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惊掀开车帘,却见一个骑着黄牛的红衣小姑娘离开的背影。沈玉蓝放下车帘,心思不定,也不知前面马车内的姚潋听了是何感受?终于是第六日赶到了夏江,城外便有衣履褴衫的人们,牵家带口着往道上赶路,往外省流亡。入了城中更是不乏能见瘦骨嶙峋之人,畏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冻得双脚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马车又往前走了几步,见到离城门口不远处有不少百姓正在排队领粥,有的人不堪冬寒等不到一口热粥已经倒了下去,不再有呼吸。沈玉蓝不忍再看,放下车帘。来至郡守府上,郡守是一位古稀老人,如他的郡民一般骨瘦如柴,见他们来临毕恭毕敬的行礼。沈玉蓝见这年过古稀,不堪体弱的老人,弯下自己的脊梁,赶忙将人扶起来道:太守大人快请起。老人双眼有些浑浊,亲切道:您是太子殿下吗?沈玉蓝摇头道:身后这位才是太子殿下。姚潋缓缓上前道:太守。老人眯着眼仔细看着姚潋,后作惊讶道:啊,太子殿下您都长这么大了,不知您可还记得下官吗?姚潋敛眉道:自然是记得的。记得下官便好,记得便好,唉,那您一定是沈太傅了吧。老人望着沈玉蓝热情道,后又看着谢争鸣道:您应是谢大学士。。。谢争鸣脖子上还缠着绷带,发不出声只能作含笑颔首回礼。皆是芝兰玉树、卓乎不群之辈啊,多谢你们除掉左相那厮,为民除害啊。沈玉蓝心想左相恶名都传到夏江一带了?于是问道:太守大人,您也知左相在朝中的所作所为?老人语气颇有些打抱不平,愤愤道:那罪无可恕之人,在朝中把持朝政,干尽了贪权揽财之事,人尽皆知。☆、假意去年离我们着不远的一个郡也是发了大水, 受灾劳苦的百姓们盼着朝廷的救济粮食,可被左相一克扣,那装着粮食的袋子一打开, 里面全是小石头啊。那放粮的官兵们竟然说是粮库里的粮食被虫子蛀完了, 有些百姓们实在是饿的受不了, 把那些石子煮成汤塞入肚子里,不久便因排不出石子便死去了。下官只是区区一介郡守, 在朝中人望微轻, 左相恶行虽怒在心中却也无法阻止, 只能尽量容纳旁郡的灾民来我郡。夏江并非富饶之地, 郡守大人能力所能及, 便是一份为百姓们解难的心意。沈玉蓝道。下官那点心意不足挂齿,倒是多谢你们点醒了陛下, 终于将此恶贯满盈之人下狱,为朝廷铲除了一个大害虫。老人激动的再拜一礼道。沈玉蓝赶紧扶起了他。等老人颤巍巍的起身后,仿佛如梦初醒般:三位贵人一路赶来,下官却把贵人们晾在门口受寒风吹拂, 实在是欠妥考虑,快请进喝杯热茶。老人说完便把众人迎接了进去。沈玉蓝走在廊下,见郡守府上除了宅子宽敞,庭院却是荒芜一片, 只有寂寥几笔的花卉草木,都不足以观。众人进了正堂入席而坐,摆在他面前的四方矮桌桌角, 都缺了个鲜艳的口子。老人唤几个仆人端上热茶,放在三人案上,这几个仆人瞧着也是头发花白,趔趔趄趄端着茶杯,似乎快要拿不稳了,差点泼到沈玉蓝身上。幸好沈玉蓝眼疾手快的接下了,心有余悸的说了句多谢。老人坐在主位叹道:夏江今年难得一见的大患,冬日里洪水泛滥成灾,冻死了不少人,而京城粮仓里粮食运过来最少也要一周时日。幸陛下有先见之明,派人颁了一笔赈灾款子,下官便即可令人在商行里买了粮食救急,在两个城门口分发粮食。沈玉蓝颔首道:方才在进城时,我们都看见了。老人往前探了探身子问向沈玉蓝道:下官身孱体弱,还未曾去救济的铺子上瞧上几眼,敢问太傅步粥的官员们可有欺压百姓的现象,或者敲打辱骂百姓的?沈玉蓝见老人眼中关切不似作伪,心中想着这天底下的官若是能做到这位郡守一般,随时心系百姓,便是大圭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日子了。于是沈玉蓝语气里携了几分尊敬道:郡守手下的官员尽职尽责,也没有出现辱打百姓的情况。老人这才放心,缓缓坐回去道:那便好,那便好。姚潋此刻出声提问道:敢问太守大人,听闻过那圣源教否,本殿一路南下可是听了这圣源教的事情。老人凝思片刻道:说来惭愧,这圣源教便是源自夏江,夏江人淳朴却也是顽固迷信,一时间被那圣源教蛊惑参教者不占少数。