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鱼卫牢狱中。
杨李氏泪意潸潸,但脸上更多的是释然和平静:“我每天都在为你忏悔除罪, 就是知道你会有这样一天。等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反而解脱了。”
杨荣喉头动了动,却道:“……你总是劝我不要做恶事,要我有个好下场, 但你不知道, 龙鱼卫的指挥使, 从没有一个, 有过好下场的。”
“你既然知道,就该引以为戒,”杨李氏道:“为什么还要走前人的覆辙呢?”
“不是我想避开,就能避开的,命造啊,就是你明知道眼前是深渊,还是要眼睁睁落下去。”杨荣道:“身不由己,就是连累了你。”
“穷的时候没有甩开, 富贵的时候却说连累, ”杨李氏道:“我不想听。”
“牛蛙村的苦日子,当时拼命想摆脱, 现在却想回去再过一遍,”杨荣笑了一下:“可惜再也过不了了。”
“为什么过不了?”杨李氏反问道:“你扒了这身衣服,咱们就回牛蛙村去。”
“傻子,我是在替太后顶罪,”杨荣道:“哪儿还能活?”
“太后做的是太后做的, 你做的是你做的,”阴影中转出一个人来,摘下了斗篷:“谁也没让你这个帮凶,替主使承担罪责。”
杨荣呵呵笑了一声:“长平侯夫人,我知道你会来,在牢里的日子我可想得明白,这两件本来尘埃落定的旧案重审,背后便是你的影子。”
“你这明白来的有点晚,”楚嫣道:“你应该在自己锤炼冤狱的时候就明白,所有的冤屈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彭城伯是为了巫蛊案而来,”杨荣哈哈笑道:“你是为了你父亲南安侯的案子,你可真是聪明,你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给南安侯翻案,但你知道那案子太难,所以另辟蹊径,用巫蛊案和通虏案,扳倒了我。”
楚嫣微微一笑:“怪只怪你杨荣身上的冤孽太多,不怪其他。”
“不怪其他,不怪其他!”杨荣点头道:“我落得个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但要说悔不当初,也太矫情了!大丈夫富贵曲中求,我杨荣从不后悔!”
“我倒也能理解,”楚嫣道:“因为如果你不做这些,也自然有人会做。”
“看得明白!”杨荣哈哈道:“我杨荣栽了,怕也是小瞧了女人的见识!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杨荣是成于女人之手,也败于女人之手!”
“巫蛊案,确实是我篡改了物证,”他承认道:“将吴皇后求子符换成了刻着先帝和太后名讳的偶人,致使先帝废后。而指使我构陷的人,你们也很清楚,太后想做先帝唯一袝庙的皇后,不想吴皇后和先帝同葬陵寝——有意思的是,这也是吴皇后的愿望。”
“吴皇后反而感谢我,”他回忆道:“说我替他摆脱了桎梏。”
“先帝晚年也很后悔,他不后悔废后,但后悔以这种方式终结了吴皇后的命运。”杨荣道:“所以他心里知道巫蛊案的始末,知道当中多少的真假,但不能改变他的决策,他就是要将皇后的位置,送给最心爱的女人。”
“一场巫蛊案,三个人都得偿所愿,我杨荣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杨荣道。
“那么牵连进巫蛊案的三百名宫人,无辜被杀,”楚嫣道:“你也没有觉得做错了?”
“三百宫人?他们就像蝼蚁,”杨荣道:“你会在乎蝼蚁的性命吗?”
“那么在杨大人眼中,我楚氏一门上下三百三十七人,”楚嫣双目喷火:“也都是蝼蚁了?”
杨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杨荣在通虏案和巫蛊案上,确实是一手策划,无可推脱。但在南
安侯的案子上,却只充当了一个小角色,而且我说一句实话——”
“我被派去纵火的时候,对情况一无所知,”杨荣道:“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拉开了怎样的序幕。”
楚嫣看着他孤寂如黑子的眼睛,良久道:“……是谁派你去纵火的?”
“你已经知晓其人了,谁拿走了卷宗,谁就是主谋,”杨荣道:“张朝元是个好帮手,陈修也是,但他们加起来,也抗不过这个人。”
楚嫣和杨李氏并排走出牢狱。
杨李氏显然很局促,也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他会受到什么处罚?会、会杀头吗?”
