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齐声道发财发财平安平安,笑闹之中,方无隅遥遥对着那里的孟希声微微一笑。
孟希声看着眼前的热闹,以及方无隅的笑靥,胸腔里泛起一股温暖,寒冬天气,他却觉得春水初生。
可能因为唱的是太平歌词。文武忠勇孝贤良,国泰物阜民安乐。
这给人一个错觉,仿佛天下太平,盛世长清。
第6章 少年行
方无隅唱打俱佳完,一群人又闹腾了半晌,终于横七竖八地醉倒一片。两个醉得最轻的人把他们抬回各屋,满桌子狼藉无力收拾,并肩坐在台阶下熏着灯光看月亮。孟希声特别小家子气地跑过去把满堂的灯都关了,就留两盏悬在屋梁上的灯笼照明,省点电费。
又不要你付,方无隅嗤他,你们那班主就是个财迷,就该让他多破费破费。
孟希声说:你懂什么。他这里破费了,那里就会给戏班接更多的活儿,把大家累个半死。你少言语,没资格。
方无隅自认是没资格,家里的灯常年敞亮,仿佛电是不要钱的。没一会儿,他又觉得这灯关得好,制造出一种昏暗暧昧的氛围来,那两盏纸糊的灯笼又正巧能擦亮彼此眉眼,让他能看清孟希声眼底漂亮的碎光,像一汪清潭。
如此良机,方无隅不能错过。他意图不轨,开始动起歪脑筋,想着怎么趁着天黑人静,孟希声又醉酒的当口,能把这人一举拿下,生米煮成熟饭。
抬头时,发现月亮很美,孟希声面容如玉,方无隅突然一腔污秽心思化作绕指柔,盯着他欣赏。
没多久发现孟希声脸色不对,手按着肚子,背脊都弓了起来。
他一惊:怎么了?
孟希声摇摇头,不说话,又实在忍不住,跑到房里去拿药罐吃药。方无隅摸摸房里的茶壶,里面有水,不过早凉透了。席上也只有酒没有热茶,现煮时间太长,孟希声等不及,生吞一片药下去,幸好肠胃里有油水在,倒也不难受。
方无隅拿起药罐看说明,抬头说:你胃不好?
孟希声低头坐在床沿,唇抿得雪白,连酒意晕出的红润都一并消退。方无隅吓了吓,扶起他说:我送你去医院。
孟希声执意不去:过会儿药效发挥了就好了。老毛病,不要紧。
老毛病?您老才几岁?
等孟希声脸色缓和些,方无隅松了口气,两人去厨房烧水喝,暖暖肚子。
孟希声取了茶壶刷净放在炉子上烧水,片刻后一阵云烟缭绕。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双手托腮盯着火光,方无隅靠在灶台边把油盐酱醋全都看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孟老板最好看,尤其他浸润在厨房油腻烟火里的样子平易近人很多。
盖子突突突地冒着热气,茶水沸腾出声。方无隅要献殷勤,亲自给孟希声端茶递水,手才搭上茶壶柄,就烫得他一阵呲牙咧嘴,脸都抽搐两下。孟希声赶紧拿布包住茶壶柄拿离火源,转头查看方无隅伤势。
幸好抽手的速度快,没造成烫伤,只不过大半个掌心都红了一片。方无隅在家是油瓶倒了他也不扶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烧个水都成问题的娇贵少爷。
孟希声摇头叹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方无隅晃着他的爪子得意洋洋:这算不算工伤?我为了孟老板把手都给烫了。
孟希声说:砍了吧,砍了它就算工伤。
方无隅拎起现成的菜刀作势要砍,孟希声已经低眉倒了两杯茶,自己端起一杯捂在掌心取暖,坐回小马扎上,不理这发神经的人。方无隅看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心里一高兴,手也不砍了,丢下菜刀去喝茶。
冬夜里空气冰凉,孟希声喝了点热茶下肚,兼药力发挥,神色恢复正常,幽幽吐了口气。
方无隅探究起他这胃病的由来,孟希声不过十六岁,过了年也才十七,这么点年纪,居然还有老胃病?
