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孟年醒时,身侧还躺着人。
之所以知道他还在,倒不是她特意确认,而是……
她的手还被人牢牢握着。
不知道他牵了多久, 她的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热烘烘的体温炙烤着她, 黏腻的汗渍让她很不自在,心里却并不难受。
新婚第三天了。
昨夜发生的一切还记忆犹新, 掌心好像还残留着一股被人吻过后的酥麻感。
孟年把头转向一侧, 抬起自由的那只手, 挡住了眼睛。
逃过遮掩的那部分面部皮肤被蒸得粉红,她轻轻咬唇, 被人拉着的那只手五指蜷缩, 一点一点用力,努力将手从大掌中抽出。
一分一秒都过得十分缓慢, 当注意力十分专注凝驻在某件事上时, 它所带来的感官体验往往是加剧、翻倍的。
她一边抽,一边觉得窘迫。
和人一直牵着手睡觉什么的……
简直太黏糊了。
和之前那段荒谬的男女朋友关系相比, 这段堪称离谱的、陌生的婚姻关系却意外地更显亲密自然。
她竟然这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亲昵。
孟年眼睛看不见, 因而也不知道其实她在醒来的那一刻,枕边人就悄无声息地投来了视线,且任由她逃离而不加阻止。
直到她的指尖即将脱离掌控时,叶敛才慢条斯理地收紧了五指。
一把就抓住了快要逃脱成功的小兔子。
孟年:!!
她僵直身体,不敢动弹,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 假装还没醒。
叶敛却不再纵容她, 低笑着坐起身, “怎么, 装睡?”
他说话归说话,手却没放开,好像贴了502一样,死死黏着。
孟年被他偏高的体温烘得实在不舒服,既然被抓包,索性也不再掩耳盗铃。
大概是昨晚叶敛的坦诚与直白给了她足够的底气,让她一时间也敢恃宠而骄。或许她应该对着眼前的人更加放肆一些。
她加了力道挣扎。
“嗯?”
听到男人带着晨起时慵懒的鼻音发出的一声疑问,孟年红着耳朵,小声抱怨:
“太热了,手湿湿的,很难受。”
“这样……”
叶敛可惜地叹了声,松开手。
孟年恢复了自由,赶紧将手心在被子上蹭了蹭。
远离了热源,沾着汗的掌心凉飕飕的。
不知怎么,心里竟还有点失落。
这一夜过后,两人的关系明显又更亲近了一些。
各自起床换衣服,洗漱过后,一前一后到了一楼餐厅。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同时坐在一处用早餐,刘婶看出进展,笑得合不拢嘴。
叶敛顺从自己的心意,开始不再遮掩对她的关爱,比如将她最喜欢的桂花糕端到她面前,比如拿着纸巾帮她擦掉脸颊上沾的污渍。
这些事从没做过,却意外地做得十分自然,好像他早已经习惯了一样。
或许是他昨夜的话触及到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让她对他不再像防备陌生人一样,不再拘谨客气。
因为那个若有似无的烙印在掌心里的吻,孟年对他的接触也不再像最初时那样抵抗。
总之,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早饭过后,叶敛开车回了公司。
他虽然说自己在婚假期,但也做不到完全不管事。
新产品还在研发期间,他总得去看看。
今天是孟年术后的一个月,按计划要去一中心复查。
刘婶和王叔陪着孟年到了医院。
副院长办公室内。
给孟年主刀的纪医生放下检查报告,笑着调侃:“恢复的很好,你的家人把你照顾得还不错。”
这个“你的家人”意有所指,孟年忍不住红了脸颊。
她心里嘀咕,怎么她和叶敛的关系连医生都知道了。
王叔和纪医生显然很熟,他也跟着笑,“我们家先生很感谢您,今早离开时还交代说,看您的时间安排,方便的话一起吃个饭。”
纪医生摆摆手,一边指导着手底下研究生写电子病历,一边道:
“忙得很,回头再说吧。”
几个人都是一句没提怎么知道孟年的身份,好像默认早知道似的。
过后纪医生还要忙,交代了一句“下个月还要来复查”后就去病房了。
孟年没多做打扰,心里存着疑问,跟着刘婶往外走。
王叔没跟他们一路走,最近他身体不太舒服,还约了个门诊去拿点药,刘婶扶着孟年往外走,准备先回车上等他。
两个人慢慢往外走。
电梯到了一楼,等人都散去,刘婶才揽着孟年往外去。
梯门打开时,孙付嘉正站在楼道里打电话。
电梯到一楼,他不经意间抬头一瞥,视线从源源不断往外涌的人群中停了一瞬,收回时,蓦地凝在落在最后的女孩身上。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整个人看上去更冷情刻薄。
在看清那个侧脸时,他的心跳停了一拍。
本该进电梯的他忍不住调转了方向,情不自禁跟着那道娇小的身影而去,追出去好远。
“喂喂,哥,你听到没?那可是赛恩大师的成名作,你必须要给我拿下!”
蓝牙耳机里传来女人的撒娇声,孙付嘉回神,随意应付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只是这两秒钟的走神,他就把人追丢了。
一楼大厅人挤人,刘婶护着孟年走得很快,跟在后头的孙付嘉没多久就被人群冲散。
他皱眉,低骂了声。
助理推开人群,艰难地挤过来,“孙总,怎么了?”
