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圭在学堂和童子们大吵一架后, 一战成名。
自那时,临川书院的?童子班里,再没人敢欺负他, 连带着对崔偕也收敛了不少,不说平日到学堂时会和他们作揖问候,至少不会当着面再说些?闲话, 且不知这些?人从哪儿得?知的?消息,说镇圭是顾将军府上?的?大公子,还?能管顾将军叫二爹!
顾将军是谁?那是前段时日刚刚平定了惠山匪乱,如今又在悬壁保家卫国的?顾将军,听说顾将军在悬壁的?首战打得?漂亮, 直叫西戎那群贼子屁滚尿流, 重振了我大南梁国的?士气和军威!一说起这事,便让人以手抚膺,心绪久久不能平淡, 后知后觉也难怪,毕竟顾将军能叫小?儿夜啼的?传言还?历历在目,这样的?罗刹将军那是杀多少西戎老贼都不在话下。
总之如今说起顾青,那赫赫大名可谓是传遍南梁上?下, 莫说茶楼酒肆的?吃茶看?客在议论,便是黄口小?儿,拿着把桃木剑,端着个黑脸就要在街头扮顾将军, 说自己将来也要上?阵杀敌,报效国家!这在大家心中?猛虎一般威猛的?人物, 众人都只敢在心里向往,哪敢跟人攀干系?而且顾将军来宜州后做了多少好事?这样的?人出身他们宜州, 那可是他们宜州天大的?荣耀!
可就是这样一个在他们心中?了不得?的?人,被他们叫奴婢的?小?孩却能管他叫二爹,还?能管顾夫人叫二娘,管顾祖母叫二奶奶,甚至住在顾府!桩桩件件累下来,不说叫人羡慕,但也让人意识到这奴婢的?身份显赫,后知后觉品悟出来这个消息时,众人面面相觑,难怪夫子会收一个贱籍入学堂念书,也不怕有辱圣贤之名,想来是迫于顾家权势和顾将军威名……
但这些?话也只敢在私下说说,根本不敢往镇圭甚至顾家人面前凑,众人忌惮着也担忧,怕先前的?事若是等顾将军回来,镇圭去告状……
总之,镇圭如今在学堂,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那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从前便同他较好的?人,那是同他的?关系愈发亲切,镇圭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不过不打紧,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自那日两人一块打了一架,还?没被批评之后,两人似乎结上?了革命友谊,镇圭有了每天都想见的?小?伙伴,而崔偕……
崔偕换上?了临川书院的?童子的?头巾和校服,正是在学堂念书了——崔偕身子不好,胆子也小?,崔家上?下除了崔姑娘都一直不愿他到学堂念书,但崔姑娘把这事告诉家里后,也不知是怎么说的?,反正家里就是同意了。
如今季卿语来接镇圭,只要来得?稍早一会儿,便能看?到两个个头相当的?小?孩儿手挽手从书院里飞奔出来,明明上?一秒还?是孩童模样,可出了门,就成了大人,默契地在门口作了一揖,算作道别,抱着手弯腰的?模样还?挺有模有样。
季卿语大抵能猜到这俩小?孩的?心里,约莫着应该是想让崔偕的?家里看?到崔偕在学院有学到东西,渐渐变得?稳重了,但镇圭不用,他只是崔偕稳重的?帮手,毕竟二娘可是亲口夸过他明事理、很厉害的?。
那段时日,季卿语总是喜欢稍微来早一些?,看?着两个小?孩表演川剧变脸,觉得?颇有意思,仿佛日子都变得?童趣了许多,但来得?早有来得?早的?奇妙之处,比如今日,她就见到了不一般的?人。
只是微风吹起车帘让季卿语瞥到外头景色的?功夫,一袭月白身影忽然闯入眼帘,光是一段剪影,便有凛冬素梅之姿,洁玉冰清、雪胎梅骨。
季卿语神色微微一顿,追着车帘又看?一眼人影,忽然说要下马车——
只等下了马车凑近一看?,确实?是那人,也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墨发未挽,浅系发带,未束冠,光是站在门边,便有白衣飘飘之感,含梅咏雪之姿,只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身上?如月的?素淡里多了几分不争不抢的?自在张力,叫人觉得?沉稳。
这人听到身旁马车的?动静,也是被打扰了步子,转过身,浅看?几眼便确定了来人身份,他先作一礼道:“顾夫人。”
季卿语也福了福礼:“裴公子。”
“许久未见。”裴瑛说。
可季卿语却道:“多年不见。”
裴瑛便展了点?笑?:“确实?是多年。”
“令尊令堂可都安好?”
