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阡忙伸手扳住船舷,抬眸看向渔夫,千钧一发之际他连愤怒都顾不上,伸出右手,咬牙说道:将剑给我!鬼手拖了几下察觉拖不动,惨白的手背上突然长出了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四下扫了一圈,见白陌阡抓着船舷,当下嘶吼一声,拽着他的脚左右晃动着。小船立刻似雨打浮萍一般剧烈晃动,白陌阡扳着船舷的手的指关节已经泛白,那渔夫怕极,颤抖着手抄起船桨,朝白陌阡的手重重地砸了下去。白陌阡疼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抓着船舷的手被迫松开,那鬼手狞笑一声,拖着白陌阡眨眼间便消失在连天的大雨中。书案上燃着一根蜡烛,昏黄微弱的光洒在黎绍的脸庞。黎绍睡得很不踏实,他紧蹙着眉,额头布满密密的汗珠,原本淡色的薄唇此刻也呈现出病态的苍白,修长的手指绞着绣被,雨珠砸在船顶,吵闹得紧。那日也是这样阴沉的雨天,黎绍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师弟,大雨迷了眼,师弟身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刷,蜿蜒汇聚成一小片红色的水洼。师父,黎绍求您,求您救救阿陌,阿陌还小,救救他。黎绍僵直脊背跪在雨中,一声一声地唤着。然而那扇紧闭的竹门始终都未曾打开一丝缝隙。怀里的师弟哭着跟他说,师兄,我疼。黎绍什么也做不了,他将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修为灵力全都渡了过去,师弟的手还是渐渐变得冰凉。师兄,你别走,我一个人害怕,我冷得很。师弟拽着他的衣襟,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黎绍侧脸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温热的吐息扑在了黎绍的颈侧。师弟最后跟他提的要求,要他在后山那株桃树下等他回来。这一等便是两千多年。黎绍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明起来,他抬手掐了掐眉心,长舒一口气,抬手将衣袖挽上去,胳膊上的伤口泛着狰狞的黑气。他啧了一声,半阖着眼眸缓缓靠在软垫上。疼成这样还要一声不吭地跟着那只兔子乱跑,先生这么做,真的会让人嫉妒白陌阡嫉妒到发狂。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清冽的声音。这就是你和长辈说话的态度?黎绍微微蹙眉,冷哼一声,掀起眼皮扫了来者一眼。商烨走至床榻前,垂眸,目光落在黎绍的胳膊上,他薄唇轻抿,冷冽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波澜,跟我回去罢,将文王玺给我,我还你、还黎墨王族一个盛世。没兴趣。黎绍启唇,神色很倦。商烨抬眸,紧紧盯着黎绍,寒星般的眸子波涛暗涌,仿佛信仰被打碎了一般。他咬了咬牙,声音有些沙哑,先生,本来有很多种方式让这件事情真相大白于天下,而你却偏偏选择了我最不喜欢的方式。都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而你呢?你怎能如此冷漠?这世间就真的没有你在意的东西?巨浪翻滚着拍过来,船身四周白光乍起,一道墙将船罩得严严实实,这是白陌阡设下的灵力罩。船舱内蜡烛烧的快差不多了,烛火跳动了几下之后沉灭,舱内陷入一片漆黑。黎绍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等商烨情绪平复下来,他淡淡道:我又凭什么一定要同意你规划的那一切?商烨启唇,似乎有郁结在心中的话要脱口而出,到唇边又堪堪忍住。他沉默两三秒,咬咬牙,扭头握拳,深吸一口气,走至在床榻边坐下,抬手,指尖触碰到黎绍的伤口,缓缓将灵力渡了过去。待黎绍伤口处狰狞的黑气渐渐消散,商烨收回手,起身一言不发着离开。黎绍靠在软垫上,阖眼休息了一会,倏尔,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无奈叹口气,兔儿怎地这么不让人省心。白陌阡被那只鬼手提着腿往画船上拽,中途重重磕在船头的栀杆上,昏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自己正趴在甲板上。雨水积了有两尺深,白陌阡忙挣扎着坐起来,幸亏他醒的早,不然再这么面朝下昏着,他没被鬼船将命索取,就先被水淹死了。左手不敢用力,稍微蜷缩一下便疼得钻心。那渔夫下手是真的狠,白陌阡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站起来,往四周看了一圈之后,他决定先进船舱躲躲雨。