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狼狈虚弱, 和出行前少年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他想也不想飞快拉上了马车的窗帘, 阻碍住季鹤卿看向外面的目光,摁住了他的肩膀, 沉声道:“别下来了,你就坐在马车上,等我们回来。”手下温热的身体正在轻微的发抖,可以想见季鹤卿心中正在发生多么剧烈的动摇。
就算平时已经是长成了沉稳大人的年纪,在骨肉至亲面前,季鹤卿还是会变作一个无助的孩子。
让现在的季鹤卿去面对季淮璋,未免太残酷了。趁现在季淮璋没有发现,季鹤卿可以躲起来, 由乐景独自来面对他。
眼下也不是适合发生冲突的场合。
等日后季鹤卿做好心理准备,祖孙俩再好好谈谈。
季鹤卿垂眸不语, 紧咬牙关,放在膝头的双手握成拳头,白皙手背青筋暴起。
正在整理礼服艾伦和白珍妮动作不约而同一滞, 狐疑的看着季鹤卿,艾伦问:“季,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白珍妮联系到乐景刚刚的动作,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她小心探问道:“外面……怎么了吗?”
乐景叹了口气,轻声解释道:“鹤卿的爷爷……也收到了宴会邀请,现在就在外面,他们祖孙俩关系不太好。”
艾伦和白珍妮是知道内情的,知道这个关系不好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以清朝官员的顽固和保守,季鹤卿的叛逃足以让这对祖孙成为仇人。
白珍妮立刻说道:“阿卿,你不要下车了,就呆在马车上。”她安慰道:“你爷爷现在肯定在气头上,等会儿我们帮你说说话,你爷爷消气后你再下来。”
艾伦也说:“是啊,你们毕竟是血脉亲人,亲人之间能有多大的仇怨呢?”
季鹤卿宛如发条上锈的机器人,僵硬地摇摇头,“你们不了解我爷爷,而且我们之间的分歧……比太平洋还要广袤。”
他慢慢抬起来头,脸色依旧没有血色,眼神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少年抿了抿嘴唇,干涩开口,“我要下去见爷爷。”
迎着好兄弟和艾伦夫妻担忧的目光,他长出一口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早在选择这条路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觉悟,我必须要面对,不能逃避。”
乐景沉默了一下,伸手覆上了季鹤卿紧握的拳头,“我陪你,别怕。”
季鹤卿表情紧绷,宛如即将踏上战场的战士,看向乐景的目光里流淌着淡淡的暖意,他用力笑了笑,轻声说:“嗯,有你在,我不怕。”
……
乐景和季鹤卿下车的时候,季淮璋已经不见了,虽然季鹤卿没有说,但是乐景可以察觉他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乐景和季鹤卿跟在艾伦和白珍妮后面,安静进了会场。
只是他们想安静低调,艾伦和白珍妮金光闪闪的家世背景却在第一时间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力,宴会的主人罗德尼.乔立刻放下正在交谈的季淮璋,热情的迎了上来,和艾伦和白珍妮亲热寒暄。
被丢下的季淮璋面色看不出丝毫不悦,他沉静的脸色却在看到跟在艾伦和白珍妮身后的那个熟悉面孔时骤然微变。
六年未见,男孩也长大了,面庞彻底脱去稚气,多了几丝棱角,只是模样还是露着几丝文弱女气,不够刚强。
男孩也长高了,身体挺拔,长身玉立,也只是比人高马大的罗德尼.乔低了半头而已,他现在比他爹还高。
季鹤卿垂着眼睛,几乎是鼓起全部勇气,才抬眼向爷爷的方向看去,先是为爷爷眼中的怀念而模糊了视野,接着亲眼目睹这双眼睛慢慢蜕变成一双政治家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全然看不到祖孙久别重逢的温情脉脉,这是一双属于政客的眼睛,在冷静评估分析审视着一位敌人的分量。
这让他心神大震,如遭重击。
乐景同样注意到了季淮璋的审视目光,他微微偏头看向身侧的季鹤卿,不出意料察觉到了他僵硬的站姿。