“家父还?好,只是家慈不在了。”
季卿语张了张口,但还?没问出声,便缄了口。
裴瑛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般:“恩师眠于云长?山脚,同河泽先生一般,坟前栽了枇杷树,如今开得?尚好。”
君葬淮山侧,我葬楚江阳,五月初相逢,枇杷满林正1。
裴瑛的?恩师乃是当年的?内阁大学士沈义,同季卿语的?曾祖乃是知己好友,两人初遇时,便是因为枇杷树,所?以一次醉酒后相互约定,说是以后长?辞南梁水,要像香山居士写的?那首枇杷一样,在自己的?跟前栽上?枇杷树。
但其实?,曾祖晚年忆曾经时曾同季卿语说过,自己死后,要在坟前种棵枇杷树,但决计不是为沈义那小?老儿种的?,而是为曾祖母,曾祖读《项脊轩志》时,读到过这样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曾祖说,每次想起这句话时,就会想起曾祖母,他不羁一些?,安葬的?地方或许她不喜欢,但旁边有棵枇杷树相陪,枇杷树上?结着枇杷语,每年的?五月,都是我想你的?硕果?结成累累……
曾祖还?说,如果?在坟旁栽棵枇杷树,还?会想起卿语,想起这个小?姑娘小?时候生病不喜欢吃药,吃什么药都要皱眉,只有喝枇杷露的?时候会笑?,所?以从那以后,这个吃不得?一点?苦的?小?姑娘一直在试图证明,她体质特别,不管生了什么病,只要吃枇杷露就能好。
季卿语不开心,不知道曾祖为什么说起枇杷树的?意义,说曾祖母时就这般浪漫,说起她就这般稚气,但不论如何,季卿语都觉得?枇杷树对曾祖不一般,所?以她也会觉得?,每年的?五月,当枇杷树有金黄挂壁时,便是曾祖回来看?他们了。
但是这些?事,记在心里就好了,不必告诉沈学士,季卿语也没替曾祖来问沈学士坟前那棵枇杷树到底为谁而种。
但她同裴瑛默契一笑?,想来两位长?辈从前都留过同样的?话——
季卿语回:“曾祖眠于青山崖下,同不山先生一般,坟前栽了棵枇杷树,如今开得?甚好。”
裴瑛笑?得?温和,眼尾处带着点?清泉解冰的?温凉:“如此便好……”他说着,示意了下自己手中?的?书稿,“想来是不方便请顾夫人小?坐了。”
一句话里,季卿语听出了两番意味——一是自己繁忙,恐招待不周,二是身份不便。
从前年岁还?小?时,曾祖曾带季卿语去过一趟京城,相会旧友,也是那会儿,曾祖曾放出厥词,指着在场诸位道,谁家孩子、徒弟得?了状元郎,他就把自己最漂亮的?曾孙女许配给他。
若在场中?有心思重些?的?人,这事不算指腹为婚,但几乎是指腹为婚了,只是这腹有些?多罢了。但众人都知这是季渊泽炫耀自己曾孙女模样好、学问好罢了,特别是与他相熟相知的?好友,季渊泽这人无拘无束惯了,做不来这等事,所?以话虽那般,不过戏言一句罢,空口白牙,无字无据。
“裴公子请便。”
几句话,寒暄尔尔,谁都没提当年,只当是物是人非,过往旧曾谙,未来各安好,
出于礼节,裴瑛在书院门前目送了顾家的?马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