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常曦回忆起,那时候容常凝哭着跑了出来,因为担心她的安慰,容景谦确实随口让福泉去护着容常凝,福泉跟着容常凝跑了,而自己和容景谦则去了那个小屋。容常凝道:“我心里难受,他又一直跟在我身后,怎么赶也赶不走,我只好让他跟着我。后来我险些从高台摔落,是他一把将我抱住……”“如此这般,你就喜欢上他了?!”“当然不是。”容常凝赶紧摇头,“那时我心中忧愁,哪会这样快喜欢上旁人,只是觉得他十分可靠,后来你中剑昏迷不醒,冬至时,我随母妃去善法寺上香,想为你祈福,路上怕危险,便找景谦借来了福泉一用。”“你同慧嫔宫中难道没有一个可靠的侍卫?!为什么非要福泉啊!”容常曦道,“皇姐,你分明那时候就别有心思了!”“没、没有!”容常凝脸一下便红了,“我那时当真只是觉得,有他在会安心一些。后宫侍卫,你也晓得的,半点比不上御林军……”“好吧,你继续说,他为何又不是个太监了呢?”容常曦摆了摆手。容常凝道:“善法寺路上出了点小事,遇上了劫道之人,那群人晓得我们是宫中来的后便惊慌失措地要逃,确实不足为惧,但福泉始终护着我——”“——他护着你,是因为他是奴才,你是公主,是他主子容景谦的皇姐,仅此而已。”容常曦只觉不可理喻,“你却因此对他有意?!这,这简直是一叶障目了!就像华景策一般,他在秋猎中救下你,你心存感激,便将这份感激当做情爱,如今福泉,不正是和当初一模一样吗?”容常凝正色道:“常曦,不是这样的。此前华公子那事,确然是我错将感激当做感情,可你不明白,彼时我虽哭着离开,心中却有些莫名的喜悦。”“喜悦?为何?”容常曦困惑地道。容常凝道:“自华公子救下我以来,我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我更加不明白,只凭着那几面之缘,对他抱以无限的幻想……我想着,他定风度翩翩,定重情重义……而当他说出他难以忘怀亡妻时,我竟觉得,他如我所想一般,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这真是太好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愤恨,可是,我应该恨的。”容常曦愣愣地看着容常凝,没有说话。容常凝以为她不明白,便耐心解释道:“后来倾心福泉,我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也鼓起勇气同他说了我的想法,而他自是如我所料,三番四次地拒绝我,因为他是个正直不阿的人,且拒绝我,也是为我好,毕竟我可是一个公主,而他只是外人眼中的太监……但这回我一点也没办法喜悦了。”容常凝慢慢坐直身子,轻轻叹了口气:“华公子拒绝我的时候,我想的是,无论如何,这个人不枉我倾心一场,他是个值得我倾心的男子,而他忘不掉亡妻,这很好,那便罢了,我何必强求……但福泉拒绝我时,我才晓得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我甚至宁愿他没有那么好。”“宁愿他没有那么好……”容常曦喃喃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宁愿他不要为我好,不要是那么正直的人,宁愿他自私一些,想着若是同我有了些什么,总好过现在只能给景谦当个奴才。”这番言论或许太过大胆,容常凝脸色渐红,“我心里头恨的要命,恨他不解风情,恨他墨守成规,我只想着要如何改变他的想法,而不是如之前对华公子一般,想着这样也好。”容常凝握住容常曦的手,一字一句道:“以前,我从未喜欢过什么人,从未同任何男子相处过,便对华公子寄予了无限奇怪的幻想和期盼,他不必喜欢我,甚至可以拒绝我,只要这份幻想不曾破碎,我便也能心满意足。可福泉不一样,他不是水中月镜中花,我对他更不曾寄予任何幻想,我所希望的,仅仅是同他在一起。”