嘴替胥姜说句话,如今自己也被含沙射影地教训了几句,便闷头出去了。
胥渊对胥姜道:“要么将这画修复如初,要么另画一副分毫不差的赔给我,你自己选。”
胥姜抹去眼泪,将画抱在怀里,“我把它修好。”
以她如今的画技,莫说分毫不差,六七分都画不像。虽说修复也难,可都是些手上活计,耐心磨几次,总会能磨出来的。
胥姜便是这点惹人疼,犯错后从不狡辩,乖乖认错。
胥渊气消了,就让她起来了。
过后,胥姜耗费小半月,才勉强将那副被污损的人像图修补整齐。
胥渊检查后,觉得差强人意,便将此事揭过了。
而胥姜交画之后,却跪下同胥渊磕了个头,然后扬起笑脸对胥渊说道:“贺师父生辰喜乐,如意吉祥。”
胥渊怔愣半晌,才走到胥姜面前,抚着她的发顶叹道:“长大了。”随后又问:“画人像图是想作生辰贺礼,送给为师?”
胥姜点头,随后失落道:“可是我画不好,还坏了师父的画,惹师父生气。”
胥渊将她牵起来,拍了拍她腿上的尘土,柔声道:“画不好为师教你,画得多了,自然便画得好了。”说完又嘱咐道:“不用着急,师父等得起。”
往后,胥姜画过许多人像,最多的便是胥渊,终于在她十四岁之时,画了一副最为满意的,打算作为胥渊的生辰贺礼。
最终,那副画却被胥渊的鲜血染红,同他一起葬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胥姜自梦中惊醒,屋里屋外皆是一片漆黑。她翻坐起身,脑子纷繁杂乱,眼前虚实交织。
她枯坐许久,才起身束发,摸来火折子掌灯,然后开箱启柜,自箱笼中取出一只竹筒。
她拿着竹筒,执灯来到来到书肆,扫出一张案桌,随后又点了两盏灯,才借着明亮的灯光,小心将竹筒打开,倒出一副画来。
画纸已发黄,不少地方都透着淡淡的霉印,边角也有磨损,原本补过的地方,更显斑驳,可整体保存尚算完好。
胥姜小心将画推开摊平,随后怔怔盯着画中之人。
画心里托着一名男子,正倚石看书,神色闲适恣意,画中无他物,唯有一石一松一溪云与他相伴。
胥姜摸了摸他的脸,眼底浸出水色。
她细细检查这副画,见覆背纸也生了霉灰,且霉灰有往人脸上蔓延之趋势,便决定将其清洗、修复,再重新裱褙。
说做便做,反正已难成眠。
她搬来小火炉,起了碳,开始烧水,又支起专为修复字画的而打造的案板,找出刷子、陶壶、裁刀、镊子、棉帕等过会儿要用到的器具,一一摆上。
随后又令打来一壶清水备用。
一切准备就绪,她将画去轴,裁下画心,随后往案板上刷一层清水。案板面上刷了桐油防水,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以便于贴合纸张,刷水可使画纸贴附得更平整紧密。
刷好水后,胥姜将画纸一点点小心铺上去,随后将打湿的刷子,轻柔地将其与案板刷得服帖。
此时,炉子上的水正好沸了。
胥姜汲沸水,以刷为介,将沸水均匀浇洒在画纸上,待其将污垢、霉灰解出后,再以棉帕将水吸干。
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污垢、霉灰尽数被吸附干净,此为洗画。
洗画过后,便是揭纸。揭纸是将发霉的覆背纸自画心揭下,换上新纸,以免修复后残留的霉粉扩散污画。
胥姜起画心,将其翻面重新贴合在木案上,刷上一层清水后,用指腹一点点揉开覆背纸,将其小心揭下。
此过程需得全神贯注、小心谨慎,稍不注意,便会误伤画心,致其破损。
胥姜屏气凝神,耗费半个时辰,才将最后一片覆背纸揭下。
画心完好无损。
她松了口气,随后再检查画心,以裁下来的原画纸,将破损之处补齐好,再刷托纸、打水边,最后将其揭下翻面,以画心朝上,复贴于案板之上,将其刷平,以待晾干。
晾干之后,方可重新裱褙。
胥姜执灯细细检查,照见她儿时留下的墨印,不由得一笑。
再如何修复,这些墨渍都去不掉,好在当时没晕染到师父的脸上。
胥姜盯着胥炎的脸,微微一叹,躁动的心却平静了下来。
检查完后,她正要撤灯,却无意间发现一团墨晕之中,有一个极浅的落款。
她凑近仔细辨认,辨认出娟秀的两个字。
绵存。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而后胥姜一愣,这画不是师父自己画的?
那这绵存是谁?
为何她从未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