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郗超卖其父献徐州,谢石安双拒善其身桓温收到郗愔的书信后,便日夜兼程赶到徐州,威逼郗愔交出兵权,将徐兖二州刺史之位给郗愔之子郗超,责令他即日起离开徐州,迁居会稽以内史之职养老。郗超本是桓温帐下参军,便拱手让出徐兖二州,桓温未动一兵一卒就收并了二州的全部兵马,甚是合意,随即赶回扬州为北伐做最后的准备。只是大战在即,桓温还是犹豫了,玲儿已有孕数月,虽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但他忧心妻子,不愿此时与其分别,更担心的是自己不在身边,妻子能否安心生产。只是战机稍纵即逝,若错过此时出兵,不知要等到何时。权衡上下,只好委屈爱妻,大丈夫要以国事为重。安顿好爱妻,只有一件事还没有做,桓温犹豫再三,还是言辞恳切的修书一封,寄给了谢安。谢安一时间成了建康城中最热的灶,圣上烧完,桓温烧。两捆沉甸甸的书简放在一起,谢安哪个都不想看。他深知,当今圣上年少有志,却无所凭借,诸侯四起,乃至想召吏部尚书叙谈铲除奸恶之事,还要使从人代书,令人感怀。虽有雄心壮志,只是这小小的蚂蚁,能否撼得动大树,就未可知了。桓温之意很是明确,北伐之战事,此乃一统九州的大计,如若成功,可还边陲百姓安稳太平,举国上下皆可减免赋税劳役,是为天下苍生造福祉。大方向说完了,又提及当年在南郡时,两人相谈甚是投机的旧事,叙旧之后,才是这封信的重点,希望自己可以放下朝中的事物,随他一同北伐。谢安犹豫再三,一一写下了回信,一面安抚圣上,稍安勿躁,静观其变,一面回复桓温,北伐关系重大,朝内仍需响应。谢氏家族虽是当今朝野的名门望族,奈何谢安本就无意于仕途,其弟谢万当年与北中郎将郗昙兵分两路,北伐前燕。谢万在军中不能抚慰将士,又误认为敌军增援抵达,惑乱军心,导致手下士卒惊扰奔溃,最后谢万也单骑狼狈逃还,上峰还是看在谢安声名远播,谢氏门庭举足轻重的份上才没有当即斩杀谢万。不久后,谢万被一降到底贬为庶人,此事一出,谢氏阖族都受到了牵累。至亲之人险些丢掉性命的旧案,累及谢氏门楣的凋零,前车之鉴依然历历在目,在他的内心久久挥之不去,此时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卷入后就无法自拔,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下不该有所行动,写给当今圣上的书信也正是给自己的,只能静观其变。司马奕收到谢安寥寥几字的回信,悠悠叹了口气,谢安虽然并没有摆明已然站在桓温的一边,却也不会帮自己。看来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北伐战场上的得失,燕国的铁骑啊,踏平桓氏的头颅吧!全建康城消息最灵通的楚三公子,又快马驿站递来了一封书信。楚裕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将纷繁复杂的消息一一传递,而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筹办。司马奕心中不解,但深知相龙一定是得到了什么非凡的消息,不然不会冒险呈上这封书信。展卷一读,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原来,徐兖二州的刺史郗愔确实曾去信桓温,但并不是称病告老,而是表示愿意与桓温共同辅佐王室,自请率部出河上协助北伐,修复祖坟。桓温早已忌惮北府军悍勇善战,又常年驻扎京口重镇,扼在自己的咽喉之上,其帐下参军郗超深知此事,便借机毁去父亲书信,模仿其父字迹,自称病老,而桓温则将计就计,顺势夺取了徐兖二州。