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灿双手将这尊大盘竖起,迎着灯光,貌似在查看铭文,实则嘴角勾出一道弧线。
他在笑!
兮甲盘,制作者为西周时期的重臣尹吉甫。此人乃黄帝之后,伯儵(同倏)族裔,尹国(封国)的国君,字吉父,一作吉甫,兮氏,名甲,金文作兮甲、兮伯吉甫,因而称呼为“兮甲盘”。
尹吉甫本姓姞,因被封于尹,今山西隰(音习)县,所以后人称呼他“尹吉甫”。
此人活跃在周宣王时代,死于西周最后一王周幽王时期。
他是周宣王时的太师,西周时期着名的贤相,辅助周宣王中兴周朝,不仅是流传后世的《诗经》的总编篡者,还曾经奉周宣王命,与南仲一起出征猃狁,获大胜,反击到太原附近,后又发兵南征,对南淮夷征取贡物,深受周王室的倚重。
此人的文治武功,都相当出色。
兮甲盘,就是由尹吉甫命人制作,用以记载周宣王伐猃狁的战争,获得战功而受赏赐一事。
这件兮甲盘流传的经历曲折离奇,在历史记录中,时隐时现,踪迹莫名。
兮甲盘出土的时间,约在淳熙年间(1174年—1189年),即宋孝宗赵昚在位后期。第一次明确出现在文字记录中,为浙西副都总管张抡的所编着《绍兴内府古器评》一书。
当时南宋士人研究金石学的气氛十分浓厚,因此兮甲盘很受人们重视,并被收入南宋宫廷府库中。但在南宋末年的战火中,兮甲盘流落到了民间,不知所踪。
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已是一百年后。
元朝的一位官员,名叫李顺甫,在一家小摊位上发现这件颇有古气的“铜盘”,便带回家。他的家人看它的器型与饼铛相似,于是就将兮甲盘上的圈足折断,用来烙饼。
有一天,李顺甫的上司,元代宰相、大书法家鲜于枢来李家做客,发现这只盘子不同凡响,便讨要过去。事后,鲜于枢招来众多好友一起鉴定,认为这就是“兮甲盘”。
他将这只盘子发现的过程以及被李家当成烙饼铜锅一事,都记录在《困学斋杂录》中。
鲜于枢死后,这只盘子传到元代收藏大家陆友仁之手,此事记载于陆友仁的《研北杂志》。
在此之后五百年,兮甲盘不知所踪。
第三次现身,已经到清中后期,张老的师祖陈介祺之手,见载于陈老的《簠斋吉金录》。
陈介祺去世后,后人倒藏,此盘被保定府知府,满州正红旗的阿霖所得——此事见载于吴式芬的《攈(音郡,拾取之意)古录》。
清帝去位,阿霖被乱兵所杀,家产被抢个精光,兮甲盘再度杳无音信!
有传言说兮甲盘被东洋人买走,有人说被偷藏起来,也有人说被西洋人购得,还有说此物已毁于战火,莫衷一是。
其实,有关陈介祺老先生为什么不将他的藏品传给弟子朱飞仙这一问题,卢灿问过张博驹老爷子。
当时,老爷子拍拍他的后脑勺,笑道,师徒如父子,可毕竟不是父子,陈介祺老先生出生官宦世家,有着偌大的家族需要负责,能将师门之物传承下来已经足见老祖的清高!
听完,卢灿沉默很长时间。
兮甲盘的传奇经历,并未到此为止,相反,愈演愈烈。还真应了那句“哥不在江湖,江湖上到处都是哥的传说”的话!
这件物品在二三四十年代,屡屡掀起风波,时不时就会听见“兮甲盘现身”的传言。
张博驹老爷子曾经就看过不下于三件赝品兮甲盘。
据张老所言,他亲眼看过的三件赝品中,一件是来自东北铜官庄的伪作,使用的翻铸压模做旧法。第二件是京城后门造,出手之人是曾经为清宫内务府吉金造服务的老手艺人,采用的是贴皮做旧法,即采用机械铸模再外贴刻有铭文的青铜皮,手艺巧夺天工。
至于第三件,采用的是老盘蚀金法……原本张老还猜不透作伪者。
可是,上次从北美回来之后,老爷子再聊起这件事,就有谱了——他怀疑极有可能是黄埔张三石所作,也就是为叶恭绰制作“赝品毛公鼎”的那位——宗越宗老的师傅王若虚!
如果卢灿所料没错的话,就是眼前这只“兮甲盘”!
兮甲盘的传奇经历,在未来,还会继续。
2010年,北美次贷危机,无数商人破产,休斯顿就有一位叫迈科瑞·斯克的商人脑溢血过世,因为欠债缘故,他的遗产被拍卖。
在拍卖房产的过程中,就有这么一件残破的“双耳铜锅”,被打包出售。
隔年,这件“双耳平底锅”,被一位做“回流古董”生意的哥们,带回京师的程田古玩城,以“宋仿”的价格——两万元,卖给一位店主。
店主邀请一干“古玩爱好者”及“专家”上手,都给这件“平底锅”定性为“宋仿”,不值钱!东西在柜台上摆放一年,无人问津,最终被江浙的一位商人以十二万的价格买走!
店东自觉大赚一起,还请朋友吃喝一顿。
孰料,五年之后,也就是2017年,这件“双耳平底锅”在西泠春拍上拍,标价1.2亿,最后创造出落槌价1.85亿元,成交价2.13亿的超高青铜残器成交记录!
没错,这件“双耳平底锅”,就是真品兮甲盘——多名考古学家、金石学家以及鉴定大师确认!