孙付嘉冷着脸,从手机里翻出一张十年前的旧照。
上头是个小女孩,她被一个笑容甜美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女人揽在怀里,而她们身侧,是个带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
孙付嘉双指按在屏幕上,放大。
照片上瞬间就只剩下那个小女孩。
孙付嘉看了又看,脸色几变,助理凑过来看了一眼,只瞥一眼就知道他在看谁,吓得又赶紧缩回脖子,不敢再乱看。
身侧是不断穿梭来往的患者,吵吵嚷嚷,而忙碌的大厅正中央,突兀地静止着两个衣冠楚楚却神色异样的男人——表情诡异低头看手机的男人与神色慌张的男人。
时间像静止了一般。
如一副背景因加速而虚化的照片,行人匆匆而模糊,只清晰地映出了他们两个。照片渡了一层扭曲的滤镜,画面诡异而令人胆寒。
男人盯着照片看了许久,阴恻恻开口:“我刚刚好像看到孟进的女儿了。”
助理支支吾吾,镜片下的眼睛溜溜转了转。
“去调监控。”
助理一激灵,阻止道:“孙总,您肯定看错了啊。”
“看错了?”男人冷眼睨他,神情莫辨。
助理硬着头皮,“是啊,孟总家的小孩不是在东城上学吗?这里是南城,她怎么可能在这。”
孙付嘉:“她外婆在这边。”
助理一噎,想起自家上司那不一般的爱好,又赶忙辩解:“现在才刚7月初,东城大学正是期末考试月,我听孟总提过他小孩学习很好,这个时间一定在学校备考呢,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孙付嘉沉默了会,轻喃:“也对。”
那小丫头从小到大都是头名,据他了解,大一大二这两年也一直都是专业第一,奖学金拿了不少,这会确实不应该在这。
更何况刚刚那个女生身边有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看着眼生。
那小孩早就没了妈,她外婆又只生了一个女儿,不会是姨。
想来是他看错了。
孙付嘉说不上来心里是失落还是兴奋,他长出了口气,拽了拽领带。
转身间,他脸上又挂上了体面的淡笑,一尘不染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面上,抬步往电梯走。
“你去查一下东城大学建筑系什么时候放假。”
“这么多年,我也该去看看她了。”
“……”
**
孟年回到家以后,拜托刘婶帮她买来绘图铅笔。
她现在看不见,用什么笔都一样,她只是要先找一下手感。
叶敛说让她试一试,那她就先试试看。
孟年拿着笔把自己关进了卧室,直到晚饭时候都没出来。
叶敛到家时已经快十点。
刘婶愁眉苦脸坐在客厅,见男人回来,赶忙交代了情况。
“太太把门反锁了,我敲不开。”
叶敛嗯了声,脚步生风,直奔三楼。
他手里有钥匙,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用。
站在门口,脑海中迅速划过许多种可能,很快,他抬手敲门。
咚咚——
“孟年。”
他嗓音低沉温柔。
屋里传来细微的声响。
而后又脚步声靠近。
半分钟后,房门在叶敛面前打开。
一个低垂着头、可怜兮兮的形象撞进他的瞳孔,他抿着唇,一言不发,牵起她的手,一起进了房间。
拉手已经是不需要过问打招呼的行为,拥抱和亲吻不是。
叶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抑制住那份蠢蠢欲动,他忍着心脏的酸涩,一手牵着她,一手压在她蓬松的发顶。
“是画得不顺利吗?”
孟年眼眶瞬间热了起来。
面对叶敛时,她从来不需要多说一句话,他总是能一眼就看穿她的窘境与委屈。
孟年无法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做到冷静克制、无动于衷。
想要依赖他,向他倾诉的念头愈发强烈,她强忍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无力,终于一刻都忍不住了。
“叶先生,我真的很差劲。”
“我脑子里有试着幻想出画面,可我真的,真的画不出来……”
叶敛深吸了口气,将她的手握得更严丝合缝。
低哑着声,温柔地问:“怎么画不出来呢,你看——”
叶敛拿起她丢在桌上的铅笔,握着她的手一起抓住,“拿起来,落下去。”
他在被团得褶皱的白纸上划下一道黑色的印记。
“不,不是……”
女孩像是突然受到了刺激,挣开他的手,将掌心中的笔用力扔向地面。
叶敛这才看到,卧室的四处角落里,凌乱地躺着许多只笔。
他愕然地望着不断发抖的女孩,心不断下沉。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乖巧顺从温和的样子,他从没见过她失控。
女孩似乎一秒钟陷入回忆的崩溃里。
她从不在他面前落泪的,叶敛从没有直面过她哭泣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失去理智一样,在他面前泪流不止。
“我没法画人,画不出,我满脑子都是你,可一笔都落不下。”
“我的画是脏的,画纸是脏的,画笔也是脏的,它们都不干净……”
“我的画室,被人弄脏了。”
叶敛再忍无可忍。
他长臂一伸,终于将人扣进了怀里。
“不脏,怎么会脏呢。”
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觉得语言很无力。
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把她拥在怀里,她却在不断挣扎。
叶敛知道她拒绝他就得放手,可现在这个样子,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弃她不顾。
他只能抱着人,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希望这样能叫她别那么抗拒。
这方法果然是有用的,孟年听到他的名字、他的声音,挣扎就会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