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中。
杜太后张牙舞爪地向空中挥舞着:“啊……走开,走开!”
几个医女和太监急忙抓住她的手,然而此时的杜太后力大无比,太监们又不敢硬抓,正弄得焦头烂额。
“你被废是你福薄,不堪为后,是先帝废了你,与我无关!”杜太后厉声咒骂着,忽然又嘤嘤哭泣起来:“皇上,你看看你的好儿子,连母亲都不认了,别说是仁义,连孝字都忘掉了,皇上啊,你走了怎么不带走我呢,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啊!”
崇庆帝就站在灯下,看着杜太后的控诉,以及眼前荒诞的一幕。
“祖母,祖母!”却见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跪在崇庆帝脚下:“父、父皇,您就别逼祖母了!”
崇庆帝低头,看到七岁的太子李象深脸色惊惶,颤抖不已:“……常言说,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天子也要孝顺父母,不可违逆,要为天下人,做表率……”
崇庆帝像是一眼望进了他的心里:“孝无终始?”
“父皇和祖母本是、mǔ_zǐ ,何必要为了外人生分?”李象深打了个寒噤,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却被外人挑拨离间,mǔ_zǐ 血浓于水……”
“下次记着,把你祖母教你的话,背全了再说。”崇庆帝道。
太子狠狠一哆嗦,一双酷似刘皇后的眼里也重现了刘皇后的神情,又是恐惧,又是卑微,“儿臣、儿臣求父皇开恩……”
“皇上已经开恩,”楚嫣走了进来,看着这一场早有预谋的闹剧,道:“废后只是祭葬于金山,不追复皇后名号,也不和先帝合葬陵寝,太后娘娘可以放心了。”
杜太后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又掩饰似的,哭嚎了几句。
“太子殿下,”楚嫣对着太子道:“你刚才说的不错,从天子到庶人,都是要孝顺父母的。可孝顺父母有
个前提,那就是父母对你要先有恩慈。母不慈,子不孝;君不明,臣不忠。”
“而且孝不代表顺,如果顺从就是孝顺,那父母老糊涂的时候,叫你杀人,你也要去做吗?”楚嫣道:“这是我的一点浅见,没有资格教训太子,还请太子恕罪。”
楚嫣已经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憎恶,她不用想也知道这孩子在太后身边,都被耳濡目染了些什么,又被灌输了什么,无非是自己是个妖女,蛊惑了他的父皇,又害死了他的母后。
他不敢对着皇帝表现出憎恶,却可以肆无忌惮的对着她来,那种积蓄在眼底的仇恨,仿佛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而他现在还没有学会隐忍,让楚嫣看了个清清楚楚。
楚嫣并不怕他,然而当她的指尖碰触到小腹的时候,她又不能不感到寒凉。
她可以无畏,但她的孩子,终有一天要臣服在这个太子的脚下。这个太子并不是因为资质和品德所立的,就不能保证他是否会将对自己的报复,施加在手足兄弟的身上。
她的手被崇庆帝牵了起来,这一下让她紧绷的脊背松缓下来,一抬头又看到了他紧紧抿起的唇角,“走吧。”
“陛下,”楚嫣被牵着走了一会儿,忽然道:“今儿孩子在肚子里踢了我一脚。”
崇庆帝蓦然停下了脚步,沉重的声音总算褪去,变成了惊喜:“真的吗?”
“平时嬷嬷们叫我不要系腰带,”楚嫣故意道:“我出门一趟,不系腰带不行,估计是把她勒着了,不依不饶地踢了我一脚。”
“朕的小公主不能受半点委屈,”崇庆帝充满爱意地摸了摸楚嫣的肚皮:“就是你娘给的也不行。”
楚嫣被他的偏心惊呆了:“陛下,真的吗?”
谁知崇庆帝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孩子很好哄的,朕哄哄她,她就不闹你了。”
楚嫣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他究竟哄的是谁,“陛下,你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
“想好了,”崇庆帝道:“朕想出来的名字,世上可找不出来能比肩的。”
“什么名字?”楚嫣问道。
“李象卿,”崇庆帝道:“卿是卿卿的卿。”
“怎么从了皇子的字?”楚嫣惊讶道:“这不合规矩吧。”
太子叫李象深,二皇子叫李象宽,从“象”字,若楚嫣怀的是个皇子,自然也从象字,但公主就不会有字系了,然而崇庆帝却给女儿皇子一样的名字。
“朕的儿子、女儿一视同仁,名字上不做区分,”崇庆帝大手一挥:“朕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朕的小公主长得像你,朕就心满意足了。”
“卿”这名字便显出崇庆帝十足的宝爱心思了,楚嫣不由得一笑:“那小名呢?”
