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旭然闭上了眼:陛下赐死臣,也算让臣走得体面一些。那日的太平侯,不也一样死了吗?詹旭然想,这就是他的命。李德忠,上毒酒。诺。李德忠打开了牢门,端着四角托盘走了进去。月光从高窗外透了进来,映得里面的酒水十分清亮,恍然间,还能看到酒杯里面的月。詹旭然端起了酒杯:臣虽死,却还是放心不下陛下。慕今歌此人,定得小心。那日国宴上,他不一定说的是真话。苏衍低垂着眸,长睫微微发颤:他活不久了。詹旭然睁大了眼,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快死了?没想到啊,他是真的算漏了这一条!以前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慕今歌明明是想要皇位的!然而他却愿意放权,愿意维护苏衍,怎么看怎么奇怪!原来是这样!詹旭然哑然失笑,想起殷牧悠骂他蠢,他果然是蠢!詹旭然仰头将酒水灌入,那些冰冷的液体,将会一点点抽走他的性命。詹旭然的目光放得极远,十年啊,他和慕今歌斗了整整十年了。他在家苦读的时候,慕今歌就已经成名。而他也总是被人和慕今歌作比,久而久之,詹旭然心头就生出了怨恨。他第一次见他,是在皇家举办的诗会之中。詹旭然早早做了准备,却被对方抢尽了风头,一首海棠诗响彻皇都。他站在春日之中,脸上的笑容清澈温暖,犹如拂晓熹微的阳光。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确比不过他。甘拜下风。然而接下来的事,却让詹旭然惊讶,乃至生出厌恶。不该的。慕今歌可是自己仰望的人,何以如此肮脏,竟然和先帝搞在了一起?不该的!!詹旭然站在原地许久,忽然间想起原来他无法认同的,是那个曾对他甘拜下风的自己。而今时今日,他才总算接受了外面流传已久的说法。慕今歌初心未改,为陛下殚精竭虑,仍是当初翩翩的少年郎。詹旭然沉睡了过去,恍惚间,仿佛听到苏衍朝李德忠说:詹大人已经伏诛,你可曾看仔细?老奴愿以性命发誓,老奴看仔细了。嗯,拟旨。诺。詹旭然感觉自己被人给抬了出去,里面换成了一个和他十分相似的男子。他这才恍然大悟,陛下是要他假死。从今日起,大周再无詹旭然。詹旭然眼睛酸涩,眼泪就快要流下。苏衍狠狠一拂袖,走出了天牢:送他回詹家老宅的曲阳。李德忠自当得令,吩咐那几人,仔细护送回去。詹旭然嗓音沙哑到说不出话来,拜别了苏衍。等那些人走后,天牢又归之了平静。苏衍走出了这个地方,外面的月光清透,将四周都照亮。他呼出一口浊气,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间,苏衍已经来到了太傅府。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这种时候,他总是能想到他。远远望去,太傅府似乎传来奇怪的声响。苏衍诧异的抬起头,清凌脸色泛白的骑马走了出来,在看到苏衍的时候,还不由微怔:陛下!?出什么事了?清凌声音发抖,朝苏衍说道:太傅不见了!什么!?第24章高门大院, 铜锈将上面的门环侵染。青苔蔓延至最深入的角落。慕老爷子站在书房,久久不肯吃饭。他想起了当初在元宵佳节的国宴上,今歌对自己的话。看来,那孩子是真心想护住陛下了。他竟然不惜利用当年那件事, 利用慕家上下对他的愧疚, 也要让慕家尽心尽力的护住陛下。门外忽而传来一个声音, 透着十足的恭敬:祖父,您已经两天未沾一粒米了,究竟有什么事情让您如此烦心?可否告知孙儿替您分担?慕老爷子仍旧沉浸在悔恨和自责当中:老夫不想吃。听到这话, 外面的人似乎着急了:祖父是想饿死自己吗?!慕老爷子紧抿着唇,还是走到门口:舒风, 许多事情你不知道, 我也不便告诉你。只是你记得一点, 慕家得以喘息的这十年,是今歌换来的。又是兄长?