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终于醒了,”杜仲暗暗松了口气:“娘娘病势沉重, 老臣日夜忧虑, 提请搜查六宫,谁知陛下将老臣的好意当做了别有用心,老臣是有苦难言啊!”
杜太后在宫人的服侍下, 慢慢进着汤药, “还不是你大惊小怪, 明明我是犯了老病,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病情,却叫你大张旗鼓,弄得前朝后宫都不安宁,还怨怪皇帝?”
杜仲借坡下驴道:“老臣也是急火攻心,失了分寸了。”
“丞相也是一片好心,”杜太后对崇庆帝道:“你也知道你舅舅性子急躁,快人快语,但绝没有存着坏心, 只不过是过于担心我罢了。”
崇庆帝一言不发, 他的神色掩藏在灯火之中,半明半暗。
杜太后对着他自讨没趣, 看到帷幔后亭亭伫立的人影,眉头先是一皱,眼中不可遏制地露出了些许凶光,好大力气才平息下去。
“这是长平侯夫人吧,”杜太后压着嗓音道:“委屈你了, 让你受了这无妄之灾。”
“妾不委屈,”楚嫣眨着娇怯可怜的眼睛,凝噎不已:“太后娘娘被人下了巫蛊,才委屈呢。”
杜太后胸膛之中的火气差一点压不住:“……什么巫蛊,老身是犯了旧疾!”
“太后的病是犯了旧疾,”崇庆帝回望过来:“可长平侯夫人的病,货真价实,而且搜出来了这不祥之物,朕不得不追查到底。”
杜太后的手不由自主狠狠一捏,顿时将服侍汤药的宫人捏地痛叫起来,一碗汤药泼洒出来,浸透了锦衾。
“大不敬的东西!”杜太后一腔火气顿时朝着她发过去:“拖出去,打五十板子,叫宫正司的人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马全佝偻着身子,将宫人带下去,却只往侧殿里推,身后的宫人要来拿人,都被马全赶到了外面。
“马爷爷,”这宫人哭得双目红肿:“我伺候太后十多年了,十多年了,一日不顺,便要这么罚我,五十板子下去,我还有命没命!”
“别说你伺候了十多年,”马全的声音飘忽:“伺候了一辈子的人,更不见得有什么下场……”
一声惊鹊,从宫檐上方飞去,马全怔怔地看着,却见大雨之中,有个人影一路跑了过来。
“……巫蛊,哪有那么骇人听闻?”大殿之中只有杜太后的声音:“这算什么巫蛊,我看就是她身边伺候的人,犯了红眼病,想要吓她一吓!”
“这也怪皇帝,”杜太后道:“皇帝宠爱她一个,却不知道为她引来多少嫉恨,若是分些宠爱出来,均衡左右,也不至于引来如此怨气……总要为了和睦上下,不叫丢丑于人前,这事儿也该当做不知,宽宏为上……”
“若是今日遭受镇魇的是母后,”崇庆帝道:“也能当做不知,宽宏为上吗?”
“就算今日遭受镇魇的是我,”杜太后言之凿凿道:“我也要压下来,不叫他们乱起性子!”
说着就叹了口气:“当年废后心怀怨怼,也行妇人媚道,镇魇你父皇,你父皇发觉之后,意图严惩,我也是被镇魇的人,却对他说,宫闱的事情,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怎能闹得沸沸扬扬……在我的求情之下,你父皇才没有大动干戈,对着废后族属,也是网开一面……”
大雨披沥而下,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一个淋地如同落汤鸡一样的人滚了进来。
“陛下,”这人擦了一把脸:“彭城伯敲了登闻鼓,说要状告龙鱼卫指挥使杨荣!”
“告他什么?”崇庆帝道。
“告他一手炮制了三十四年前的巫蛊之案,”这人道:“逼诬先皇后承认巫蛊,致使先帝废后!”
楚嫣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彭城伯的状告来的如此猝不及防,却又如此机遇契合,不知道是天意,还是人心。
“胡说……八道!”却见杜太后披头散发地跳下床,一双眼睛红地仿佛欲噬人:“彭城伯大逆不道,何不扑杀此獠?!”
金甲卫士便要扑出去,却听崇庆帝道:“母后不是说,不可乱起性子吗?”
王怀恩便喝道:“还不退下!”
金甲卫士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去,杜太后喘着粗气,死死瞪着崇庆帝:“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
“朕没什么意思,两次巫蛊案,不能说一个轻轻放下,一个重重严惩,”崇庆帝站了起来,依旧没有看她:“彭城伯乃废后族属,为废后鸣冤,情有可原,而被告人杨荣……朕早就觉得他办案有误,连驸马都敢冤枉下狱,天下还有什么人他不敢办?”
