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所还要处理其他事情,交代古川一番后便离开了医院。古川也想离开,但无奈脑袋发蒙,实在起不来,挣扎一番后又睡了过去,再醒时已是傍晚时分。
古川打了一辆出租车回新城北路派出所,司机是个典型的话痨,从古川上车开始便一直操着一口浓重的南安口音跟他说东说西。古川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一方面因为脑袋还在隐隐作痛,另一方面他仍在思考姬广华的事情。
姬广华为什么会出现在仓库?是碰巧还是她早已在此等候?姬广华完全可以直接从三楼逃走,但她为什么要攻击我?将我打晕后为什么没有把配枪拿走?还有,姬广华最后说的那句“古警官,记住你站的位置”是什么意思呢?我站的位置是指什么?
车子沿绕城高速行驶,司机还在前面喋喋不休。他似乎特别喜欢跟人说话,又似乎对古川特别有兴趣。
“小伢,你是搞么斯工作的?这晚克(去)派出所搞么斯?你是警察吗?”司机问古川。古川本想说是,以往面对类似询问时他也乐于说是。按照经验,只要自己说了“是”,接下来对方肯定还有其他问题。人们总对未知事物有莫名其妙的好奇心,警察这份职业就算是未知的一种。
“不是,我住那块儿。”古川说。
然而今天古川实在不想多说话,尤其是跟眼前这位话匣子打开便关不掉的司机师傅,于是索性从源头拦截了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问题。果然,听说古川不是警察,司机师傅的讲话兴趣锐减,暂时闭上了嘴巴。
车窗外已是灯火通明。作为华中地区规模最大也最繁华的省会城市,南安的市政建设一直走在全省乃至整个华中地区的最前沿。古川记得,从省立医院到新城北路派出所的这段绕城高速是南安最早修建的城市快速路。一九九八年这条路刚刚建成通车时,他曾不止一次坐着父亲的摩托车在这条路上兜风。那时南安还未禁摩,快速路边也能随意停车,古川还记得父亲经常把车停在某个路边,指着远处的建筑对古川说“看,那边是长江大桥”“看,桥边就是白鹤楼”。
那时白鹤楼差不多是这条快速路上能看到的最高建筑,它高高矗立在塔山上,与周边建筑相比真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但如今时过境迁,塔山周围已经高楼林立,白鹤楼虽然很高,但已然没有了过去的巍峨感。
路边的风很大,夹杂着长江的水汽扑面而来,逐渐在古川心中变成一种熟悉而又独特的味道。人可以通过一种味道勾起一段回忆,因而每次路过这段绕城高速时,古川都会摇下车窗,深吸一口窗外的空气,这次也不例外。
“你说这些人也是瞎搞,好好的白鹤楼,楼顶非要搞什么射灯,红的绿的,你看是个么逼样子撒!”司机师傅终于忍不住了,路过白鹤楼时径自吐槽起来。他的话打断了古川的回忆,他向窗外望去,果然,白鹤楼楼顶不知何时安上了几盏射灯,射出的光柱漫无目的地凌空游荡,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卡拉ok里的场景。
“有钱撑的呗……”古川摇上车窗,跟着吐槽了一句。但他看着那些摇摆舞动的光柱,脑海里又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对,光柱!姬广华手里有手电,两人跑到楼梯口时她突然转身用手电照我,为什么?这个动作当时古川没有多想,现在却觉得十分诡异。姬广华明知自己抢了警枪,警察是可以直接开枪将她击毙的。而且她手里有枪,可以回身朝我射击,但她为什么只用手电照我?为了看一眼我追到哪儿了?不对,当时我也开着战术射灯,她只需要回头即可。
“师傅,先不去派出所了,改道去桥北宇泰物流公司吧”出租车即将驶下绕城高速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古川突然对司机说。
宇泰物流西南角的大仓库早上已经被警方拉上了警戒线。古川抬起警戒线走进去,得到消息的徐晓华紧跟其后。
古川进门后首先找到仓库电闸断电。室内突然一片漆黑,徐晓华吓了一跳,忙问古川做什么。古川没说话,只是站在一楼楼梯口,望向凌晨姬广华开灯的位置。当年卷宗上的描述他早已烂熟于心——按照谢金的说法,十三年前父亲古建国追捕刘三青进大仓库,就是在这个位置被刘三青开枪击中。
姬广华没有朝古川开枪,只是用手电光射了他,古川躲闪,姬广华转过楼梯拐角继续向上逃窜。但古川追到二楼时,已经不见了姬广华的踪影。古川数了台阶级数,一楼至楼梯转角有三十三级台阶,但楼梯转角至二楼只有十级。他站在姬广华昨晚所站位置,让徐晓华站在昨天古川的位置,喊了一声“追我”后转身向上疾跑。
徐晓华虽然不知古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徐晓华跑到二楼时看到古川手里拿着手机,秒表显示,古川在二楼足足等了徐晓华二十秒。