“小名留着你取,”崇庆帝道:“朕取一个大名就竭尽脑汁了,实在想不出一个小名。”
“随便叫呗,阿福不好听吗?”楚嫣问道。
“阿福是灶上的厨娘,三百来斤,能一头扎进米缸里去,”崇庆帝不悦道:“你取名能不能上点心?”
楚嫣扑哧一笑:“不然还取什么?我实在想不出了。”
“小名是常叫的,一定要取好,不能像你的小名一样敷衍。”崇庆帝道。
楚嫣惊讶道:“我的小名?我小字神爱,是我爹娘期盼十方神灵护佑的意思,足见拳拳爱女之心,这名字怎么敷衍了?”
“神爱这名字,是你父母寄希望于神灵爱护,”谁知崇庆帝摇头道:“朕不需要神灵爱护,朕自己就可以。”
楚嫣不由得哈哈大笑:“不错,圣天子百神护佑,什么魑魅魍魉、毒虫蛇
鼠,都不敢近皇上的身边!”
又一年长平侯忌日,楚嫣回到侯府,除了祭祀之外,还将自己的名字从侯府的谱系中抹除,她不再是长平侯的宗妇,但她永远记得这个名号为她提供的庇护。
楚嫣在老侯爷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
香烟缥缈中,仿佛又浮现了长平侯瘦削清矍的身影,这身影命令侯府打开了大门,让无处容身的楚嫣有了安身之地。
“……孩子,你不计较你的名声,我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长平侯道:“你做了侯夫人,他们就不敢为难你了,罪不及出嫁女,谁要敢为难你,我就顶着丹书铁券,去宫门要个说法!”
泪光中,这香烟又化作长平侯弥留之际的模样。
“我死了,一抔黄土,你还青春年少,可惜了,可惜了,这名声,真不容人啊,这世上,太多苛刻,太多磨难啊,”他慈祥地看着楚嫣,眼中却有不尽的怜悯:“……我也只能保护你到这里了。”
楚嫣心中无限怀想,无限怅望,她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的坏人,可也遇到了好人。如今她不仅活得好好的,还遇到了能携手一生的良人,这大概是老侯爷期盼看到的吧。
“丁嬷嬷,”楚嫣站起身来,又对着丁嬷嬷行了一礼:“谢谢您。”
丁嬷嬷低了低头,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也没有了以往深重的皱纹:“这条路,是夫人你自己走出来的。”
楚嫣笑了,又摸了摸世孙的头,这个孩子已经有了沉稳的样子,澄澈的眼睛里却依然还是孺慕:“夫人,您真的不再是我的祖母了吗?”
“你老叫我祖母,都把我叫老了,”楚嫣笑起来:“你看,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你是愿意他叫你侄子呢,还是叫你哥哥?”
世孙毫不犹豫道:“叫我哥哥!”
崇庆帝走过来,制止了众人的行礼,看到他们都笑容满面,不由得道:“什么好笑的?”
“刚才孩子蹬了我一下,世孙说,一定是个弟弟,”楚嫣掩口而笑:“在跟他打招呼呢。”
“朕已经给世孙发了册宝,如今该叫长平侯了,”崇庆帝道:“最年幼的国侯,朕期盼着他能延续祖先的荣光。”
“臣要像符生哥哥一样,将来给陛下打仗!”世孙忽然鼓起勇气请命道。
“学他打仗可以,别学他混不吝就行,”崇庆帝摇摇头:“他把南越的公主拐骗回来,南越的国王天天问朕要人,朕焦头烂额地紧呢!”
众人不由得笑起来。
楚嫣和崇庆帝坐上了马车,宽阔的马车设计精巧,楚嫣腆着肚子,竟不觉得有丝毫颠簸。
马车朝着鸡鸣寺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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