消息一出,一片哗然!
京师程田古玩城中,无数人后悔莫及——曾经有一个一举成为亿万富翁的绝佳机会,就这么从身边溜走!至于那位卖货的店东,据说……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周!
如此轰动的消息,卢灿又怎会不知道?
可以说,对真假兮甲盘,卢灿都了如指掌,又怎么会认错?
卢灿将这件“兮甲盘”里里外外看过一遍,确信再无疏漏。这时,他才放下铜盘,笑着问道,“赵老,您既然藏有兮甲盘,那么兮甲盘的铭文拓本,应该有吧。”
这方兮甲盘既然被赵家当成“镇宅之宝”,赵从衍和倪亚正夫妇对它的研究,必然不少,铭文拓本必然少不了。
果然,赵从衍弯腰从柜子里翻出一份锦盒,随手扔在卢灿面前,“这里。”
卢灿也不去计较他的态度——虎博老头子们生起气来,态度比这恶劣,冷眼绝对是轻的,尤其是李林灿,那是真骂人的!
将锦盒打开,里面两份黑老虎拓本,一份是从现在这只兮甲盘上拓印下来的,墨色浓黑。还有一份是印刷品,是罗振玉的《三代吉金文存》中的拓片影印本。
有关兮甲盘的铭文拓片,质量最好的自然是陈介祺的原拓,现存于国图。
罗振玉的《三代吉金文存》所存拓片,是从清末官员,金石学家吴大澂(同“澄”)所着《愙(同“恪”)斋集古录》中拓片的翻拓,中间至少过了两手,已经失去部分“真意”。
将就用吧。
卢灿将两份拓本平摊在鉴赏桌上,又将“赵家兮甲盘”压在两张铭文拓片的上方。
“赵老,商周青铜器的铭文,所采用的方法都是铸字,战国时期才会出现刻铭。”
“怎么铸呢?”
“先雕刻正阴字铭文模,然后翻制反阳字铭文的活块泥芯,也就是说,范块上的铭文是阳线。”
“刻完之后要趁湿嵌入主体范中,字口厚度要避免与外范接触而需修正,可能要微作按捺,与主体范修正,这样一来,阳文字的上口就大……”
卢灿发现赵从衍似乎有点懵,才想起他只是一位富商玩家,又不是虎博的那些“老怪物”,随即改口道,“说的可能有些饶舌……这样吧,我就直接说特点吧。”
“商周青铜器铭文,有两个特点,非常关键。”
“第一个就是刚才所说的,内嵌式模范,铸成的铭文往往有字口小底部大的特征。”
“第二,因为是铸范铭文,一锅烩,因而字体笔画的转折处,呈非常自然的圆势,字口内有如磨砂玻璃那样均匀无光感,这就是笔道。您可以将笔道理解为铭文的书写及组成特征。”
“我们对照这两大特点,再来看看这方兮甲盘。”
卢灿示意老头子伸出手指,顺着铭文,从上到下摸,“您仔细感受铭文的凸起部位,两侧是不是有一些喇手的感觉?如果是正品,它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至于为什么出现两侧的笔道喇手?稍后我会和您解释。”
赵从衍摸了一遍又一遍,确实有一丝隐隐的喇手,感觉不明显,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凸起的铭文,那点感觉算什么?更何况上面还有氧化层呢!
其实,此时的赵从衍心理有些动摇——刚才卢灿说的那些,他听不懂,有些高深莫测的感觉,让他有些心虚。
他板着脸,不说有或没有,准备收手。
卢灿却没让他停手“赵老,您再感觉一下,这些铭文,有没有底部字口小的特点。可以先摸一遍,再用放大镜看。”
赵从衍再度摸一遍。
说实话,他毕竟不是专业鉴定师,摸不出来变化,倒是拿着放大镜看出一丝——底部和字口,有差别,但很小。
这一观察,让他的心咯噔一下——虽然依旧不懂得原理,可毕竟对方说中了。
终于憋不住,问道,“那……你怎么解释碳十四检测?”
卢灿压压手,笑道,“您老别急,再看看这几个字!”
说完,他引着赵从衍,对比两份拓片中的几个字,第四行的“甲”、第十行的“诸”字,第十行的“不”字,第十三行的“无疆”。
“您老仔细对比这几个字,是不是区别很明显?”
如果没人指引,还真看不出来——自家的那件拓片上,第四行的“甲”、第十行的“诸”字,笔画模糊,第十行的“不”字笔画粗细不匀称,第十三行的“无疆”缺笔严重。
老先生顿时面色煞白——自己的拓片可是“原拓”,怎么可能比罗振玉的翻拓质量还差?
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件东,真的是赝品!
“怎么会……怎么会?”
老爷子喃喃自语后,忽地提高声音质问,“碳十四检测报告,可做不得假!”
这是在强撑一口气呢。
卢灿摊摊手,“那是因为,这方青铜盘本身就是西周晚期的老物件,你做碳十四检测,当然没问题。但是,这件青铜盘上面的铭文,是用硝酸或者是用三氯化铁腐蚀出来的,从痕迹判定,应该是三四十年代的赝品。”
“也就是说,这是一件盘真铭假的物件!”
“正因为是用酸腐蚀出来的文字,它的笔道不够圆润,有喇手感觉,整个铭文显得臃肿、肥胖,笔道不够精炼,部分比划不清晰,甚至模糊,同时字底与字口的差别不大。”
卢灿终于将全部谜底揭开。
老头子摇摇欲坠——合着,赵家华光草堂十多年一直拿一件赝品在四处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