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甫怀之在石抹·诸克图手底下做门客,诸克图是当时秘书监的少监,一位靠着父亲得了闲职的缙人贵族,而秘书监便是彼时还未封王的现潞王浦察永济。某一日甫怀之占星算到国有大难,他将所占结果送到诸克图手中,少监认为他在危言耸听,并没有采纳。
第二日,甫怀之言他受到仙人托梦,自梦中亲眼所见,大灾于水中生,朝东方而去。他在秘书监门口跪了三个时辰,高呼神谕降于他,不遵必有大难。此举没一日便传遍中都城,一时言论沸沸扬扬,诸克图的岳父是当时的刑部尚书,他认为甫怀之是不识好歹、蓄意煽动,于是交代了府尹没过堂便直接将甫怀之投送进大狱蹲了十天。
不想没过一月,宗平府来报,府内多州先遭大旱又遇蝗灾。
南人陆佃在《埤雅》有云:“蝗即鱼卵所化。”宗平府又地处大缙东方。如此不正是“大灾于水中生,朝东方而去”。
皇帝便想起上月折子,有人提到的那个危言耸听的甫怀之。他招他来问事,这一问便是一下午,两日后,甫怀之作为皇帝亲封的钦差,到宗平府勘察灾情。
甫怀之在宗平府以神之指点为名,修了几道形状极其古怪不合理的渠道,那渠道竟可引些细水流来,蝗虫也没有去而复返,这使得那年大灾得以勉力应付过去。虽损害已成,却并未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这事过后,甫怀之完全得了皇帝的信任,诸克图被贬了官,甫怀之接任他的少监一职。等浦察永济被封潞王离任后,甫怀之便做了秘书监。
升任秘书监那天晨起,甫怀之便是这副神情坐在床边,二林洗了帕子递过去,他没有接,只语气幽幽道:“止于此?”
二林没听懂自家大人的话,只觉得他的眼神看得人心惊,后来一年过了一年,府里从冷清到从人来人往再复归安宁,等“秘书监大人”五个字不仅指那二品官职后,他慢慢懂了。
今日甫大人又露出这样的模样,二林心跳快了两拍,缓缓往里吸气,往前递过漱口的水杯和擦脸帕子。
“大人,您起了。”
“忙惯了,闲下来竟有些不适。”甫怀之将那种莫名气息敛了回去,笑了下,“没什么加急的事情,这两日不要禀给我。”
他漱了口,还是没穿外袍,只随意拢了发,躺到床边的榻上,眯起眼睛。
甫怀之不爱吃早膳,但身为下人准备总还是要全的,二林去厨房嘱咐做些糕点来。
出了院子,就见那个小傻子拽着柳妈往书房方向走,柳妈打着团扇似乎在哄她。
“这是怎么了?”二林远远问道。
“小姐要找什么东西,奴愚钝,没明白小姐要的是什么。”柳妈回说。
“莫要往前面去,没大人的准信,书房可不是谁都能进的。”见阿笙眼睛还直直看着书房,二林肃了语气道,“若是犯了大人忌讳,打板子都是轻的,听到没?”
“是,奴省得。”柳妈连忙应下。
二林满意地点点头。
“小姐,您听着了,那里可去不得。”柳妈上手揽住阿笙,半拖半抱地把她带离了书房方向,“我们去园子里看五色梅。”
阿笙还在哼唧,指指自己头上,又指着书房,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秘书监府上就一个主子,因而也没必要设什么小厨房,从大厨房做了点心,下人端着往甫怀之住的院子走,正好要穿过园子。
刚炸出来的奶糕又香又甜,远远便盖过了小园子的花香,阿笙站起身,鼻子抽动着,确定方向后,跑到柳妈面前,指了指那端着奶糕下人的背影。
“要!”
柳妈秀活做多了眼睛不太好,没看到穿着灰扑扑衣服的下人,只道阿笙想去东院戏耍,为她理了理披风。
“好,我们这就过去。小姐慢慢走,不要跑,仔细摔着。”
阿笙抿嘴无声一乐,重重一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两人顺着小道往东面主院方向走去,到了甫怀之院门口,阿笙停下脚步。
“小姐怎么了?”
小傻子抽动着鼻子,似乎有些犹豫,左看看右看看,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猛地冲入甫怀之的院子,直直进了主屋。
等柳妈反应过来上前去,甫怀之已经被吵醒了,一手揉着前额,一手拽着阿笙的手腕。
“要,要!”阿笙见挣不开他的钳制,便扭过身揪了他的中衣带子摇晃。
“要什么。”被打扰了补眠,甫怀之语气并不算好,小傻子缩了一下,惧怕终是抵不过奶糕的诱惑,拉扯动作更大了些。
“那个!”小傻子整个人贴过来,将身体重量全都压到甫怀之身上,“好嘛。”
甫怀之眯着眼睛看她,他手还掐着她的腕子,小傻子身子实在柔软,这样扭曲的姿势也能维持住。
“大、大人……”柳妈气喘吁吁敲门告罪,“奴、奴一时没拦住小姐……”
榻上二人姿势让她噤了声。
跑了一早上小傻子也有些累了,肉呼呼的脸蛋贴着甫怀之寝衣松垮的胸口,打了个哈欠,还在坚持盯桌上的奶糕。
甫怀之扯了下阿笙的脸颊,小傻子摇头要躲,没躲开,被他捏了个正着。他目光瞥向门口怔愣的柳妈。
明明天气很热,对面的人面上在笑,柳妈莫名却打了个寒颤。
“大人若是不喜,奴带小姐下去……”
“我为什么不喜?”甫怀之道。
他抱着阿笙起身,在桌边坐下来,将她置于自己腿上。取了一块儿奶糕放到她手里,桌上的炸奶糕热度刚好,内里微微烫,一口咬下去满嘴奶香化开。阿笙很快吃完一块,又扭过去看甫怀之。
甫怀之再拿起一块奶糕,却没有递给她,嗓音温柔地问:“她教你如此的?”
柳妈反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甫怀之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想起二林说若是犯了大人忌讳打板子都是轻的,一时惶恐极了。
她不知道这府里小姐和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眼见着也并非她初以为的兄妹,女孩儿家怎可闯男子寝室。阿笙小姐是个痴儿,她有了什么言行举止,定然要归到下人教唆上。
“奴只、只是带着小姐逛园子,一时、一时不察,惊扰了大人……”
柳妈完全伏在地上,嗓音发抖,话说的支离破碎。阿笙看向门口跪着的柳妈,感觉到了些许不安,但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站起身来,看了看柳妈又看了看甫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