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大事想必你也是清楚的,司马道子专权独断,朝政迟废,民生寂寥,若不是为师如今镇守在外,不知道他要闹得怎样个天翻地覆。另外,各氏族也拥兵自重,待机雄起,可谓是危机四伏。王恭起身,对着帐外,似有哀叹之色。老师自有胸怀大志,应徐徐图之,莫要心急。谢珝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用,逆天改命,才是老师所想。如今王国宝已死,朝中自会安稳少时,只是我既然与司马道子刀兵相向,他必定不会就此罢手,只怕战事会日趋激烈。建康已不宜久留,你此番就随我回去罢。王恭不是商议,这就是命令。老师准备如何应对?谢珝想先听听老师的想法,再回答他的提议。如今,南郡桓氏与荆州殷氏,皆跃跃欲试,只是他二人羽翼未丰,不足畏惧,此番他二人主动邀约出兵相助,却迟迟未发一兵一卒,就是害怕兵败受牵,如今我军已占得先机,就做个顺水人情,推举他二人,分担朝廷的顾虑也好。王恭走到战图前,在几处关键的地方点了点。如何推举他二人?谢珝听到老师提起桓玄,心中微微一紧。殷氏虽得荆州刺史,却屡次赴任遭拒,王国宝还曾假造调令,使其退出荆州,此战毕,我便上疏,令他回荆州赴任。而桓氏,虽有名望不成气候,随意封赏他去南海做一刺史便可平定一时。王恭对局势的分析很是透彻。桓氏堪用否?谢珝听闻老师的决定,有些在意,便接着问。桓氏一族,野心勃勃,不是久居人下之臣,定是要翻起巨浪的,如今他桓玄肯依附于我,是凭借我手中的北府之兵。虽然有我在一天,他便无法造次,只是不可不防。如今,还是可堪大用的。王恭对桓玄这次的表现不是甚为满意,却给予了肯定。谢重一心铲除桓氏,不知老师意下如何?谢珝又问。谢氏一族,本与桓氏多交往,无冤无仇,本不应有此打算。谢重此人自幼孤僻,他寓意何为,不甚知晓。怎么,他又欺辱于你了?有什么事,讲给为师。见谢珝这样说,王恭从心底就觉得是不是爱徒又被谢重利用了。桓氏授封太子洗马之时,谢重曾来与我一晤,以谢氏门楣之托,要我接近桓氏,以图日后大计。彖之不知,如何是好。谢珝词词句句都带着些委屈。彖之莫要受那厮摆布,你与谢氏早无瓜葛,安石当年将你带回时,谢氏族人无一人出面抚养,他老人家重病在床时,将你托付于我,如今,何必为了一个姓氏受他人裹挟。王恭走到谢珝身侧,摸了摸他的头,以示抚慰。谢珝眯了眯眼,感受那掌心的温度,四散奔涌,浸透到心底,暖意盎然。想起幼年时,自己被谢安在战场上捡回来,没过多久就被老师带回家抚养,老师家境贫寒,却将自己所居的屋子隔出小小的一间来,照拂于他,百般呵护,儿时,老师也常常这样抚着自己的头,与自己说话。彖之在京城之时,可曾访过杏林高手?毕竟是有舌而难言者,不多,可以一试,家中的方老先生时常问起我,你的境况。王恭盯着谢珝的嘴巴。彖之已不做他想了。方先生已是绝世神医,连他都谢珝垂着头,他早就放弃了。只是还没等写完,王恭突然扳起了他的下巴,示意他开口,伸出舌头来检查检查,看看是否有所好转。谢珝被这暧昧的举动惊惹的双颊绯红,心跳如雷。一时间觉得有千般想念,万般的依恋都涌上心头,十念来的照拂,三年来的隔阂,日日夜夜的惦记,全化作这一时的一个动作。老师心里是有他的,对不对?他紧闭双眼,向上贴近,奉献着自己的双唇,想要就这样吻上去。霎时,身体一下子被按了下去,谢珝睁开双目,面带红霞,有点不解,有点羞涩,又有点懊恼的盯着王恭。王恭的表情,已经从震惊变为怒色,强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道:成何体统!随即,他转身就要出帐,谢珝忙起身,快步追上,从背后死死的抱住了他,不让他走,像是怕他今日出门,就再难相见了般,紧紧抠着。王恭只得停下脚步,沮丧又无奈的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长大了,要记住你的身份。说完,就拂开了谢珝,转身出去了。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会把一些其他情愫认作是爱情,于是当爱情来的时候,反而不知所措。谢珝慢慢的才会知道,何为亲情,何为爱情。第30章生、老、病、死、怨憎会、五取蕴、爱别离、求不得。千里黄土,血流漂橹,尸横遍野,草木不生。先秦苻坚率领的九十万大军,所过之地,皆是杀光、烧光,寿阳城全城被屠时,哀嚎遍野,惨不忍睹。此时,谢安谢玄排布的八万北府兵已延淮河西上,迎击秦军。秦军虽声势浩大,但战线过长,谢氏双雄得知了战机后便转守为攻,当即派善于奇袭的刘牢之以五千精兵奔袭洛涧。被截断后路的秦军,一时间不辨东西,仓皇逃窜,大伤士气,乃至于淝水一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败涂地,八十万秦军经此一战,全部变为异乡之鬼。