司马奕看完后,久久不能平静,想那其父郗鉴当年也是几度勤王平乱的重臣,郗愔算是将门虎子,后来与王家联姻,是王羲之的内弟,凭借郗氏王氏的势力,门庭若市,久居兖州兵强马壮,深有报国之志,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司马氏少数可以依仗的门庭,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所谓风流人物,盖棺定论后,只是一个悼词就囊括了他的一生,甚至留下的只是他的姓氏,全族上下的传统。不过这祖先创下的基业,打下的天下,往往只是在某一个后世子孙身上颠覆,这就是所谓的不肖子孙,辱没了自己的姓氏,辱没了祖先,辱没了门楣。光辉的郗氏就这样被权利斗争的车轮碾的支离破碎,那么下一个是谁,谁又能挡住桓氏的巨轮呢?四月中旬,大司马桓温汇同江州刺史桓冲、豫州刺史袁真,亲率铁甲步兵五万,一同出兵前燕。三路大军汇合与广陵,经阳山,延泗水一路向西北进军,再途经徐州向着燕国一路前进。战争伊始,桓氏重兵全力攻打鱼台势如破竹,几乎兵不血刃就大获全胜,拿下了鱼台时,还生擒前燕主将慕容忠,此人乃是慕容皇室家族,在燕国时声名大噪,不想经此一战,竟然成为阶下之囚,这鼓舞人心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部队,桓温甚是满意,便即刻传令三军,马不停蹄的向金郷进发。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本是整月只下一次雨,下雨一次下整月东平,竟然恰逢大旱,水路一时难以通达。加上汴水也因连年战乱久未浚治,瘀滞堵塞严重影响漕运,一时之间后方补给成了行军的巨大障碍,桓温在无奈之下,当即派人在钜野开凿水路三百里,使船只由清水进入黄河。这一工程虽说不算浩大,但使晋军嚣张的气焰磨灭的一分也不剩了。要知道行军打仗,没有后方补给,就只有饿死在归途。军心一旦涣散,内部的土崩瓦解,要比敌人的军刺来的更加凶猛。此时疏通河道,只可解一时之忧,可战事瞬息万变,后方的支援不到位,始终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倒刺,拔与不拔都很难受。见此情形,久居兖州的郗超终于发挥了他门楣的光耀,想起自己也是武将的儿子,应该于此时发挥自己的作用,立功扬名的时机道了,凭借对此处天时地理的熟知,建议桓温尽快进军燕国都城邺城,或坚守河道控制漕运,储备粮食,至明年夏天再继续进攻。两种建议都是对此时困境的考量,不是最好,但也没有更好,不能指望老天在需要时就降下甘霖,普度晋军将士,只能别做他法,应对这不利的天时。进军邺城,釜底抽薪,赶在援军到来之前,就结束战斗,可谓是最优的选择,但是风险也大。倘若据守河道而囤积物资,使大军修养生息,以备后续再战,就要在此处过冬,若退守东平,敌军回攻金乡,则首尾难顾,落于尴尬的境地。桓温担忧家中妻儿,想速战速决乘胜追击,并且担心如若将战事拖延至秋冬,雨季一过,进入旱期,而南方将士畏惧北方严寒气候,更加举步维艰。战机不可耽误,拼尽全力一搏,或许可以成功,畏首畏尾,最终只能失败而归。蓄力已久的北伐,不能刚刚开始,就草草收场。距离玲儿临盆已不足二月,旷日持久的征战,最惦念也最怕收到家中的书信,报喜还是报忧,都令人牵挂,熟悉的字迹,思念的情愫都,想让人插上翅膀返身回家,与亲人团聚。一句安好勿念,有时是疗伤的神药,有时是思乡的毒药。玲儿已于梦境推测了桓温此行的凶险,却无法阻止命运的降临与惠顾。可是这时时的心绪难安,使她的胎相一直不稳,数位名医阖同会诊,使劲浑身解数,也难以平复,只好做足准备,以防胎儿早产而措手不及。桓府上下,都严阵以待,这夫人若是此时有所差池,怕是这满府的丫鬟仆妇没有能逃出命去的。果不其然,这一天还是来临了,玲儿产过一子,再度生产本不该非常困难,又是早产,却不曾想,竟然整整折腾了十几个时辰。一时间,桓府上下,陷入了地狱般的严肃,直到夫人诞下麟儿,mǔ_zǐ 平安,桓府乃至整个扬州,才重新注入血色。