容常凝见容常曦没有半点反应,只有又松开手,总结道:“爱应当是自私的,毫无理智的,而不是权衡斟酌,自我满足……抱歉,同你说这样多,这样的心思,其他人或许是很难明白的。”容常曦双唇紧闭,一语不发。她不明白吗?她再明白不过了。那时她误会,以为华君远同柳素有染,她的伤心,更多是因为华君远竟会看上一个上了年纪的青楼女子,仿佛她心中那个莲仙就这样落入了泥潭之中。从前世到今生,她始终在追寻一个答案,她想知道,为何华君远不肯娶她。而当她知道原因是华君远胸中有抱负时,她虽伤心,却也同容常凝一般,生出了“这个人不枉费我倾心一场”的喜悦。她想的是,若华君远用其他的理由拒绝她,或许她因为失望,还不会那么无措,而华君远用这样坦然的理由拒绝了她,那么这个镜中花就不曾衰败,这抹水中月影就不曾破碎,而她也会如同此前千百次一般,无穷无尽地追逐着这个似乎永不会消亡的幻影。人最怕的就是不甘心。而华君远的完美,就是她的不甘心。这是她与容常凝微妙的不同之处,容常凝可以觉得这样很好,那便算了,而容常曦却从未吃过瘪,失过手,所以华君远一日不彻底落入泥土之中,她便一日无法彻底放手。可方才,容常凝说,这不是爱,这是可笑的幻觉,是寄情于某人的愚昧。怎么可能?容常曦回过神,道:“皇姐。”容常凝侧头看着她:“嗯?”“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容常曦深吸一口气,“幻想又如何不能是爱,若一个人有你中意的所有特质,那为何这不是爱?我想,这就是爱。”容常凝怎么也没想到容常曦深思半天就是为了争这个,她“呃”了一声,倒也没有争辩,而是道:“或许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容常曦掩饰地拨了拨头发,扯开话题:“你还没说呢,为何福泉不是太监?”容常凝脸色微红,道:“因为最初我中意他,他便说自己不能人道,就算没有身份差别,也是绝不能娶我的,可我那时不太懂,究竟太监与普通男子之间,有何差别……”容常曦其实也不太知道,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胆敢讨论这些下作之事,她迷茫地道:“不是,少了一个什么东西吗?”容常凝红着脸点了点头:“我问他,他也不肯说,只道自己不能人道,我实在不懂,却也不敢问人,后来有一回,我去泽泰殿寻四皇兄……”“你问四皇兄了?!”容常曦意外不已。“那怎可能!”容常凝赶紧摆手,“那段时候正是四皇兄腿脚开始恢复的时候,我很关心此事,所以常去。那日也是如常去了,泽泰殿的宫人太常见我,也没有通报……我到了泽泰殿院子里,便见平良县主也在。”“怎么又和叶潇曼扯上关系了?”容常凝回忆着那天的场景,也觉得十分匪夷所思:“当时平良县主拿来了秘方,常来泽泰殿,倒也不稀奇。她推着四皇兄走了一会儿,接着大约是要锻炼四皇兄的腿脚,便扶着四皇兄起来,四皇兄看样子想要让下人过来,她却不让。我便走近了一点,想着平良县主与四皇兄毕竟不好太过亲昵,可以由我去扶着四皇兄便是,谁料,谁料……我走了两步,正好听见平良县主说,她这辈子只愿嫁给四皇兄,其余男子她是看不上的。”☆、暴露容常曦前世对周围人的感情并没有十分上心, 今生则上心许多,加之种种变故, 她也不得不明白了众人的感情。大皇兄几乎没怎么回京, 娶了个巡抚的女儿,似乎颇为恩爱。二皇兄娶了吴丹雪, 但不同于上一世, 这一次吴丹雪新婚当日便死了。三皇兄上辈子娶了姚筱音,这辈子显然是娶不了, 但他那样生气,想来应当也是喜欢姚筱音的……只是她发现的太晚了。容景兴上辈子同陈巧涵的一个表姐有婚约, 但在成亲之前那表姐便病逝了, 之后到容常曦去世, 容景兴也只是有通房,并没有正室。容景昊嘛,上辈子娶了文渊阁大学士的孙女, 这辈子看来是要娶姚筱音的。至于其他人——她曾以为华君远和容景谦都喜欢叶潇曼,叶潇曼则心属华君远。现在才知叶潇曼是华君远表妹, 而叶潇曼的意中人竟是四皇兄,至于四皇兄……容常曦发现,自己和他上辈子实在不太来往, 从未想过他也会有意中人。她一直觉得叶潇曼此人热心非常,且破有一颗怜悯之心,故而才会对四皇兄如此上心——当然,上一世她还很恶毒地想过, 她对四皇兄好,是特意做给华君远或容景谦看的。