那圣源教信奉的是这掌管这片江水的河神冰夷,入教者需交五斗米,教中自上而下分管。下官本有心一网打击,可惜这圣源教行踪不定,且入教百姓们有心隐瞒作伪者多,再加上今年水灾大患,导致此事一直未曾得到进展。那一路流传的歌谣,便是从圣源教中传出来的吧。姚潋望着老太守,眸中漆光尽黯,神情很是奇怪。老人目光看向姚潋片刻,陈词道:太子殿下,您的父亲品行正直,端正仁义,若是再世必定受千万百姓爱戴,大圭国力也不会沦落到如斯地步,而他绝对不是因为这些鬼话连篇的诗词而死的。姚潋却不接郡守的话,只是转过脸去,漠然喝了一口热茶,脸上无悲无喜。老人虽然年过古稀,但当日的事情却是历历在目,他也知道姚潋没办从仇恨中放下,于是起身跪在地上道:殿下,您的父亲母亲是在夏江而死,可害了他们却不是夏江的百姓,而是另有歹人,请勿要用彼时的怨念恨对此时正在饱受饥劳的人民。说完便俯身于地上。沈玉蓝瞧这样一位老太守,双膝跪地,将头深深的磕在地上,仿佛整个身子骨都摇摇欲坠,快要散架似的。他上前想要让老人起身,道:老太守快起来,地上凉若是冻坏了身子骨该是如何?一时间却还拉不起老人,生怕用力过猛把老人孱弱的身子骨扯坏了,忍不住回头怒斥道:殿下。姚潋一双眼波澜不起,就如一汪凝滞的水,甚至连眉梢都藏于那水面之下,瞧不出半分的喜怒哀乐。两相僵持了片刻,姚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道:既然是太傅的意思,老太守便起来吧。老太守一听,激动的磕了一个头道:太子殿下厚德,下官替夏江受苦受难的百姓向您道谢。姚潋被他一番高歌赞颂,只是眨了眨眼看着茶面上的茶滓,不知在想些什么。沈玉蓝却见姚潋今日举止奇怪,又闻老太守所说的姚潋生父身葬于此地,其中定有隐情,略加思索总觉得这一切都与那歌谣中诗词有关。众人在老太守府上用过了粗茶淡饭,便由几个老仆引领着到了自己的客房处。沈玉蓝打开房门,发现这间屋子竟然如此简陋,除了一张床榻,和一张桌子便无其他陈设了。老太守清瘦,看得是两袖清风,却没想到偌大的太守府的客房竟是也是这般清风过门,看来这老太守的确是爱民清廉。沈玉蓝突然回想起方才姚潋在正堂时的,说话举止都不似平常端庄文雅,似乎在刻意收敛隐忍着什么。他打开窗户仰望着夜幕,却发现夏江夜幕竟是如浓墨般的漆黑,透不出一点星光,沉闷在云层之下,不愿泄露半点清辉。沈玉蓝想到在京城时为姚潋夜观天象卜算的那一卦,乃是凶险至极,他心中总有些不安。他出了房门来到姚潋的住处,瞧见姚潋独自坐于游廊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院草木丛生中,形状独特的怪石堆。沈玉蓝掀袍坐于他身旁,缓缓道:成璧认为夏江太守如何?姚潋眼睛不眨,不假思索道:清贫、顽固不堪。沈玉蓝道:瞧这太守府里的院落秋风扫落叶的,且只有寥寥几个老仆,的确是担的上清贫二字,不过顽固又是从何而来?姚潋道:父亲母亲是因夏江人而死,老太守却妄想我原谅他们,岂不是古板顽固?沈玉蓝觉得兹事体大,犹豫问道:成璧可愿将此事与太傅详说?姚潋看着沈玉蓝的眼眸不似在正堂时那般平淡灰败,仿佛置着春雨绵绵。道:既然是太傅有惑,成璧自然是愿意倾诉的。当年父亲被任命为巡抚察,替皇祖父南下江南十四洲六年,母亲与父亲恩爱不愿忍受分别之苦,父亲便向皇祖父求了个恩赐,带着我和母亲一同南下江南。皇祖父觉得太子与太子妃一同南下,更能体现皇家亲民,不失为一桩美谈,便也就同意了。夏江乃江南十四洲的最后一站,此刻突发了洪水,父亲为了治水便在夏江停留了一年,而因他治水有方暂缓了江水泛滥。父亲班师回府之前,全夏江的百姓为了感恩父亲治水有方,受惠润泽于他们,于是全城出动都来送别我父亲。父亲深受感动,于是牵着我母亲下了马车正要与夏江百姓告别时。突变此生,靠近我父亲母亲的一个男人,拿着蘸毒的匕首,刺向我父亲的胸膛,我和母亲就这么看着父亲在我们眼前死去。而那男人被抓起来的时候,嘴里便是喊得那句诗词,我母亲情绝而伤,在父亲死后不久便一头撞死在灵柩上了。我就是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双亲,在我面前死去的。姚潋说完了往事,语气是风轻云淡。