耳畔丝竹管弦的乐声越来越嘈杂,白陌阡将缚灵绳一圈一圈缠在右手,掀开帘子,一点一点将身子探进舱内。舱内的景象看得白陌阡神色一愣。这艘船想必是某位皇族贵胄命工匠打造的。船舱内简直是一个小型的酒楼,一共三层,每层呈圆形排列着红柚木门的客房,朱红髹漆栏杆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琉璃灯,如同西方云霞一般流光溢彩。底层摆着一张圆酒桌,脚下铺着猩红毛毡。酒桌旁坐满了身着锦绣华裳的宾客,坐北朝南的是一红袍紫绶的青年男子,众宾客正纷纷起立给他敬酒,乐师们散坐在一旁的方形书案旁,有弹琵琶作珠玉落银盘之声的,也有持牙笏作裂帛之声的,舞女们身着薄如蝉翼的襦裙踮脚在一圆盘上旋转跳舞,鬓发如云,笙歌糜醉。楼上栏杆处三三两两倚着衣着艳丽的女子,她们手持罗扇,调皮地将牡丹花丢至楼下酒桌前,而后掩面笑得花枝乱颤。繁华盛景不亚于皇帝为梅妃举办的那场生辰宴,白陌阡呆呆地望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往里走,一位舞女从圆盘上轻跃而下,朝他伸出了柔若无骨的手,笑靥如花,跟我来。白陌阡喜极,他忙将手伸出去,眼看着就要碰到舞女白皙的手,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白陌阡一顿,飘忽的意识被人拉回身体里,他回头,对上黎绍的眼眸。阿陌,往后退。黎绍摇摇头。黎绍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白陌阡耳畔炸响,他猛一凛,眼前逐渐清明起来,那扰人心智的笙歌也逐渐低沉消失,白陌阡踉跄着后退几步,抓住黎绍的衣袖,大口大口喘气。手怎么伤成这样?黎绍蹙眉,小心拉起白陌阡肿胀的左手,四根手指青紫一片,手背上还有好几道抓痕。白陌阡顾不上答话,他忙抬头看向适才向他伸手的舞女,依旧是笑靥如花,依旧是倾国倾城,但是那双手......那双手却不再柔若无骨,血淋淋的指甲,惨白的手皮,正是刚才将他拽到画船上的那只鬼手。舞女见白陌阡往后退,嗔怪一声抬步就要上前,眼眸扫到站在一旁的黎绍后,脸色瞬变,她掩面一笑,扭着身子快速逃开。幸亏你来的及时。白陌阡有些脱力地靠在黎绍怀里,长舒一口气。幸亏黎绍来的及时,不然就刚刚自己中幻术那程度,被人扒皮抽筋了还乐呵呵地享受呢。黎绍从袖中拿出一只白瓷瓶,拔开木塞后,用食指挖了点药膏,他拉过白陌阡的左手,给他涂药,我睡了一会,你便将自己的手伤成这样,要是我不在你身边,是不是这只手就打算给人剁了做红烧兔爪?白陌阡瘪嘴,他好心救人结果人家过河拆桥,本来就心寒得很,结果见着黎绍,他非但不安慰自己,还又是数落又是揶揄,白陌阡顿时委屈得眼眶红了一大圈。他将手从黎绍手里抽回来,扭头嗖嗖朝前走,要你管,反正疼的又不是你!你怎知我不疼?黎绍上前走了几步,伸手将他拉住,提着领子提到自己面前,好好呆着,我给你上药。声音不大,语气很冷,白陌阡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恹恹地低垂下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黎绍给他搽完药,怕白陌阡疼的厉害,又悄悄渡了点灵力过去,抬眸,瞧见白陌阡肩膀一耸一耸的,顿时气消了大半。他抬手将白陌阡搂进怀里,屈起手指勾了勾他通红的鼻尖,羞不羞,好歹是活了三百年的兔子精,怎地还和三岁小娃娃一般哭鼻子。白陌阡将头埋进黎绍怀里,鼻涕眼泪蹭了人一衣襟,闷声道:那个渔夫用船桨狠狠地敲了我一下,你不安慰我也就算了,还生气,你生什么气!黎绍拍拍白陌阡的后背,好好好,我不该生你的气。正柔声哄着,忽然,船舱里原本哄闹嘈杂的一群人安静下来,一个凄厉绝望的声音传来,它又来了,又来了......第18章 罪孽落针可闻的船舱内,这一声声的带着绝望的嘶吼听的人牙根泛酸。众人寂静了两三秒之后,都发疯了似地四下逃散。他们抓扯着身上的衣裳,珠玉首饰散落了一地,桌上的酒盏不知被谁用袖子尽数扫到了地上,一时间尖叫声、脚步声、杯盏声混杂不绝。白陌阡连忙从黎绍怀里探出头,他四下望着,寻找着众人口中说的那个它。可纵观整个船舱,除了这群突然发癔症的人之外,白陌阡再也没有看到其他可疑的人或者邪祟。慌乱嘈杂中,之前那个穿着红袍紫绶的青年男子踉踉跄跄着朝白陌阡这边跑来。他的发髻全散乱了,两只眼眸里不断流出鲜血,青黑色血淋淋的长指甲眼看就要戳到白陌阡受伤的左手。黎绍啧了一声,抬手,挥袖,搂着白陌阡后退一步立定。那青年男人被掀了一个趔趄,他扑到黎绍脚下,不住磕头,救我,救救我,它又来了,又来了,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白陌阡忙问:它是什么?那男人惊恐地朝东面望去,从眼眸里淌出的鲜血划过面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伸出食指颤抖着指向东方,是、是它......