“帮凶如果杀头,主谋岂不是要全家抄斩了?”楚嫣道:“我听陛下说过,杨荣曾有大功于国,到时候量刑,功过在一起,怎么抵消就看国法判决了。”
杨李氏在听到“大功于国”的时候,眉头的皱纹渐渐散开,陷入了梦一般的回忆中。
“当年他刚进龙鱼卫的时候,曾发下宏誓,匡世济民、致君尧舜,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杨李氏的眼睛湿润了:“他对我说,他想要匡正君王,纠察时弊,想要使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
牢里的杨荣也在回忆自己的半生,这半生里,他遇到的是多疑檀权、喜怒无常的帝王;遇到的是各怀心思、汲汲钻营的同僚;遇到的水深火热、惊心动魄的算计,遇到的是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遇。
他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帝王的家犬,摇尾乞宠于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将人命视作草芥,将构陷倾危变成家常便饭?
他明明是想做一个洗冤禁暴的人啊。
“……华亭鹤唳,可复闻乎?”杨荣喃喃道,“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甘泉宫中。
崇庆帝看着手中缺失了两页的起居注,皱起了眉头:“太傅,为什么先帝的起居注里,会少了关于巫蛊案的记录?”
御史大夫赵安国曾经教授过崇庆帝课业,不过时间挺短,只有不到两个月,先帝就对他另有任用了,崇庆帝仍然习惯于称他为“太傅”,是出于对他的尊敬。
赵安国道:“删掉了。”
“被谁删掉了?”崇庆帝道。
“起居注只有皇帝可以删改,连太后娘娘都不能,”赵安国道:“……自然是被先帝亲手抹去了。”
崇庆帝能查阅到的关于巫蛊案的实据,就是这本起居注,起居注中记录的不光是帝王起居,还有帝王的言行,以及宫中的大事记。负责记录的人将不会有任何的隐瞒包庇,都是秉笔直书,而帝王会决定是否删改。
见崇庆帝沉默,赵安国忽然道:“臣想请问陛下,为何要从起居注中,翻阅巫蛊一案?”
“自然是想要知道真相,”崇庆帝道:“可真相已经被父皇湮灭了。”
“真相从来没有被湮灭,”赵安国老迈却肃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中:“真相随处可见。”
崇庆帝道:“真相是什么,太傅知道?”
“请陛下看起居注第六十一页,”赵安国道:“元康三十四年,椒房被雷击引发火灾,先帝驾临椒房,忽然且叹且悔,说‘当年废后,乃朕少年事也。’”
“请陛下看起居注第四十四页,”赵安国道:“先帝提到废后,说‘朕以无子故废后’。”
“其实,”赵安国道:“元康十七年春天,距离先皇后薨逝三个月后,老臣曾被先帝召对。先帝犹豫了很久,忽然问老臣,‘巫蛊之事,有吗?’”
赵安国回答地也很明确:“巫蛊者,是以巫术蛊惑人心,臣不知道巫术灵不灵验,却知道
人心被蛊惑之后,就会将自己的喜怒放大无数倍,而做出令人后悔的事情。先帝默然良久,神情叹惋。”
崇庆帝轻轻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他看着平静仿若无事人一样的赵安国,道:“你从崇庆三年开始编写先帝实录,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写好了吗?”
这个问题让赵安国不由自主一怔,随即道:“……臣觉得,快了。”
朝堂之上,对先朝巫蛊案的重审,终于告一段落。
“……吴后以盛德良家,母临天下,作配先帝,是无所疑。自在椒房,有聪明母仪之德;遭时不造,因遇大狱,无故幽闭,天下痛心。不幸早世,冤屈未雪,宜追复皇后名号,合葬宣陵,一如旧制。”
对于礼部所拟的仪注,崇庆帝却道:“为先帝圣名着想,不追复皇后名号,只修葺金山寝园,但不立陵名,不祔庙祀……于情于礼,两皆无憾。”
而对于杨荣这个巫蛊案始作俑者的处分,经过刑部议处,杖责一百,流放岭南,遇赦不赦。
杨荣离开长安的一天,楚嫣也去送别,看着杨李氏收拾包袱,跟着杨荣相互搀扶着离开,不由得感叹道:“不知道杨荣上辈子修了什么功德,能娶到这样的女人……”
白芷为她披上大氅:“夫人,如今月份大了,不方便出来走动了。”
楚嫣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小腹:“这孩子知道体谅母亲,一直安安静静地,陛下一直说是个公主,我也相信了。”
谁知刚说完,肚子上便挨了一脚,楚嫣又气又笑道:“……看你出来怎么收拾你,你也是个听话听音的。”
楚嫣回到宫中,却听到宫人禀报:“太后娘娘突发梦魇,陛下已经赶过去了,太医正在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