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道:没关系。他会在的。
我又喝了口酒,觉得自己仿佛身在云端,豪情万丈,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没有我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接下来我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我胁迫织田带我去找太宰先生,不带我去我就去死,他无奈服从。
我被织田牵着进入了酒馆,过了拐角我就见到太宰先生坐在老位置,一根医用拐杖斜靠在吧台旁边。
我心想这个梦还挺有现实逻辑,不久前太宰先生不就因为飙车摔下山崖摔断了一条腿么。
我一见到他就挣开了织田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蹦下楼梯来到吧台前,抢占了织田的位置太宰右边的座位,然后死死盯着太宰先生,用力一拍桌面:一杯xx牌xx味的牛奶!
梦里所有人都被我豪迈的气概震惊了,尤其是身穿红色马甲的老酒保。
他好像说了句:小先生,这里没有牛奶。由于我没听清,便当他没说话了。
手心有些刺痛,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太宰先生难得露出呆愣的表情,举杯举到一半喝也不是放也不是,看着我眨了眨眼。
怎、怎么回事啊织田作?
他越过我问身后的织田。
织田坐在了我右边,和太宰一左一右地夹着我,说:竹下想见你。
他委婉地补充了一句:刚才他喝了酒就是这种。
再补充一句:两口。
我没有。
我委屈地反驳,我连进来都只能偷偷溜进来,怎么可能点得了酒。
织田向太宰耸耸肩。
太宰歪了歪头,叹气道:麻烦了呀。
人生就是制造麻烦和解决麻烦的过程。如果没有麻烦,就没有人生。
梦里,我对着太宰先生高谈阔论。
像这种小麻烦是不值一提的。
那什么是大麻烦呢?
太宰以手撑颊,颇有兴味地问。
大麻烦就是无法寻得所爱。
我极其肯定地说。
这个梦真棒啊,我怅然地想。我居然能在深夜和太宰先生一起坐在酒馆吧台前,像一对普通的朋友,像之前他和织田一样,普普通通地聊天。
毕竟在我的印象里,太宰先生对我的态度总是冷淡又嫌弃,还会用冷冷的口吻赶我走,转身的时候没有一丝留恋。
真是太棒了,这个梦。
我幸福得想哭。
我从来没有机会对太宰先生说那么多的话而不被他嫌弃。他甚至还会回以简单的应答。
我的意识模模糊糊,但我仍抓住机会把心里话都掏出来告诉梦中的太宰先生。
*
我对太宰先生说,您说我是狗,我不同意。我不是狗。我出任务这段时间见到了很多条狗,我和它们都不一样。反正它们肯定没有我聪明。狗是没有思想的,但我有。狗被称之为狗不会难过,但我会。
我对太宰先生说,人和动物的忍耐性是不同的,人和人的忍耐性是不同的。动物被本能驱使,不会克制自己的欲望。人有所求,即会忍耐。
太宰问,那人和人的忍耐性不同怎么说?
我说,愿望越近,人的耐心越多,愿望越远,人的耐心越少。这中间涉及到一个时间的变量,这也是人的特性之一人类知道自己会活很长的时间,所以敢于许下长久的愿望,但根据耐心与时间呈负相关的原则,他们的愿望常常难以实现。
太宰说,哦,听起来还挺有哲理。那如果一个人的愿望是杀死自己的时间,这又怎么算呢?
我说,这不就是您吗?您的愿望是死亡,跨越了人世间种种欲望直接到达终点。按一般人的平均寿命而言死亡是遥远的事情,因而您没有耐心等待,就去主动寻求。又因为它随时可以达成,因此您有足够的耐心享受临近死亡的快意。
太宰问我,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我说,不奇怪。因为您只是想得比常人快一个世纪。有人在事情发生之时觉察,有人在事情发生之后追悔,有人在事情过去了也没有想法,而太宰先生在事情发生前就算计到了一切。看得太远了,看到死亡也是正常的事情。想法比别人快的人通常不被同时代的人所理解,却被后世称作天才。
太宰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织田作你听到了吗?他说的可真有意思!
太宰又问,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说,我的愿望就是看着太宰先生。
太宰揶揄道,他在比常人快一个世纪的地方里,你这个常人要怎么看着他?
我不满了,我是常人就不能看了吗?太宰先生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追随他而去。无论哪个世纪。
我在梦里还说,因为太宰先生就是我的愿望,所以我有无限的耐心与生活作战。可是如果他远去而愿望破灭,我的耐心也会化作碎片。
说到这里我就委屈了,我再也不要离开太宰先生那么远,那么久,久到他可能消失。不然对于我而言完全是本末倒置。
我说,其实太宰先生不认同我也无所谓,他说我是狗也无所谓,我只要能看着他就满足了,这见不到他的半个月我快要疯掉。
太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啊,你的底线还挺低。
太宰还问梦里的织田,你觉得竹下这样的想法能维持多久?我和竹下才见过几面,他怎么这么懂我的样子?你说他到底为什么追着我这种人不放?一见钟情法和一见忠诚法好像都说不通。
织田没有明确回答,只是一如既往沉稳地说,他喝醉了。
我心想由此可见这确实是一个梦。
太宰先生除了生死以外,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不明白的事呢?
我问了出来,太宰和织田都很无语。
太宰双手一摊,说,我搞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你这家伙就是其中之一。
*
这个梦里的太宰先生太好说话了,既没有骂我废物傻狗也没有用枪指着我。
我的胆子刹那间变得无限大,慢慢地凑近太宰先生的脸,痴迷地望着他。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味和药味,我的手摸到了他耳边的发,果然是那样蓬蓬软软的。
在我的唇即将落到他左颊的纱布前,他脸上孩子般玩笑的神色褪尽,平静地用手捂住了我的脸,挡住我的嘴巴。
我转而用舌尖舔他的掌心,舔到他的皮肤纹理和绷带的分界。
太宰眉毛一挑,道,还说不是小狗?
我将他赐予我的那只手虔诚地捧在掌心,低着头用唇慢慢地往上蹭。
从手背到小臂都是粗糙的绷带,可是想到这是太宰先生的绷带,我也很满足。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脸颊边,说,我知道您什么时候上过药,知道您的绷带是什么时候换的,知道您的绷带是从左绑还是从右绑,您的一切我都知道。
我在这个过分美好的梦里,说出了让我在无数的过去和无数的将来恒久痛苦的那三个字
我爱您。
太宰问,为什么?
我说:
不为什么。
因为您是太宰先生。
因为您是给予了我的所有的人。是我的神明,是我存在于世的唯一信仰。
我又问:
我可以拥抱您吗?
但没有得到回答。
到此为止吧。
这是我有意识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便不甘心地陷入了昏沉。
美梦结束了。我想。
*
次日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
有人叫我:竹下君,起来吃早饭。
狭窄的房间,整洁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