这一世她知晓叶潇曼的性格,便没有了这样的猜想,但仍不曾认为叶潇曼会喜欢四皇兄。叶潇曼磊落爽朗,似一只随时会展翅的白鸽,可以在草原上漫无边际地飞舞,而四皇兄,似乎与她格格不入……容常曦忽然想起自己上一世最后与叶潇曼见面的场景。她来找容常曦,说自己愿意代替容常曦去胡达,她很惊讶地问容常曦,知道自己与“他”的事情,那时候容常曦满心认定她与华君远有所往来,理所当然地将“他”认定为华君远,最后叶潇曼说,自己唯一的请求,便是替自己照顾好那个人。容常曦认为是华君远,一口答应下来,却不曾想那个人是自己的四皇兄。后来呢?后来叶潇曼远嫁胡达,十里红妆将她送出了京城,四皇兄并没能出去,他如往常一般,被困在泽泰殿中,不出五日,便病逝于自己坐了一辈子的轮椅上。再后来,容景谦回京,对她满腔怨恨,她却认为,只是因为容景谦恨自己送走了叶潇曼。她半点没有往四皇兄身上想过。彼时叶潇曼代替自己出嫁,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而眼睁睁看着她要出嫁,自己也要娶阿依澜的四皇兄,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还有最后归来,发现叶潇曼去了胡达,四皇兄已病逝的容景谦,又该是何种心情……容常凝小心地看着容常曦,轻轻晃了晃她:“常曦?你怎么会如此讶异,难道你半点没有看出来吗?”“看、看出来了一些。”容常曦硬着头皮道,“然后呢?”容常凝脸上好不容易消散的红又一点点聚了起来,她低声道:“然后四皇兄说,自己常年坐在轮椅上,不能人道,他不想害了平良县主。”“啊?”容常曦几乎想挠头了,“怎么可能,四皇兄又不是太监!”“是呀,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呢。”容常凝脸越发红了,“谁知平良县主呆了片刻,竟忽然……忽然伸手,抓住四皇兄的……”容常曦迷茫地说:“抓住四皇兄的什么?手腕?耳朵?总不能是脖子吧?”容常凝脸更红了,声音细如蚊虫:“两腿之 间……”容常曦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随即也跟着满脸通红:“什么?!叶潇曼这个疯女人!”“四皇兄也,吓了一跳,可是又推不开她,最后倒回了轮椅里……”容常凝大约是想到了当时的画面,眼睛都害羞的闭起来了,“平良县主还不肯松手,还要去亲四皇兄,总之,乱七八糟的。”容常曦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脸也不自觉地发烫起来,她讷讷道:“这也太不知羞耻了……”容常凝继续道:“然后平良县主似乎非常开心,说四皇兄是骗自己的,他分明可以人道,四皇兄脸也红了,说自己活不长,不想连累平良县主……这下平良县主也没办法了,便气冲冲地走了,走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我。”说到此处,容常凝的声音已小到几不可闻,若是平日里,容常曦定要十分嫌弃地说皇姐你声音这般小,话是说给鬼听的吗?而此刻,她却不自觉地将耳朵凑过去,连大气都不敢喘,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平良县主见了我,也有些害羞,我求她告诉我,怎么验证一个男子是否可以人道,她便告诉我了,我就,我就也趁着福泉不注意,试了那么一次……才发现,他,他应当不是太监……”叶家家风豪迈,加之叶潇曼其母自幼便会教导叶潇曼这些事,以免她受人欺负,从不认为这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而后来叶潇曼追查柳素的事情,这才知道了不少此方面的事情。但她看着容常凝那张通红的脸,只能半遮半掩地说了,容常凝似懂非懂,如今更是只能挑着捡着告诉容常曦,可饶是如此,这一丁半点东西,也足够让容常曦满面通红了。