慕舒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承认自己能力比不过慕今歌,但自从他当上家主之后,为慕家殚精竭虑,从不敢懈怠半分!祖父只怀着伤感,却从不肯看他的努力。慕舒风冷哼一声:告诉祖父一件事, 三日前曲阳反了。苏桓抓走了慕今歌,如今只怕人都已经抵达了曲阳。慕老爷子愣在原地, 直接打开了门:什么?慕舒风站在门口,心里十分不平:祖父肯出来见我了?唯有这种时候,祖父才肯出来。慕老爷子着急万分:这可不成, 快去禀明陛下啊!陛下那晚就知晓了,还打算只身去曲阳,幸亏被太傅府里的清凌打晕了。如今全部的朝臣都在劝解陛下,让他三思而后行。那陛下怎么说?陛下自然不答应。慕舒风语气一顿,只是,聂添回来了。聂添是啊,这位可是目前唯一能劝得住陛下的人。慕老爷子咳嗽了起来,想要冲出去:快让开些,老夫要进宫!祖父这又是做什么?自己的身子都未顾好!慕老爷子看着他,慕舒风的眼底充满了不甘和扭曲。这是他这么些年第一次这样仔细的打量舒风,慕老爷子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舒风幼时憨厚可爱,怎么成了这幅模样?舒风,你告诉祖父,你是不是恨今歌?慕舒风心头一紧:祖父怎么忽然间这么问?慕老爷子身体微颤,直直的望向了慕舒风:因为所有人都有权利去恨他,只有慕家不可以!慕舒风气不打一处来,总算说出了真心话:从小到大,你们都这样偏帮慕今歌。慕老爷子紧紧拽着他的手,浑浊的眼底迸发着浓烈的情绪:你可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哼,不就是他慕今歌把控朝政,慕家得靠他不!慕老爷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当年你尚且年幼,我特意吩咐了慕家其他人不准告诉你。慕家当初闯下弥天大祸,倘若不是今歌,慕家早完了。什么?慕舒风怔在原地。是老夫,是老夫一手将他送到了先帝那里,让他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慕老爷子痛哭了起来,他曾在紫寰宫的密室被关了半年,被先帝慕舒风的脑子嗡了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这一瞬间,他大脑完全无法思考,只是呆愣的望向了慕老爷子。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停止,直到肺部开始剧烈的疼痛,他才重新记起呼吸。慕舒风嘴唇泛白,急迫的朝慕老爷子望去。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慕老爷子悔恨万分:老夫也希望这十年来的事都是一场梦,可老夫说的话都是事实。慕舒风倒退了一步,脸色苍白至极。慕老爷子伸出手去想喊住他,可慕舒风摸爬滚打的离开了这个地方,视这个地方为洪水猛兽。慕老爷子望向远方,慕舒风已经不知跑到了哪里。慕老爷子悔恨极了,他这些年费尽心力保护的,早已经从根上腐烂。他还沉溺在悔恨与痛苦之中,而忽略了舒风。令慕家衰败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他!!外面下起了雨,淋湿在三月未开的杏花上。原本该回暖的天气,慕舒风却感受到了尤其的寒冷,风吹在他的身上,完全不含半点暖意。他在院子里犹如孤魂一般走着,像是失了魂魄。长久以来,慕舒风都活在别人对慕今歌的赞叹之中。他闭上眼,都能听到那些人对兄长的期盼和赞扬。你兄长惊才绝艳,是国之栋梁。慕今歌日后当为士族之统率。今歌今日受了陛下夸赞,给我们慕家长了脸,舒风,你也要加油,像你兄长那样!年幼的慕舒风一听别人夸赞他兄长,便会笑得尤其灿烂,他的兄长陪伴他的时间虽然不多,可慕舒风也极喜欢他。他有个这样的兄长,人人都艳羡他。然而后来却渐渐的变了,在兄长十六岁后,受了先帝所托,成为当今陛下的太傅,便和慕家断绝了往来。