谢珝是谢安在寿阳城外捡回来的,他被捡的时候,刚刚四五岁的样子,满身伤痕,面带血污的在尸体堆里翻找食物。不知是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划到了舌头,从那开始,他便吐字不清了。回到了谢府里,有很多位医生都来为他诊治过,只是伤及了舌上一根重要的经络,很难治愈,虽然有希望,却很渺茫。他的嗓音十分清亮,不过只能含糊吐音,无法开口说话,甚为可惜,周围的人都在为此努力,奈何他自己的身体却一直不争气。谢安对他是极好的,会在梦魇中唤醒他,为他拍背,安抚他的惊恐。白日里则是教他读书识字,很有耐心,还常常夸赞他《周易》读的好。只是好人不长命,这样的日子不到半年,谢安便病的很重,不能起身。有一日,谢府里来了一位青衣少年,英姿飒爽,步履生风,彬彬有礼,谈吐风雅。少年是为探病而来,却受谢安之托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府里。那个少年姓王名恭,字孝伯,是谢安的小迷弟。若两间小院,四间正房能称的上府的话,那么王府里也确实有点寒酸。本来已无其他闲置的空房安排他这个多余之人,王孝伯还是什么都不提,让他与自己同榻,直到匠人们将这间正房隔出了一个小间后,他才搬了出来。那时候他也常常梦魇,嚎叫的王孝伯都时常从梦中惊起,不过从未责怪,只是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背,让他换个姿势,再睡一次。生活拮据的王孝伯尽己所能的遍请名医,想挽救他的舌头,可是连能够起死回生的方先生也对此无计可施。每次吃了药或是行过针,王孝伯总是要扒开他的口,往里看看,然后好奇的道看着好好的,怎么会不好呢!若说这是个病的话,治了这样久也没有效果,反而吐字越发的不清楚了,还要继续么?他想唤一声日日照顾他之人的名字,都不能够,还要尝试么?入王府的第一个初五,王恭便让他正式拜自己为师,从那时开始便事无巨细的教授他天文、地理、星宿、人运、易经、八卦、人事、政治,总之是他又喜好又精通的,没有几年的时间,连师父都自愧比他不上了。师父很多新奇妙想,觉得既然吐字困难,却可以发音,想试试看,说不行,唱可不可以,便重金请来了教习古琴的大师。人算不如天算,他是唱也不行,只能哼鸣,于是平日里的含糊发音,有了声调,也成了一番景致。师父的性子一向是你沉默我活脱,你活泼我冷漠。不知为何有时他睡的好好的,会被师父叫醒一同去起夜,回去又接着睡,第二天就不记得了。后来他一个人睡被自己喊声惊醒时,才知道,当年也许是他又在梦中发出呼救了罢,只是那声音像极了哼鸣似的呜咽。有一次白日里就电闪雷鸣,吓的他无处躲藏,只好用被子将自己裹住,趴伏在桌案下,师父下朝堂回来,遍寻了他一圈不见,才终于在日常临帖的案几下找到了这个奇怪的被子,便把他连人再被一块扯了出来,搂在怀里,轻轻摸他的头,为他顺发,还解释为何空中会有雷电交加,又为何会看到电闪,才会听到雷鸣。那时候,他对师父所说的,雷公是个惧内的神仙,要听电母的指令才敢做事,不然回去后,要挨训斥或是挨家法,这种鬼话深信不疑。直到长大些看了关于天象之书,才知道师父只是不太会哄孩子罢了。可是自从听完那样的故事后,他慢慢的竟然不再害怕闪电和雷鸣。师父对佛家道教都甚是精通,甚至可以背诵整段的佛经,也能与好友坐在一起论道一整天,可是只允许他修习道教,始终不能碰佛法。多次被指正后,久而久之,只可修道这样的思想便根深蒂固起来,但是有一次他不禁好奇问师父,为何只让自己修道?师父拉着他的长发,笑着答,佛家的发型不适合他。儿时师父总是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边教他八卦画法,一边喂他吃果子,有时一边一边,就把蘸了墨汁的笔喂进了他的嘴里,不过那误人子弟的师父也不道歉,只是大笑着道我儿含毫吮墨,必成大器。是他要成大器的么?是你这个师父逼的罢!八岁后,师父再也没有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过,只是让他静静的身边,传道解惑,他偶尔怀念师父的怀抱,想撒个娇挤进去,师父就很严厉的训斥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尊卑礼仪,不可违逆。可有一次吃醉了酒却搂着他,非要他坐在膝上,刚坐下便又被赶了下去,道重,重,重,果然重,哎呦,我的腿,麻,麻!年节里,其他人家如何过,他不知道,但是师父家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徒弟也好儿子也罢,到了大年初一早上起来,一定是要抱一抱,举一举。