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知道应该签在哪里,可笔尖离得老远,就是没有下笔的意思。
“不会写是吧,我帮你。”
她彻底蹲下来,手握住他的右手,逼他把黑色水笔紧紧捏在手指之间往纸面上凑。
他抗拒着,浑身的力气又集中到这一只手上,她要往前,他却犟着不肯动。
两个人都执拗,像打架一样你来我往,他想甩开那支笔,可她牢牢禁锢着,竟然连甩也甩不开。
毕竟他还虚弱,手臂发颤,最后大概是放弃了,任她握住手往前猛的一送——
墨迹没有落在白纸上,他另一只手挪过来挡在前面,笔尖直接插入了手背的虎口。
林舒眉松手,笔落在地上,血几乎是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去康复中心。”他像是并不在意伤口,也不觉得疼,“但离婚协议,我不签。”
…
老姚去办出院手续,林舒眉把陆潜交给护士,走出病房。
像打了一场仗似的,筋疲力竭。
她低头看了看无名指上的婚戒。
二十二颗明亮切割的钻石镶满一圈,卡地亚destinee系列,奢华却有点粗笨,她当时也谈不上多么喜欢,曲芝华让她挑贵的,她就选了这个。
婚礼上她往陆潜手指上戴的时候,还差点拿不稳掉地上。
反正他后来除了蜜月做做样子,也没怎么戴过。
外科医生手上不能戴任何首饰,他是这么解释的,她也接受了。
可他出车祸那天是戴着婚戒的。
跟人私奔还特意戴着婚戒,不知道是什么特别的仪式感,也挺奇葩的。
可能只是为了拿去卖掉?
要卖也是她来卖啊!
舒眉把无名指上的戒指拿下来放进口袋。
墙边倚着的人望着她笑,高个子、桃花眼、白大褂,不用看也知道是赵沛航。
他看她出来还鼓了两下掌:“不简单啊,这都被你搞定了。”
她瞥他一眼,你怎么在这里之类的话她都懒得问了。
“听说陆潜今天出院,早上就开始闹腾了,我下了手术就过来看看。”他自觉地解释,“他手没事吧?还有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他一扬下巴:“跟陆潜有关?”
她点头,拉着他走远几步,才问:“你上次说的,记忆损伤的情况,会持续多久?”
赵沛航抱着胳膊看她:“说不准。怎么,他不记得什么了?”
“很多。”她觉得累,都不想细说。他刚才如果目睹了她跟陆潜争执的整个过程,应该大致也猜得七七八八了。
“这种情况有可能是暂时性的,好好休养,随着身体机能的恢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也有可能是永久性的,一辈子也想不起来。”
一辈子这种字眼太刺激,舒眉的肩膀都绷直了。
“有些事想不起来不也挺好的嘛,人要往前看,多想想将来,何必非要纠结过去的事?”
“他不记得我了,我还得天天跟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那我是属于过去还是将来?”
他笑笑:“过去他可没那么听你的话。”
实际上陆潜谁的话也不见得听。
他看起来斯文隽秀,脾气温和,骨子里却带着桀骜不驯的劲头。
可最近目睹了两回他跟林舒眉的交锋,显然只有她能降得住他了。
其实这也是舒眉想问的:“他以前就不喜欢我,现在又不记得我了,那为什么醒来之后反而不排斥?”
“因为他是狄米特律斯。”
“……谁?”
“莎翁《仲夏夜之梦》里的人物,没听过吗?”他笑笑,“陆潜在大学戏剧节还演过的,因为仙王滴入眼睛的花汁,他醒来后爱上第一眼看到的海伦娜。”
那他也应该爱他老妈吧?
林舒眉头疼:“我说正经的。”
“正经的回答就太官方了——可能有很多因素。你应该明白,昏迷的人并不等于完全没有意识。他睁不开眼,不能说话,但周围的声音、气味、环境的改变,他都是有知觉的。谁尽心尽力照顾了他三年,他的潜意识里是知道的。”
她不信,可的确没有更好的解释。
“连性格都会变吗?”
“你也注意到了吧?”赵沛航终于收敛起一点笑意,“他变得比以前暴躁、敏感、偏执,将来随着他慢慢康复,可能连兴趣、口味都会发生改变。脑损伤固然是部分原因,你也不要忘了他经历了车祸,九死一生。icu里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每一次插管都生不如死,他有知觉就会疼,会觉得痛苦。抢救的医生和家属都尽力让他活下去,却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愿意。”
“救他反倒是错了?”
“不能简单的用对错来判断,但的确有很多人经历了抢救醒来之后反而对家里人有怨怪的情绪。”他顿了一下,“我们做医生的,现在也会跟家属说不要过度抢救,不管能不能救活,要让病人保有基本的尊严。”
简单来说,身体的创伤会康复,但精神上遭受的创伤并不会因为昏迷了几年就自动弥平。
谁能想到植物人也会有ptsd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