孟希声浓密的眉毛低垂,也不朝热茶上吹气,耐性极好地边取暖边饮,过了会儿,他偏头看了看庭中月色,这才说:没办法,为了唱戏。
唱戏把胃给唱坏了?方无隅一头雾水。
孟希声低低道:长身体的时候个头窜得太快,饭量也变大,吃胖了,又长得太高,不得不控制一下。
梨园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方无隅却是没听说过的,他这票友当得随性,只管人家唱得好不好,哪管人家台下十年功呢。
孟希声那时候因为长得太快,他爹便拿布帛裹住他身上各处的骨骼,强行抑制骨头提早闭合。他爷爷翻着那本糟烂的陋习风俗破书,说这样裹容易让骨头畸形,万一没长高却长歪了,那更上不了台。爷爷循着书里的方法找来几根藤条,贴合着骨头固定在布帛里,不让他长歪。
布帛和藤条要起作用,必须勒紧,不然便是白折腾。那段时间孟希声极其难熬,晚上睡不好觉,早上提不起精神练嗓,索性没过多久,他到了变声期,嗓子倒仓,不能再唱了。倒仓是个关口,有一些少年伶人一把佳喉惊艳无比,却因为倒仓变嗓时期倒不过来,从此一蹶不振,再也唱不了戏了。未免他倒仓期弄坏了嗓子,他爹赶紧让他暂时收声,目下最要紧的就是养好喉咙,遏制好身高。
为此,他爹从他的饮食起居方方面面巨细无遗地抓起,所有含钙食物都必须少吃,蛋白质要少摄入,可那时候孟希声正在长身体,食量增大食欲加强,每天吃不饱饭不说,还得二十四小时被布帛藤条折磨,勒得全身都疼,痛苦不堪。他白天游魂似的萎靡不振,晚上喝点热汤倒头便睡,一心想着睡着之后便没那么痛苦了,可身体负担太重,睡也睡不安稳,人昏昏沉沉地在疼痛里浮游一阵,然后伴随窗外日头又逐渐升起。
方无隅听到这里,已经暴跳如雷:你爹和你爷爷简直有病!这是什么封建陋习!这俩是什么晚清余孽!大清已经亡了!
他把杯子摔碎在地,孟希声怔了怔,听他说到晚清余孽的时候,忍不住笑。
这是我自己同意的,不关他们事。我爹挺宠我的,他也心疼。孟希声说。
其实他放弃唱花旦,转唱小生也并非不可行。但他自己不愿意。他不怕受苦,老天爷赐给他的好嗓子,他不想白白浪费。人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点代价。他喜欢唱戏,尤其在花旦腔上他能傲视同行。他心性强,毅力大,不愿被人嘲笑过不了这一关,所以咬碎了牙也要挺过来。
而付出的代价,就是身体不如从前健康了,小小年纪便落了背痛腿疼的毛病,一到阴雨潮湿天全身泛酸。和骨头一起遭罪的就是胃了,因为饮食过于节制闹出了胃病,方才在席上破格多吃了点荤腥喝了点酒,立刻就给他颜色看了。
尤其这两样毛病最糟糕的地方就是难以痊愈,不论吃什么药,中医或西医,都是治标不治本,这种病,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却像软刀子一样慢慢地割人。
索性我倒仓的时候很成功,身高嘛,他站起来,比划一下自己的个头,169,还是高了点,不过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他朝方无隅看过去,方无隅颀长的身姿立在门旁的月色里,倒影拉长,一派玉树临风。
这少爷至于有180。
孟希声有点酸,低低嘁了声。没啥了不起,他要是让身体正常成长,也能像方无隅一样高。
第7章 少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