沈玉蓝听他描述的往事触目惊心,语气却是如此平静,可见在平静似水的语气却暗藏着滔天的恨意。沈玉蓝这才明白道:所以成璧才执意南下。不错,这就是太傅拦着我也一定要来此地的原因,是为了查清到底是谁害我父亲。可那刺客不是已经就地正法了吗?姚潋摇头解释道:刺客后来交代他是一个叫圣源教的教派人指示的,何况当日想要刺客不止他一人,后来更有混在民众的人手执匕首想要袭击我与母亲,适得侍卫保护才幸免于难。沈玉蓝喃喃道:圣源教,不正是当日开黑店的那伙贼人口中的教派吗,这个教派竟然已经扩张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他突然意识到这圣源教如此针对太子一脉,姚潋又身处这教派的发源地,岂不是处于危险之流中道:如此看来民众如今深受这圣源教一派毒害,认为是你们父子二人惹怒了河神,从而使得水灾泛滥于夏江,成璧岂不是处在一个危险环境中。姚潋偏头见沈玉蓝神情焦虑担忧,眼神闪烁着忧愁的关切,他嘴角莫名弯起,眼里却含着一点忧郁道:太傅放心,我自有万全之策。沈玉蓝此番算是能体会到姚潋一路走来的艰难,对于他有时的执拗固执也是多了几分理解,于是柔下语气道:纵使是有完全的准备,有备而来,可这圣源教教众如此之多,刺杀之手段确是防不胜防。在宅府里倒是还好,那群人进不来,可要是上了大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成璧又怎么能抵挡的住成千上万只暗箭?姚潋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暖意,可脸上却不轻松,也不肯松口道:太傅,我生辰有一个愿望。沈玉蓝却不肯接话。姚潋一笑,真是绯唇星眸,如云霞烂漫般。他道:太傅不说话,我便是当答应了,是请太傅放心,成璧心中自有分寸。沈玉蓝见他胡搅蛮缠,急道:不可,太傅还未作答应,成璧这生辰愿望不作算数。姚潋眼里有三分宠溺,六分的温柔,还有一点苦涩他道:太傅有时还像个孩子一般。沈玉蓝比他大了四岁,被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少年说教成像个孩子,不由得恼羞成怒道:成璧若是不听太傅的好心劝解,一意孤行才是孩童之际。你是成君王之人,踏上万人之上的路途,何愁铲除不了这团乌合之众。如此沉不住气,非要来这龙潭虎穴出寻一个真相,值得吗?姚潋并没与,转过头只是看着那庭院里奇林怪石。沈玉蓝见如此争执下去,只会是一个两相厌烦的情况,到时候那点担忧关切全在争执中磨得烟消云散。可见姚潋是不愿回头的模样,他心中着急也是没办法,只得回去想一个能说服他离开此地的办法才是。夜里微寒,沈玉蓝心里想着白日里的事,翻来覆去却也是睡不好觉,只得披上一件裘袄穿鞋出门透透气。此时已经深夜,太守府上烛火熄灭,比夏江的天象还要漆黑。他走在游廊上,瞧着庭院里一众奇怪石头的模样,突然觉得背后有一股凉意瑟瑟。沈玉蓝拢了拢裘袄,想着也是差不多回房了。正要转身而去,忽然听见一个若隐若无的女子哭泣声音,沈玉蓝心中生奇,心想着大半夜的是哪家妇人哭泣。可转念一想此时这深夜里孤男寡女,若是被其他仆人瞧见了,自己本是好心安慰恐闹不成跟此哭泣妇人纠缠不清了,自己现如今烦心事已经够多,可不想再多惹出一桩。于是便迈开一步正想离开,却听那哭泣声是越发刺耳,似乎是在故意牵引着他往那声源去。沈玉蓝细听那女子声音较为年轻,哭的也并非是抽泣流泪,上气不接下气,反而是气息连贯似乎是在假哭一般。他心想这女子分明是诱他过去,可这深更半夜却有什么目的。沈玉蓝便靠近了一些,轻声问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那女子听他靠近了些,便开始假惺惺地哭着说道:呜呜,我死的好惨啊。沈玉蓝这才明白了,这是装鬼吓唬人呢,这半夜里吓唬人,若不是胆子稍微大一点,倒真还有可能被这女子吓晕了过去。那声音便在一棵樟树后,他又靠近了几步,装作战战兢兢道:姑娘,你到底是人还是鬼?那女子哭泣道:我是人,可是却是被你这天煞孤星给害死了,你为何要来夏江,让我活活冻死在江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