慕舒风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不知所措。人人都说,慕今歌为了权势,成了先帝的禁/脔。否则任他再惊才绝艳,十六岁的少年,怎会成了当今陛下的太傅?慕舒风不信,同说这话的同窗干了一架,骨头都给断了。谁知,事情愈演愈烈,几乎人人都在私下讨论。他从不信到相信,从艳羡到厌恶。慕今歌已经没有继承慕家的资格了,当初加诸在慕今歌身上的东西,全都要他来承受。慕舒风觉得喘不过气。那么多的学业,君子六艺,人情世故,让他不胜厌烦。这就是兄长所在的世界?那些东西快要把他压垮的时候,慕舒风终于拿到了慕家家主之位。然而他每次看到慕今歌,总会生出那些痛苦和不甘来。慕舒风原以为是自己嫉妒,今日想来,却终于明白了。原来那并不是嫉妒,而是叹惋。为什么我惊才绝艳的兄长,到头来竟会成了这种人?他在惋惜,也在心疼。而如今得知了全部的真相,慕舒风才发现,自己这些年的不甘,就像是一个和长辈闹了别扭的孩子,急迫的寻求重视。而他最想得到的,其实是兄长的一声夸赞。慕舒风身体狠狠发着颤,兄长被荣王掳走,他并非不担心的。只是祖父一直只看着兄长,嫉妒的心情占据了担心的心情罢了。而如今,慕舒风越发忧心起兄长的安危,眼底甚至积满累悔恨的泪水:对不起那些白色的梨花吹拂在他身上,明明犹如细雪,没有半点用力,却像是千万根针那样,戳得他生疼。然而正当此时,下人却急急忙忙的过来禀告。家主,祝月瑾来了。慕舒风急忙擦了擦眼角:祝月瑾来做什么?祝楼主说想和家主谈谈慕太傅的事。慕舒风微怔,脑子还未来得及思考,双脚却先动了。明启宫中,尚未点灯。外面一派春日融融之景,里面的气氛却尤其压抑。李德忠叹了口气,端着八珍粥走到了苏衍面前:陛下,好歹吃上一口。朱色幔帐里,一个身影立了起来。他尚未束发,发丝就这样凌乱而开,那张尚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仿佛一汪死气沉沉的深潭。聂添呢?陛下此时要攻打曲阳,的确不是时候啊。孤已经想明白了,聂添那日骂得好。若非聂添,只怕他早已经犯了糊涂。苏衍捏紧了手,身体微颤,太傅被苏桓掳走之后,孤整日寝食难安,稍有入眠,便能梦到苏桓对太傅动了手。李德忠心疼苏衍,只得劝慰道:太傅足智多谋,不一定就会这样。是孤没用。陛下李德忠看得清楚明白,陛下是当真排除万难也要保住太傅。正当此时,小顺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弯着腰禀报:陛下,慕舒风求见。他来做什么?不仅是慕舒风,他身边还跟了两个人,一个叫做詹遥,一个叫做祝月瑾的人。一听这话,苏衍立马就从床上起身。他拖着疲乏的身子,随意披上了外衣,就径直的走了出去。祝月瑾仍是一身女装,眉眼妖冶秾丽,身着一身艳色衣衫,一下子便把人的注意力都勾到了他的身上。苏衍望向了他,再看向了一旁和他眉眼有着五分相似的男人,眼神微闪。祝月瑾抱拳道:陛下一定很疑惑,为何草民今日会带着詹遥过来。苏衍紧抿着唇:我知道你,风自楼的楼主。祝月瑾轻笑:正是。苏衍望向另一人:慕舒风,你身为慕家家主,何以带一个外人来见孤?慕舒风心里愧疚难安,便朝苏衍道:今日祖父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我,而正巧祝月瑾又带着詹遥过来求见,所以我便同意了,冒死也要带他们进宫。苏衍冷哼了一声,那日慕舒风如何针对太傅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今日的转变,让他嗤之以鼻。你倒是心好。慕舒风更加沉默,木然的接受着苏衍的嘲讽。等苏衍望向祝月瑾的时候,他才对苏衍解释:这些年,风自楼一直在和今歌联系。今歌在失踪前的那几日,我曾找过今歌。他说陛下十足的信任他,所以我才敢进宫面见陛下。苏衍眉头紧蹙,没想到祝月瑾也是殷牧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