什么?白陌阡没有听清,他弯腰正欲细听,忽然,那男人大叫一声,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消失在了白陌阡面前。白陌阡大惊,他忙抬眸朝东面看去,男人指的地方开着一方轩窗,此时金红色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落得满室亮堂。什么都没有。白陌阡快速跑至轩窗前,推开窗户朝外看暴风雨已经停歇了,东面江天一线间枕着一轮初升的朝阳,金光洒在碧蓝的水面,半江瑟瑟半江红。什么都没有。这些人到底在怕什么?白陌阡皱眉,他又细细地将轩窗附近查勘了一遍,能藏人不能藏人的犄角旮旯也倒腾了一遍,并未发现异样,这才重新回到黎绍身边。奇怪,太奇怪了。白陌阡皱眉,他磨了磨后槽牙,在我们面前消失,这种移形换影的能力只有......白陌阡话说了一半停住了。移形换影。梅妃被邪祟附身时,他就曾被人不着痕迹地从大殿移送到了梅妃寝宫。白陌阡眯了眯眼眸,那时候他猜测是国师商烨下的手,然而后来事情繁多,他也没时间去验证猜测是否正确。假设当时将自己移开的人是商烨,那么这时候鬼船上突然消失不见的人,是不是就可以暂且确定是商烨干的?那么众人口中的它,是不是就是商烨?商烨曾与众人在这艘船上聚会,后来出于某种目的将众人残忍杀害,他散布出此船是鬼船的谣言,恐吓附近捕鱼的渔民,以掩盖自己的罪行,所以船上的人才会很惊恐地说它来了。这样解释,似乎可以说的通,只不过白陌阡正在暗自思忖,忽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抬眸,正对上黎绍的眼眸。黎绍偏头,往那边看。白陌阡顺着黎绍的目光望去,待看清之后,瞳孔骤缩。之前众人在四下逃跑时踢倒的桌椅和打碎的盘子,不知何时都恢复到了原位。在他面前消失不见的男人这会正面朝下趴在桌上,坐的位置正是之前他喝酒的位子。陪男人喝酒的众酒客也姿态各异地趴在桌上,就像喝醉酒了一样。舞女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乐师们怀里抱着琵琶、箜篌等乐器歪在软垫上,楼上的锦衣女子依旧倚靠在栏杆上。整个船舱就像是宿醉欢闹一夜之后的酒楼,安宁祥和。白陌阡怔怔地看着众人,除去满腹疑问,一股恶寒从心底涌了上来。去看看。黎绍拉了拉他的衣袖,抬腿往前走去。白陌阡快步跟上。只见黎绍抬腿跨过倒在地上的人,径直走至红袍紫绶男人身旁,抬手,指尖按在男人头顶,咦了一声,他微微蹙眉,抓着男人的后领,将男人的头提起来,细细地看了一眼后,一言不发地将男人重新搁回桌上趴着。发现什么了?白陌阡上前,他将手搁在桌边一个酒客的后领,准备效仿黎绍,也将人提起来瞧一瞧。他抓住酒客的后领,手臂用力向上一提,那酒客却纹丝不动。白陌阡惊疑,他又用力拽了一下,还是提不动。这怎么回事?白陌阡将左手伸了过去,准备两只手一起提,被黎绍拦住。别费力气了,他们中了咒术,你就是长八只手也提不起来。黎绍扫了他一眼,微微摇头。白陌阡闻言,转圈将舱中的众人都提了一遍,那些人就像是和船舱地板黏在了一起,拔都拔不动。那你是怎么提起来的?你长了十六只手?白陌阡放弃了,转圈提人给他提的气喘吁吁,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眸看向黎绍。黎绍将手搭在红袍紫绶的男人背上,白皙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还记得我府上的那个骷髅人么?白陌阡闻言一愣,他快走几步上前,记得,你说他欠你一个人情,是来给你还债的。不错,黎绍满意的点点头,我适才看了一下,这个男人便是他儿魂魄转世投胎后的宿主。白陌阡眯了眯眼眸,他垂眼看向趴在酒桌上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所以他就给你通融了一下,让你把他提起来了?黎绍:......兔儿学聪明了?我以为跟你说了这么一个惊天秘密,你就忘记转圈提人的事了。黎绍抬手按了按眉心,勾唇无奈一笑。白陌阡没答话,他又转着圈,抬手在众人身上敲敲打打了一遍,这才回到黎绍身边。他寻了处干净地儿坐下来,你每次都这样,不想说的话题就跳过,这次我可不会再上当。黎绍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撩了撩衣袍,扭头看向白陌阡,用胳膊肘推了推他,这么诡异的事情,兔儿爷怎么不继续往下查了?你装,你再给我装,白陌阡朝黎绍呲了呲牙,我刚拍了一遍,那些人的魂魄都被人锁在了身体里,除了等他们再次自由活动,我们别无他法。我不信你看不出端倪来。白陌阡冷哼一声。黎绍挑眉,身子向后靠在红漆柱子上,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就一介茶商,我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