“最快速度跑上来的?”古川问徐晓华。徐晓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点头,而后一脸疑惑地看着古川。古川依旧没说话,只是让徐晓华站在原地别动,然后走到凌晨被姬广华打晕的位置——二楼至三楼楼梯间门口,面朝徐晓华。
关灯后的大仓库二楼一片漆黑,但透过楼梯口南侧窗户的光,古川还是可以隐约看见徐晓华。他转身寻找其他能够看到徐晓华的位置,只有二楼至三楼的楼梯拐角处,但这个位置不具备射击条件。如果从这里开枪射击徐晓华的话,首先中枪的一定是站在二楼至三楼楼梯间门口的人。
古川又换了一个位置,躲在二楼至三楼楼梯间门口的另一侧,背对徐晓华,面朝三楼。这样符合向上攻击的身位,但处于背光位置,看不清二楼至三楼转角处的人。此刻楼上的人倒是可以借着南侧窗口透进的阳光看到古川和徐晓华,但身处高攻击位的人往往会下意识射击距离自己最近、威胁最大的人,也就是说,刚刚古川所站的位置依旧是攻击的首选目标。
“难道……”古川似乎明白了什么,“姬广华似乎是在为我复盘当年父亲进入大仓库追击刘三青的过程。她用射灯光束模拟枪弹,如果没猜错的话,扮演的正是当年的刘三青,而我的角色则是谢金。”
但古川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是按照刚才的计时,徐晓华和古川爬上二楼足足有二十秒的时间差,足够古川找个隐蔽点躲起来,因此昨晚古川跑上二楼后才追不到姬广华。但照此推算,谢金当年还要顾及中枪倒地的古建国,更不可能跑上二楼后马上看到刘三青。二是根据当年谢金对现场的描述,刘三青、陈梦龙和他三人所站的位置应是一条直线。如果刘三青开枪,首选目标应该是谢金。他也确实开了一枪,但子弹越过谢金打向了陈梦龙。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谢金在楼梯间门口另一侧躲避刘三青,而刘三青站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向陈梦龙开枪,子弹就会越过谢金。但陈梦龙向火光位置开枪还击时,属于从低位向高位攻击,弹道倾斜向上,即便击中谢金,也应是他肩部以上的位置,而不该是他的腿。
但陈梦龙的子弹的的确确从正面射入了谢金的腿部,这表明当时谢金是面向陈梦龙的。若是这样,那么情况是刘三青在谢金身后朝陈梦龙开枪,陈梦龙还击却击中谢金。但这同样不符合现实,因为刘三青的子弹不会拐弯避开谢金。
古川的脑袋开始嗡嗡叫,因为还有一种可能——当时向陈梦龙开枪的人就是谢金。
如果这一推论成立,那么虽然可以解释谢金腿部的伤情,却又有另外两个问题出现。一是根据二楼窗口的位置判断,当时隐藏在暗处的谢金完全可以认出身处明处的陈梦龙,那他射击陈梦龙的动机何在?二是档案记载射击陈梦龙的子弹是从刘三青配枪发射的,但谢金手里的是古建国的配枪,古建国的枪怎么会打出刘三青的子弹?
难道?古川想到了最后一种可能,也是最为恐怖的一种——刘三青开枪射击陈梦龙时,谢金是站在他身后的。换句话说,谢金和刘三青是同伙!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当年谢金是跟随父亲抓捕刘三青的人,怎么会跟刘三青是同伙?一定是自己哪里推理错了,不然这么明显的问题,当年公安局的调查人员为何没发觉?再说姬广华,昨天夜里她或许只是碰巧到了这里,又碰巧没有带枪,所以只能用手电吓唬自己。而且姬广华不可能知道当年的事情,那时她才多大?
整个大仓库的电源早已被古川断掉,黑暗中,他站在二楼空地上发呆,手里的战术射灯直直射向地面,聚焦处形成一个雪亮的圆环。古川站在圆环中央,脑海中全是通过档案证词还原的当年刘三青、谢金和陈梦龙的交手过程,一幕幕如同电影一般。
他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努力说服自己一定是某个推断出现了错误。古川一遍又一遍地复盘昨晚进入仓库后的全过程,整个人像被混凝土浇筑在了地板上。
“古川你到底在干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徐晓华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口。此时古川的脑子里乱七八糟,想跟徐晓华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索性摆摆手说也没啥,便径自往大仓库外走去。
“把你车借我用下。”古川对徐晓华说。徐晓华愣了一下,还是把钥匙给了古川。
“你要去哪儿?”徐晓华问。
古川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