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金所说的陈梦龙“变了”,是指两个方面。
一是陈梦龙成了“混驼子”“浑不懔”,整日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谢金说自己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这样的警察,更何况他还是古建国的弟子,即便不想着抓住杀害师父的凶手,也不该这么浪荡着给师父丢人。
这句话戳中了古川的心。说心里话,虽然从父亲牺牲后到古川从警前,古川与陈梦龙没见过几次面,但自从听说陈梦龙调往新城北路派出所后,古川一直觉得他是为了调查父亲的案子才这样做的。为此他打心底感激陈梦龙,也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陈梦龙身上。
但参加工作之后,尤其是和陈梦龙共事之后,古川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想错了。陈梦龙调回新城北路派出所似乎并不是为了父亲的案子,或许他单纯只是想回老单位图个清闲而已。杨所长曾跟古川说过,陈梦龙刚调回来时,所里的刑侦副所长刚好调走,杨所长本打算让陈梦龙接任这个职务。
陈梦龙之前是分局刑侦骨干,现在回所里干老本行,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但陈梦龙拒绝了,他说只想干两个岗位,一是所内勤,二是桥北社区片警。杨所长说这两个可都是民警岗位,没有正、副科职务。陈梦龙一句话便把杨所长怼了回去,他说:“无所谓,要当领导为什么还来派出所呢?”
“我当初也以为他调来是想接老古的案子,所以才向上级汇报把刑侦副所长的位置给他,但结果你也看到了,他心里压根儿没这想法……”杨所长说。
之后杨所长便把陈梦龙甩去了桥北社区。每次想起杨所长的话,古川都自嘲地笑半天。他又想起母亲倚在父亲墓碑上说的那句话,“百年古墓葬英雄,而今和平谁知道”。是啊,纵然陈梦龙和古建国有师徒情分,但毕竟非亲非故,怎么可能指望人家做这种事情呢?这点古川认同谢金的看法,但也对陈梦龙的选择表示理解。
对于陈梦龙“变了”的第二个方面,谢金却始终说得含糊其词。他只说这几年陈梦龙做的一些事情有些匪夷所思,还有些事情的处理方式似乎不太符合他的身份。古川细问,谢金却不说透,但让古川在与陈梦龙共事时“留个心眼儿”。一番话说得古川云里雾里,谢金看他不开窍,只好叹了口气,说:“警察这个行当接触的人杂,事也杂,队伍没你想得那么单纯。当个好警察的前提是保护好自己,而保护自己的前提是时刻保持一些必要的戒备,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其实古川心里清楚,生在警察世家的他怎么会听不懂谢金话中的意思?表面的“不开窍”,更大程度上是他不敢相信罢了。
古川一直想找陈梦龙谈一谈。
其实这样说也不太准确。一来论资历,古川是新人,陈梦龙虽然“混驼子”“浑不懔”,但终究是有二十多年警龄的老民警;二来论辈分,陈梦龙当年跟古建国称兄道弟,古川按理得喊陈梦龙一声叔叔。但古川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汇代替“谈一谈”,最后索性决定请陈梦龙“喝一杯”吧。
古川明白自己想找陈梦龙谈什么,思考一番后,觉得还是叫上谢金为好。二〇一三年三月的一天,刚转至刑侦岗位的古川向陈梦龙和谢金同时发出了邀约,请两人一同去桥北的“新竹酒家”吃饭。
陈梦龙欣然同意,谢金起初有些犹豫,他问古川吃饭的原因。古川不瞒谢金,说自己转到刑侦岗位上来了,而父亲牺牲的案子就在新城北路派出所刑警队手里,他想去查,但毕竟是直系亲属,与条例不合,因此想让陈梦龙牵头。听古川这么说,谢金没再犹豫,答应了他的邀请。
当时古川已经知道谢金不喜欢陈梦龙,但谢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很有城府,虽然讨厌陈梦龙,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至少要给足古川面子。三人一见面,谢金便跟陈梦龙热情地打招呼,问:“陈警官最近在忙啥,怎么也不来公司喝茶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周,有所得罪?”
陈梦龙倒是一脸喜悦,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谢总想哪里去了,前段时间上级派了任务下来,我们社区分了指标,最近正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呢。”
陈梦龙此话不假,古川听来却感觉可笑。一个月前市局经侦禁毒支队确实下发了本年度打击吸贩毒的通知要求,但作为一个常年“混驼子”的家伙,陈梦龙怎么可能把这当回事?
不过饭局还是在一片良好氛围中拉开帷幕了。酒过三巡,古川看时机差不多了,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完之后他一边装作吃菜,一边用余光观察陈梦龙的表情。
没想到陈梦龙立刻放下手里的酒杯,咂了咂嘴,面色沉重地说:“这事你跟我说,难办。一来案子过去这么久了,对‘长顺’的协查通报也好,上网追逃也罢,该做的此前都做了,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二来这事如果要查,也该跟你的顶头上司——刑侦副所长刘茂文说,毕竟‘长顺’的案子在他手上,查与不查、怎么查也是他说了算。三来我现在只是个片警,连刑警都不算,咋查?”
按照当时的场景,陈梦龙应该还有“四来”和“五来”要跟古川阐释。他话说得很理性,但越是这样古川越失望。陈梦龙有理有据有节,但就是看不出其中有一丝对古建国的情分在。即便这样,古川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原意是找陈梦龙帮忙,人家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所以他也只好就这么听着,边听还边要装作理解地点头。
是谢金先绷不住的,他把酒杯砸在桌面上,打断了陈梦龙的话。
“你咋这么啰唆,干与不干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扯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啥?一起出去做事,四个去三个回,没回的那个还是你师父,现在他儿子来找你,里外都是分内之事,扯这么多犊子你脸红不脸红!”谢金语气中带着愤怒。
一席话顶得陈梦龙满脸通红,包间内突然安静下来,气氛十分尴尬。
“干不了,你找别人吧。”半晌,陈梦龙甩出一句,然后猛地把杯中酒倒入口中,伸手抓起单肩包便往外走。临走时他拍了拍古川的肩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谢金的后脑勺。
“你能指望他吗?他还有点儿血性吗?他还算个警察吗?说句不好听的,在晚辈面前被人这么叼一顿,是个人都受不了。他呢?连个屁都不放就走了。也对,事虽没应,但酒喝了,饭也吃了,是该走了,不走等着买单啊!”望着陈梦龙离去的背影,谢金恨恨地骂道。
饭局不欢而散,陈梦龙的态度也差不多让古川在心里绝了找他帮忙的念想。之后的日子里,陈梦龙不知是因为心中有愧还是不想多事,开始有意躲着古川。以前在胖嫂面馆过早,大家坐在一起还能聊几句,自从那场饭局之后,古川再在胖嫂面馆遇到陈梦龙,对方要么不说话默默吃饭,要么搬着饭碗去旁边桌,很少再搭理古川。一开始古川心里有些膈应,觉得这家伙怎么心眼这么小,不帮就不帮,咋还躲起来了。后来古川也就习惯了,觉得“浑不懔”这个名字确实适合他。
“我觉得吧,这家伙从分局下来之后,不该再当警察的。你看现在胖嫂面馆的生意多好,当初陈梦龙娶了胖嫂的女儿,就该老老实实回来跟胖嫂一起做买卖。这么会算计的人,不出来做生意真是屈才了。”后来谢金跟古川说。古川这时才知道,原来当年娶了胖嫂女儿的民警竟然是陈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