“叫彭城伯在甘泉宫等候,”崇庆帝道:“朕马上过去。”
“皇帝!”杜太后发疯一样叫道:“废后巫蛊案是先帝定下的,你要推翻先帝的决策?!你敢不听先帝的话?”
“父皇说了许多话,临终前说得特别多,”崇庆帝转头向她走来:“比如要朕赦免因为谏言不可废后而得罪的十一位御史,要朕善待梁王,要朕保全功臣,要朕,谨防母后专权!”
杜太后尖叫着后退:“……你胡说!先帝临终,我寸步不离,他根本没有交代!”
“父皇交代了,而朕没有做到,是朕的错。”崇庆帝停住了脚步:“但从今日起,朕会纠正所有的错误。”
他慢慢地走到了门口,扶着门的手稍稍停滞了一下。
像是要把这一刻记在心间似的。
只有楚嫣看见了他眼里倏然而逝的泪光。那是他一步步走到如今,所有的忍让。
只不过这种隐忍,从没有换来他期盼的东西。
他终于推开了殿门,走进了萧瑟的秋风里。
楚嫣忽然站了起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用全身的力气,给与自己的慰藉。
“幸好,朕还有你。”崇庆帝转头看她的模样,就微微笑了一下,楚嫣承接了这个笑容,又听着大风刮过黄盖头伞的声音,还有雨滴落在砖缝上窸窣的声音,只觉得天地万物,好像都不在他们的眼中了。
甘泉宫中。
彭城伯尽管全身湿透了,也显出被拷问之后的委顿,但胖大的脸上却极是端详,还有一种不容反顾的沉静。
楚嫣熟悉这种感觉,这是勋贵子弟与生俱来的东西,她在刘符生身上也见过。
崇庆帝却仿佛是第一次见,“……彭城伯?”
“臣在。”彭城伯恭敬道。
“你敲了登闻鼓?”崇庆帝道。
“是,击登闻鼓可以直奏当今,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彭城伯道:“臣是太、祖皇帝亲封的世勋彭城伯。而陛下,则是太、祖皇帝的子孙。”
崇庆帝不由得点了点头:“……二百年前,太、祖皇帝就在这里,召见你的祖先,第一代彭城伯。”
二百年后,君臣又一次奏对,仿佛是对昔日荣光和英风的重现。
“臣不才,不能效仿祖先驰骋沙场,为陛下巩固疆土,给祖先丢脸了,”彭城伯道:“但臣一门清清白白,绝没有做对不起天家的事情,却蒙受不白之冤,便是九泉之下,也无法瞑目。所以臣今日甘冒大不韪,敲登闻鼓来鸣冤!”
“登闻鼓非天下奇冤异惨不能敲击,”崇庆帝道:“你有什么奇冤异惨,要向朕申诉?”
“臣有最大的冤案,”彭城伯道:“即三十四年前,巫蛊废后
案!”
“巫蛊废后案,朕记得,”崇庆帝道:“元康十五年,先帝突发疾病,药石无效,乃信祷祝。祷祝之时,有人说宫内不安,乃是有人暗行巫蛊厌胜之事。”
“先帝大搜六宫,在吴皇后椒房殿中,搜出了木偶铜符,”崇庆帝道:“乃是诅咒先帝早死,诅咒后宫无子的镇物,先帝命杨荣查验,最后以废处皇后而告终。”
“臣姑母废后吴氏,”彭城伯叩头道:“虽和先帝感情不和,但性格高傲,绝不屑为此阴谋诡计,当年曾请求面陈先帝,只是先帝不肯听她解释,而相信了杨荣的诬陷。”
“杨荣的诬陷?”崇庆帝道:“你怎么知道杨荣是诬陷?”
“姑母无子,后位不稳,”彭城伯道:“臣父日夜忧虑,后来听闻一个道士的话,说佩戴霹雳木可以求子,于是从这个道士手中买来了霹雳木,叫姑母日夜佩戴。”
后来这霹雳木被杨荣搜出来,却指认是镇魇先帝的木偶,霹雳木上刻着先帝和吴皇后的名讳,却突然变成了先帝和杜贵妃的生辰八字。
“案发之后再去找那名道士,已然不见,”彭城伯道:“家父才知道上了当,悔之无及。”
“你的意思是,杨荣炮制了巫蛊案?”崇庆帝微微摇了摇头,道:“也许杨荣的确在证物上做了手脚,但先帝的病是真的,先帝大病了一个月,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不得已才想到巫蛊上面去的。”
而搜出镇物之后,先帝的病马上就好了。
崇庆帝看了一眼楚嫣,道:“长平侯夫人也是遭受镇魇,昏迷了数日,找到镇物,才转醒过来的。”
“不,”楚嫣深吸了一口气:“妾的病,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