天时地利桓温没有赶上,人和却站在了他这边,手捧着家书那一刻,激动之情难以言表。玲儿果然不负所望,产下一子,虽是早产,却也健壮,哭声震天,每日里吵闹非常,饿时啼哭三里可闻,奶母都备了三人,方可满足。而玲儿亲笔所书的这卷竹简,字迹娟秀,落笔游刃有余,从这笔笔的劲力便可看出,妻子着实好的很,不用牵挂。桓温即刻回信于妻子,为子赐名为玄,又因此子是当日吞星而孕,特赐小字,名为灵宝。桓温还沉浸在喜得一子的欢愉中,殊不知,世间果有奇事,这灵宝确实如其母之梦,化为金龙一冲九天,名扬天下,披万里河山,奈何命途如何,那便只有细细揣摩了。人常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荣辱自古周而复始,这桓氏的兴衰,能否在这孩子一生中写尽,究竟乃命运的捉弄,还是人为的扭曲,天机不可一次泄露,此处按下,慢慢叙谈。第6章 桓子符大战遇天灾,楚相龙汤池戏君身报~~~~~!北伐军急报传令官的声音在大殿外由远及近。呈上来。司马奕坐上席上,一手支着下巴。遵旨。内侍官赶忙小跑几步,接过军报,躬身递给司马奕。司马奕这才提起点兴趣展开战报,不料竟是天大的喜事,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桓温竟然遇到了天灾,粮食补给运输难以到达,已开凿河道,控制漕运,维持现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桓温这次踢到了铁板,真是大快人心。司马奕转念一想,既然如此,就不必亲自动手阻隔桓氏的运粮之道了,那么,楚相龙也该召回来了。随即立刻叫人研磨,写下一个十万火急的速归。召回相龙不用十万火急的书信,只要一个心有灵犀。刚写好的墨迹还未干透,内侍官便禀报,楚裕回宫了。司马奕面露喜色,一时之间捷报频传,让他感到这大殿外面的骄阳似火都很可爱,甚至很想出去体验一下这明媚的阳光下骑马,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不过伴君如伴虎,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即刻要到门口时,司马奕收起上扬的嘴角,呵斥内使官道:一派胡言,楚常使心系边塞,怎么舍得回来!内侍官吓的躬身就揖,颤颤巍巍,怕是圣驾再骂一句,就要跪伏在地,连连叩头。可是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转过大殿的正门,出现在二人的眼前,不是别人,正是楚相龙,内侍官如获大赦,感谢这神天菩萨,降临人间,普度了众生,心中默念着佛,赔笑的向楚相龙揖了揖,知道圣上必是要单独召见,便非常识趣的退下了。楚相龙来到大殿正中,刚要依礼跪拜就被司马奕喝止了,让他上前答话。相龙三步斌做两步的走上阶来,与司马奕对视着,目光炯炯。司马奕见他步伐矫健,衣冠齐整,虽有劳顿之态,却神采奕奕。也不让座,也不说话,就这样上下打量着相龙,假装面上带着些不善之色,可是只有相龙能看出,他的眼中带着笑意。观人之色,不可观口鼻,要观目,嘴上笑的笑意容易收敛,但是眼睛不行,会直接出卖它的主人。相龙路过书案,目光扫过那已干涸了速归,笑着答:臣不分昼夜,连续跑了七百余里,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就是希望能早一秒回京面圣,怎么变成了不舍得回来呢?话是说给楚相龙听的,这人不仅听见了,还回答的有条不紊,字字珠玑,句句真情,寻不出错处,真是令人气恼,司马奕便冤白他道:跑死三匹马,是真。是不是回来面圣,倒是未可知,寡人怎知相龙是不是金屋藏娇在府里,才急着跑回来。臣是否在府里藏娇陛下确实不知,但臣一年之中在府里几日,陛下应该知道。相龙这两个月在外面可能是吃了智慧豆,竟然与司马奕对答如流。