开始一直不懂,后来,据说是量量身高,测测体重。世间哪有这样不端庄的师父,真是师门不幸。他有时候很佩服自己,在这样的师父身边,居然还可以一直保持着清冷的性子,没有被那些无厘头而感染。有时自己偶尔偷偷笑话师父而被发现的话,那人的目光变得那么和蔼,那么怜爱,那么澄明。只是捏他脸的手也会更快,更狠,更拉长。其实师父对自己的儿子很刻板,读书临帖,稍有错漏,立即惩罚,要么就是拳脚倒立,要么就是马步蹲枪,让那些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却抱着他春困秋乏,夏打盹,再加上一个冬眠。还摸着他的额发道:咱们不跟他们一起舞刀弄枪的。活像养了个老闺女儿。师父喜爱观天下名山,经常吟诵各山色风光怡人的诗句,只是他忙于正事无法前去,所以偶尔带他去爬些不知名的野山,后来他才知道,师父是山都爱爬!爬山的精妙在于边蹬边览,吸山间凉气,呼云雾之巅,观云天动态,挽林中翠海。只是蹬高不跌重,想必路也长!自古上山容易下山难,若有困难,喊一喊!只要他发出呜呜的求救声,师父就会背上他,走下山。每次他都如获大赦,心中感激,望着师父的侧脸,暗暗欢喜。只是白日里有多感激涕零,到了夜半就有多幽怨难捱,因为他要整夜替师父捶腰捏腿,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气的,因为十岁后,他发现,就算他下山自行回来,不要人背,还是得替他老人家捶腰捏腿。真真倚老卖老哉!师父对外从来只道自己是家生的忠仆后人,因为他幼时父母代家主受过而亡,念他年幼无知便丧父丧母,又是家生子,才如此养在身侧,亲自教导,以谢他父母之恩义。而谢氏一族之事,从未有人提起,也再不会有人知晓,就这样,他的身世很清明,他所代表的利益也关系很干净。十岁那年,自己善于卜卦,逢卜必中之说,就传遍了文人雅客之中,来府上拜会,想要占筮的人络绎不绝,而且凡是前来之人都是重金相问,不收都不行,怕亵渎神明,适得其反。越是成名于世,越是与老师疏离,应酬越多,越是难以得见他绽放笑容。也许那些人非是为他而来,只是为了当今圣上的内弟而来,也不是为了占卦,而是为了仕途。外界来看,别人对他的印象,不过是个不说话的家仆,有幸受到主人的优待与教导。口风严紧,会办事情,又占得一手好卦象,可以替主人敛财,收受贿赂,将不义之财由黑变白。他心中知晓,师父终生之志乃匡扶社稷,扫平天下,民生安居,百姓乐业,四海升平,五方来朝。其志比天高,比海深,怎是这些燕雀知晓的。若是他日师父养兵无所依仗,又当如何?师父不能劫富济贫,自己也不能么?在他自己来看,师父是他的大树,为他遮风避雨,披荆斩棘无所不能,他无上感激,愿此生,陪在师父左右,为师父出谋划策,为师父肝脑涂地,穷尽一生来报答。师父如何看他呢?他始终不知道。时光流逝,那些纯真,那些倚靠,那些仰慕,又是何时渐渐的变化了呢,如果不能怪谢重,那么只能怪自己了罢。十岁那年,谢重明着前来拜会师父,实则是来知会于他,说来说去就是要他回建康城去,又说已为他兴建了道观,专门占筮卜卦。让他正视自己出自谢氏的身份,替谢氏门楣着想,有朝一日要为谢氏驱使,不要忘记谢氏的救命之恩云云。还带来了三大箱书简,说是事关机密,不可泄露,不要告诉外人,更不要轻易翻看。有一个箱子与其他两个盛书简的箱子不太相同,上着锁,不过那锁看起来极其破旧,像是之前被强行打开过,如今没有钥匙也似乎一样打的开。那天,师父很平静,书简可以留下,人,给我滚。谢重就那样被迫告辞了。那时的他只知道每日要研习六十四卦算法,解译卦象,没有心思读什么闲书,却不知,这些书简竟然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也改变了别人的一生。如果师父当初知道那书简上的内容,恐怕谢重当年就会是,人,带着书简,给我滚。作者有话要说:回忆开始了,王孝伯,你个逗比,别把我家小珝带坏了!~第31章大雪纷飞日,杀人灭口时。那个冬日的雪,飘飘洒洒,竟然下了两天一宿,对于建康城这样的地理位置,实属难得。闻老板依旧是晨起,开门打扫,清清门前的积雪,在外间生起个暖炉,开始了一天的生意。两年前的这一天,听说那个人病逝了,最后还是没有再见,只是托人送来了一个书箱,比之前相龙送来的那个略大些。爱别离,求不得,人生八苦,以人死为终点,不管生前都承受了些什么,死的那天,反而没有苦恼了。最后与自己见面的那次,好像给他生了很多祸事,所以当时的掌权之人,又下旨将他微不足道的东海王降为了西海公。不过想必生前都已经不在意的那些名利,死后更加不会惦念了罢。也许这才是他的善终,只是不知道他的爱人,是否还在那边等着他,地府若能相见,也是美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