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9月,方无隅在秋风乍起的萧瑟中披上了一件薄绒外套,跟随这支国军部队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一路远行。他看到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园,被摧残过后的稻谷随风歪斜,而暮色异常壮丽地弥漫半边天幕。
10月中旬,日军因损失惨重,于各路反击下被迫撤退,防守取得阶段性胜利,10万日军未能达到南征的目的。
方无隅那时候已来到江西靖安,随军驻扎在当地一间野战医院。他四下打听,一个多月后,得知离开靖安100多里的一个小村落,曾经被流寇骚扰,后来有八路军的一支排部途径那里,顺手便把这支流寇给端了。
方无隅请求暂时离队,车辆紧缺,虞师座让炊事班给方无隅安排了一辆运菜的大卡车,在颠簸了几个小时后,终于被他找到了那个村落。
八路军早已离开,但消息坐实,他们的确在这里收拾掉一窝流寇。
方无隅害怕孟希声被八路军给杀了,又连忙说服自己,不一定,被俘的几率更大。
无论如何,他已经有了一线希望,他知道了那支八路军的番号,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方无隅按照村民告诉他的路线,要去找那支八路军。带他来的司机不肯,没有虞师座命令,他不能随便离开,方无隅也是。方无隅是不会回去了,趁着司机小解的功夫,方无隅便做了一回偷车贼,把那辆大卡车开上了公路,司机在后面追了没多久,便被方无隅甩得不见踪影。
方家以前有一辆汽车,方无隅学过开车,可开汽车到底和开卡车不一样,不过方无隅历来很有冒险精神,他把卡车开得不停颠簸,伴随暮色从天边落尽。
方无隅像毫无畏惧似的,连人带车,一头扎进沉黑的夜色里。
第22章 烽火天
孟希声是在平江地区的一间医院里醒来的,那是11月初。
他没能顺利回到重庆,战火将他困在安全区里,不久之前安全区遭遇炮轰,他被流弹击伤背部,险些瘫痪,躺了半个多月,才终于能下床。
长沙会战正式结束在10月底,孟希声的伤则养到11月底。交通还没有恢复,他被困在了平江。出院之后,孟希声见无法离开,干脆主动请缨,成为志愿者,在平江地区做战后重建工作,恢复百姓们的家园。
他很快便在志愿者中出了名,还成为了志愿者分队的队长。
临近年关,志愿者组织了一次慰问晚会,亲自带着百姓们送的鲜花蔬果到军中送给战士们。
除夕夜,孟希声和志愿者们在军中度过,和很多五湖四海的人一起唱了一支从军歌。
到夜半12点,欢声笑语更加热烈,大家都在互相恭贺新年好,唯独孟希声奇怪地低语了一句,生日快乐,别人也不知他说给谁听。
新年过后没多年,大年初五,迎财神。有人给孟希声送来消息,铁路已经恢复运行。孟希声惊喜之余,很快就买好了一张火车票。
他离开的那天,正下着毛毛细雨。火车停在轨道上,他随人流上车。拎着行李箱在硬卧入座,旁边的女人轻轻给他挪了下位置,他说了声谢谢。那女人抬头来看他,可能是见他长得周正好看,盯了他几眼,不知看出了什么心得,视线开始紧追着他不放。孟希声皱了下眉,那女人才惊觉自己冒犯了人家,说了声对不起,又说自己好像见过他,却忘记了在哪里。
直到孟希声下车,这女人也没有想起来。
孟希声没去过平江的布告栏,其实即便他路过,也不一定就会去看布告栏。
这女人也是极其偶然在布告栏前看过那张方无隅画的寻人启事,方无隅到画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竟没有一张孟希声的照片。方无隅的笔触不能说好,画像与孟希声约莫六分像,能把孟希声认出来的几率其实不高,何况这女人也只看了那么两眼而已。布告栏上贴满了类似的启事,才经历过战火的地区全是悲欢离合,并没有人会来在意你的悲欢离合。
那张寻人启事在布告栏上风吹雨打,□□了一个多月,最后也逃不过被清洁工丢进垃圾桶的命运。
阴历1940年一月中旬,孟希声回到重庆,却只看到了方无隅留给他的那张字条,知道方无隅去江西找他了。他茫然地在房间里坐了一下午,连姿势都与当初的方无隅一模一样。
孟希声没有再去找人,他预备要等方无隅回来。也许方无隅找不到他,会回到重庆。当然,这个几率有多少,孟希声自己都没有把握。
1940年3月,汪伪政府成立。
8月,日本鼓吹大东亚共荣圈。八路军发起百团大战。
9月,德意日三国签订同盟条约,法西斯轴心国形成,战火烧遍了整个世界。
这一年红十字会领养了许多家破人亡的孩子,并给平民百姓做战时掩蔽训练、防空洞训练,还吸收了一批志愿者教他们医护知识和临床实践,不少人在学成之后申请做战地医护,去孟希声的办公室拿申请表格。
孟希声现在是红十字会人事部门的文员,他在红十字会已经快要一年,每天按时上下班,分发文件,看报,偶然会给孩子们清唱几段戏词。孩子们也听不懂戏曲,对他们唱便是对牛弹琴,十几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就觉得这大哥哥好看,可惜嘴巴里吐的是鸟语,他们听不懂。后来孟希声便不唱戏了,改唱儿歌,通俗易懂,还能得到一阵阵的掌声。
他住在红十字会,十平的单间,墙壁上没有修饰,桌子上也一尘不染,只摆着一盏台灯和一个伪青花瓷的笔筒,一清二白,还有一只行李箱搁在床底。
每天孟希声穿鞋会看到这只行李箱,脱鞋时不小心也会踢到这只行李箱。它仿佛是故意待在那儿,时刻地在提醒着孟希声什么,又或者是孟希声想让它提醒自己些什么。
他的办公桌倒是比他房间里的书桌繁乱多了,不止有文件,还有一沓厚厚的时事报纸。看报成了孟希声的习惯,起初他是关心江西地区的局势,抱着万分之一的心态,想看到有关方无隅的消息,后来便为动荡的局势忧心,总想起那位赫连排长,想他邀请自己入伍的话。
1940年整个世界喧嚣不已,孟希声两点一线,在办公室和卧房之间平淡无比地行走着,睁眼看到窗外蔚蓝天空,又在窗外的漆黑夜色里入睡,上下楼时的脚步声可能就是这段生活里唯一有起伏的节律了。
这一年年底,又有国军征兵,这次他们征用了红十字会作为暂时征兵场地,孟希声应他们要求做了很多文件表格,某天下班,他盯着那些表格良久,鬼使神差地抽了一张,回到房间把它摊在桌上,一摊便摊了许多天。
半个月后,征兵结束,孟希声下楼时看见他们正在撤掉大厅里的桌椅板凳,几个士兵被孩子们围住,他们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还教孩子们唱军歌。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孟希声心绪鼓荡,回到房间坐了一个小时,终于提笔把那张征兵表格填写完毕,飞速下楼,正好追上即将发动的军用吉普车。
他就此入了伍。行李箱终于从床底被抽了出来。
一天后,孟希声坐在大卡车上,被送往新兵训练营。
他抱着行李箱,看到烟火人气逐渐离自己远去,像不停坍塌的版图,在名为中国的土地上一寸寸地将山河失去。他低头亲吻在那块停掉的表上,祈祷方无隅能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