在这个刚死过人的夜晚,两位高高在上,却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的公主就这么凑在一张软塌上,小声地分享着自己所知的那一丁点内容,容常曦既觉得脏耳朵,又觉得新奇,还非要容常凝说清楚,试是如何试,为何福泉那样的高手,还能被她得手,容常凝又羞涩地说自己是装着要摔倒,福泉来扶她的时候,自己试出来的……至于更多的细节与“人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容常凝便只能用更加含糊地方法概括,到最后容常曦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已和之前完全不同,这震撼比重活一世还大。最后两人都累了,容常曦这一夜诸多情绪翻腾,如今更是还意外习得新知识,完全没了要教训容常凝,让她赶紧清醒的精力,两人就这样头靠着头睡着了。第二日天微亮,尤笑便喊醒两位公主,将她们送回了宫中,容常曦和容常凝分别时互视一眼,又是羞涩,又觉彼此的姐妹情谊比之以往更深了一层,她们之间这点秘密,谁也不能说。只是容常曦仍告诉容常凝,无论福泉究竟能否人道,他与容常凝,也是决计不可能的,容常凝面露忧愁,点点头便走了。容常曦又在昭阳宫里小憩了片刻,又从张公公那边得到消息,吴丹雪一事,满朝震动,父皇震怒,要求大理寺必要在七日之内查出凶手是谁,而华景策已将涉案的几个略有嫌疑之人纷纷抓捕,想来很快就能有线索。容景祺府上一夕之间红事变白事,而吴丹雪死因已查明,没有必要一直放着尸体在外,实在不够体面,为了安抚吴家人,容景祺主动表示要厚葬吴丹雪,并葬在自己墓旁,即便将来会有新的二皇妃,能与自己死同穴的,也只有吴丹雪。吴家人自是极其感动,而吴丹雪将在容景祺府上停棺两日,便举办丧礼。容常曦听着不由得叹了口气,但这事既然与容景谦没有关系,想来也和其他的皇子没有半点干系,那也就同她无关了,凶手究竟是谁,就看华景策大显神通了,此案若是查的好,只怕又是一个晋升的机会。她眼下更在意的,是容常凝福泉,还有叶潇曼容景睿的事情。但容景祺妻子去世,几位皇子为表兄弟之情,都在为之忙碌,到了傍晚,容常曦才听说容景谦已入宫门,便兴冲冲地去了允泰殿,谁知容景谦回宫后第一件事不是回允泰殿,而是去了掌乾殿同父皇汇报案情。容常曦来都来了,且殿内不见福泉,只有个禄宽守着,自是不能不让容常曦入殿。禄宽最是会看人眼色,早已晓得容景谦与容常曦的关系不似以往恶劣,将人迎入了正殿,微笑地道:“殿下可以在此歇着。”“为什么非要歇着?本宫想到处看看,到处翻翻,不行吗?”容常曦斜他一眼,故意作势要起身。禄宽有些犹豫:“这……”“景谦有没有说过,若我来找他而他不在,应当如何?”容常曦道。禄宽道:“自是要迎进来的。”容常曦点头:“那不就得啦,景谦若是怕本宫乱翻,就不会让本宫进来了。”她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禄宽一时无言,也不能当真将人按在座位上,容常曦本没打算要乱翻,这下倒是真想到处看看。她扫着允泰殿的摆设,她每回来,这里都几乎毫无改变,容景谦并不喜欢那些稀奇玩意,对贵重之物更是毫无兴趣,整个允泰殿简单的有些过头。容常曦走入书房,容景谦的书很多,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书架上,容常曦看到这么多书便有些发晕,禄宽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看他这提防自己的鬼样子就烦。容常曦本转身便要走,想了想,又故意走了几圈,装模作样地还伸手拿了几本书在翻:“上回景谦还说,要借些书给我看呢。”禄宽只赔笑了两声,没有接话。容常曦余光突然瞥见了高处的一本横着放的易经。光看侧面,那易经都比之前容景谦拿着翻看时要老旧了许多,可见容景谦时时翻阅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