司马奕自然知道楚相龙伴随自己,一年之中只有父亲的寿辰才出宫半日,便没有理由继续陷害忠良了。不过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突然假意一掩口鼻,道:臭死了,莫要过来。伸手就要揉乱桌上的信纸。此时的造纸术虽然已经成型,但是工艺复杂,想要批量生产,还是难以做到,再之,做工精美纸张,材料昂贵,也只有宫中才有少量,不能应用于大众,此时的书信还主要靠竹简布帛,司马奕也只是给相龙传信时才使用纸张,毕竟阅后即焚甚是方便。相龙一步上前,拉住这只捣乱的小手,笑着道:这信,是我的。说着另一只手就取了过来,单手折好,塞进怀中。司马奕很是不服,三次想抽出自己的手,都失败了,便向门口吼道:来人啊,赐楚常使汤泉宫沐浴。您有张良计,我也有过墙梯。即使门口进来一个内侍官的时候楚相龙还是没有放开手的意思,只是答道:谢陛下隆恩。司马奕见此人今天是与自己杠上了,连人都不避讳了,全然没有松手的意思,索性放弃了抵抗。没有好气的道:三公子,请吧!相龙笑的越发得意,蹬鼻子上脸的道:小奴不才,不善水性,还请陛下派人服侍。司马奕也是气急败坏了,恨恨的道:汤泉宫自有从人服侍,难不成你要朕的三宫六院去服侍你?相龙笑的更是狡黠,突然手上一扯,把司马奕拉到身前,贴着他的耳鬓很是满意的道:去掉三宫六院。司马奕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气的暴跳如雷,只是他那些大胆、无理、放肆等听起来苍白无力的词还没出口,就被相龙大笑着拖出了大殿。汤泉宫内已然准备就绪,只是听闻赏赐了楚裕前来,便要符合礼制规矩,散去了一半的从人,内殿也只剩了两三个人,贸然间见圣上驾临,还铁青着脸,几个从人立刻跪倒在地,询问是否唤主官前来服侍,司马奕挥手让他们悉数退下。殿内霎时间只剩下司马奕和相龙两人。相龙只盯着司马奕笑,不言不语,且纹丝不动。司马奕嘴一咧,没好气的道:你当真要朕来伺候你么?相龙见好就收道:岂敢,岂敢。还是小奴来服侍陛下罢。司马奕抬抬下巴,一副算你识趣的嘴脸,张开双臂,等相龙为他宽衣。楚相龙轻车熟路解开他的金带扣,先把这全身上下最重的一件拿掉。这纯金镂空龙纹带扣据说是先祖传下的,制作工艺之精美,用金料之精,足以看出当年国力强盛,手工艺发达,而先祖节俭,教育后世子弟,不可独自享用这奢靡之物,乃至代代相传于皇室,让每位皇帝都记得当年的盛世与繁华。如今连年的征战与动乱,使得国家赋税全部用于军费之上,连宫中的用度,也由精美绝伦的彩瓷转变为青瓷,而颇具风味的漆器,渐渐的绝迹了,新置办的金器更是凤毛麟角。毕竟是盛夏,司马奕已穿得十分轻薄,龙袍之内就是一身素白的内衫了。司马奕往常都是着内衫入汤池的,今日不知为何,还是抬着手臂,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相龙停了停,在他脸上打量打量,见此人虽微合双目,却不像是睡着了样子,既然是默许,就伸手解开他内衫的系带,将之除去。见此人还是纹丝不动,就有点打趣的道:圣上这是要下汤池还是要下汤锅啊?司马奕白了他一眼,收回手臂,来回摩挲了下左右手腕,像是退下了缠袖,看都没看楚相龙,径直走向汤池。楚相龙盯着他二月来又见消瘦的背脊,觉得有点心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张趾高气扬的脸,怎么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可恨呢?相龙回来后是更过衣才来面圣的,七百里路途,夏日炎炎,还能见人么。现在这个人明知道这些,又要来赤膊相见,恐怕只是想看看自己这些日子,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饱喝足罢,真是君心难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