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十有八.九。你瞧瞧那玉面修罗的脸拉得有多长,听他贴身伺候的人说,这几晚修罗老做恶梦,一做梦就喊八,都快魔障了。
孟希声因为疼痛而虚晃的眼神逐渐聚焦起来,他大着胆子趴到坑洞边缘,朝外探出一点头。对面的人藏得极为隐蔽,他无法看清他们的身形。
头上传来一声咒骂,有人对着他脑门招呼了一下,把孟希声砸趴下去。
孟希声被先生扶起,咬一咬牙,垂下头,额间发丝遮去眼中光芒,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孟希声在这天之后的第三晚找到了逃跑的机会。连日的应战让他们疲惫不堪,很多人都在坑洞里睡着了,就连把风的都眯起了眼睛。
孟希声慢慢爬出坑洞,他匍匐前进,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丈量自己的位置。他全身绷紧,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不止怕后面的人会杀了他,也怕前面的人发现他,会不由分说地开枪把他击毙。
爬出七八十米远,孟希声终于站了起来,高举双手朝对面跑过去。
他闭起双眼发足狂奔,传来枪响时,他无法分清是前面还是后面,紧张到血液都在奔腾,心脏像着了火一样地烧。
孟希声摔了一跤,睁眼的时候他被好几把枪指着,他不停地喊,我是来投降的,我是来投降的。
孟希声被带到一个长官面前,对方穿一身并不干净的军装,却整齐地把衣角掖在裤子里,武装带别得周正,是个和顾司令不一样的、真正的长官。
长官是个排长,复姓赫连,四十多岁,看上去是个讲道理的人。孟希声走南闯北,也算有眼力劲,什么样的人看一眼便能大概知个底。他把自己的境遇一五一十地告诉赫连排长,他觉得对方是相信的,但没有说明,因为相信与否,最终还要看他带来的情报是不是真的。
孟希声画了张图,把顾司令的部署全盘道出。赫连排长看了他一眼,派人把他押去扎营的帐篷,他在里面沾着枕头好好地睡了一觉。
对方虽然派人看着他,但每天吃喝皆有,没有饿着他,也没有为难他。他不知道外面打得怎么样了,但心底并没有太大的担忧。其实他知道自己来不来投降都没太大所谓,顾司令的失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只不过就是添了一把柴火而已。
几天后,这支才二十多人的排部依靠游击作战,彻底端掉了顾司令的老窝。可惜顾司令狡猾,这十几岁便在枪林弹雨里活过来的兵油子太知道怎么保全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竟还是让他逃跑了。
顾司令手底下的人全部被关押,一一审讯之后,许多人都反口咬定是顾司令拉他们壮丁,他们是被迫跟着顾司令为非作歹的,排长当然不傻,对他们从轻到重,都做出了惩处。
唯独孟希声说过的那位先生,和孟希声一起无罪开释。
孟希声与赫连排长就此成了朋友,排长欣赏孟希声的坚韧,将他比喻为竹子,中通外直,挺拔玉立,无可催折。这样的个性仿佛天生要为国为民,把热血洒在这片黄土大地上。
说到这里时,排长看见孟希声眼睛里的光璀璨夺目,他知道这个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是不惧死的。他不是没有见过要抛头颅洒热血的青年,可孟希声不一样,他的坚韧不拔不是年少意气,而是深入骨髓的本性,这样的人,哪怕十年饮冰,也难凉热血。于是赫连排长请孟希声留在他这里,一起抵御外敌。
可孟希声竟拒绝了。
排长意外地看着他,他看到这年轻人眼神后藏着许多澎湃情感,他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要回重庆,有个人在等我。很久,排长听见他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第21章 烽火天
1939年8月,孟希声从遥远的江西开始往回跋涉,一路披星戴月。而方无隅也在这一年的8月离开重庆,去往江西一带。
方无隅在重庆等了整整半年之久,他打听了很久,从零星半爪的消息中,隐约知道孟希声极有可能是被jūn_duì 强行编制入伍了。可他没有那支jūn_duì 的番号,更连对方属于哪个兵种,属于哪一派都不知道,他只从打听到的消息中得知,这支光明正大拉人壮丁、宛如土匪般的队伍是往南面去了。
方无隅考虑过后,在红十字会留下一张字条,如果有人来找他,请把这张字条给他。随后他收拾好东西,朝南而去。
他实在等不了了,他怕自己晚到一刻,见到孟希声的机会便渺茫一分。战火无情,子弹无眼,没人可以肯定孟希声会不会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孟希声活着,他要找到他。死了,他也要为他收尸。
方无隅坐粤汉铁路南下,1939年9月,长沙会战,为了破坏一切可资日军利用的道路,许多条公路及铁路被切断。粤汉铁路便是其中一条。
方无隅被困在了平江地区,外面国军与日军打得翻天覆地。
战局紧迫之际,方方面面都缺少人手,当地平民主动应援,对日军的行军路线进行破坏,使他们的重炮兵团难以行动。
天天有人到安全区来号召志愿者,其中最缺的就是医护人员。方无隅坐在安全区里不动如山,并未将安德烈教他的医术付诸于救死扶伤,若被安德烈知道,怕要悔痛了肚肠。
直到一颗炮弹掉下来,把半个安全区炸秃,方无隅在迎面的尘埃中不停咳嗽,看到医护人员开始进进出出。
有个被烧伤的人哀嚎不断,方无隅一直盯着他看,随后又谨慎地观察天空,怕一旦走出去,无瓦遮头后,他会随时被敌人的战斗机击中。
屁话。四面墙壁再厚实,不照样被炸秃了,炮火真要掉下来,一砖半瓦顶个屁用。
方无隅骂了一声,撩起袖子跑过去,给那个嚎得不成人声的家伙止血。他需要医疗器械,大声说着我是医生!我是最好的医生!给我一个医疗箱!他惊动了其他人,可能是被他脸上冷酷的神色所震慑,很快便有人递给他一个医疗箱。
方无隅就此在安全区忙了整整两天,像个陀螺似的停不下来。直到他因为连续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而产生晕厥,醒来时已经躺在战地医院稀缺的病床上。他能占到这个床铺纯粹是因为这些天他救人的行径被很多人看在眼底,算是对他付出的回报。
醒来没多久便得到一个好消息,平江战场没有沦陷,已被收复。方无隅出神地盯着氯化钠一滴滴地从玻璃吊瓶里落下,渗入他体内。他突然想,如果孟希声知道他主动去救助了很多人,应该会很开心。一念及此,方无隅躺在病床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有一个高级军官来看望方无隅,姓虞,军衔为师长。方无隅才知道自己无意间救了这位虞师座的亲人,对方来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方无隅趁机便向他打听孟希声,虞师座想了想,说按照方无隅的描述,那肯定不是一支正规军,现在流寇作乱,孟希声极有可能是被流寇充了壮丁。
方无隅心凉了大半,如果不是正规军,找到孟希声的机会便更渺茫了。
虞师座告诉方无隅,他的jūn_duì 不日便要南去,继续与日军作战,如果方无隅想找到他的朋友,或许可以随军同行,做战地医生,同时打听他朋友的下落。
方无隅只想了半分钟,便答应下来。
如今交通因战事被切断,他想要离开战区难上加难。这仗不知要打到哪一天,他不能一直被困在这儿。随军同行难免会有危险,可至少能带他离开这里,他需要让自己的脚步动起来,不能原地死守。
方无隅突然感谢那个因为一时冲动走出去救人的自己,如果不是这么做了,他可能还无法离开平江。
走之前,方无隅写了张寻人启事,贴在平江的一面布告栏上。他做好了准备,每到一处都要留下自己的痕迹,如果孟希声看到,便可以借此知道他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