他在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正在和主人寒暄的白珍妮没有注意到祖孙俩的互动,好心想把两个孩子引荐给罗德尼.乔,侧了侧身子,招呼乐景和季鹤卿上前,“这是颜泽苍和季鹤卿,他们都是我和艾伦看着长大的孩子,您应该知道他们,前不久就是他们代表全体华人,把洛杉矶政...府和警...察局告上了法庭。”
乐景拉了拉季鹤卿的袖子,示意他回神,然后首先站了出来,露出标准的社交笑容,“您可以叫我颜,我在哈佛经常听到您的大名,如今总算能见到您了。”
罗德尼.乔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身体微微发福,皮肤被晒成小麦色,笑道:“我也对你是久仰大名,一直很想交你这个朋友,艾伦和白珍妮都是我的朋友,你既然也是他们的朋友,那么也是我的朋友。”
此时他的心里也有点惊讶,他原本只是随手邀请了这个东方少年,其实心里并没有对他如何看重。但是他没想到颜竟然还有这么强势的人脉关系,看来他要重新修改对他的看法了。
所以他一扫刚才的冷淡,和乐景热情攀谈了一会儿,在艾伦夫妇面前做足了和蔼长辈姿态。
宴会里客人这么多,罗德尼.乔不可能一直和他们寒暄,所以没过多久,他就礼貌辞别了他们,走到门口热情招呼其他重要客人了。
在乐景和罗德尼.乔寒暄期间,季鹤卿从始至终都很沉默,宛如一个安静的雕塑,面无表情,眸光暗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季淮璋则早已收回了看向这里的目光,在无人敌角落里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白珍妮担忧的目光在这对祖孙俩之间徘徊,在乐景耳边轻声问道:“阿卿看起来很不好。要不,你们先提前离开这里吧。”
乐景摇了摇头,理智说道:“他总要面对,不可能逃一辈子。”
他拉着季鹤卿的袖子,径直向季淮璋走去。
头戴顶戴,身穿深蓝色官袍,留着大辫子的季淮璋在香衣鬓影的宴会里是一个不择不扣的异类,他的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真空地带,绅士淑女们在一旁,异样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隐晦的窃窃私语连绵不绝。
季淮璋表情镇定平静,不见丝毫尴尬,坦然自若。
乐景莫名想起来香港电影里的清朝僵尸,也是和此时的季淮璋那样……落后迂腐,和世代格格不入。
“好久不见了,季大人。”乐景率先开口打招呼道:“没想到会在这个场合遇见您,您近来身体可好?”
季淮璋收回钉在季鹤卿身上的冰冷目光,不咸不淡回答了乐景的问题,“老夫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们好厉害的手段,是老夫小看你们了。”
季鹤卿终于抬起头,僵硬肩膀突然卸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勇敢的看向季淮璋的脸:“我们应该有个共识,家丑不可外扬,不能在这里闹起来让洋人看了笑话。”
季淮璋冷笑一声,看向季鹤卿的目光锐利刺骨,“我还当你没脸没皮,什么都不在乎了,原来还是知道一点礼义廉耻的,还算有点人样。”不过他倒是没有反驳季鹤卿的话。
他就算想清理门户,也要关上门来清理。他和季鹤卿都是清国人,他们的一言一举都代表着清国的颜面,私下里不和无所谓,但是如果在洋人面前闹起来,可就太有失体统了。
季鹤卿脸色泛白,目光微微瑟缩,显然被季淮璋的话给刺伤了。
因为人只在亲近的人面前卸下铠甲,露出软肋,季淮璋随意的一句话对他就是伤心痛肺的打击。
乐景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愧疚来。如果不是他,季鹤卿又怎么会踏上了一条众叛亲离的道路?
如果没有他,他现在依旧是季家大少爷,上有爷奶爹娘疼宠,下有兄弟友爱,他可以呆在家里怀抱虚无缥缈的侠客梦,继续做无忧无虑的官n代。
他本可不必背井离乡,背叛阶级,众叛亲离,不必为了替后来人开路而身先士卒披荆斩棘呕心沥血。
他季鹤卿,世代簪缨,名门望族里的天之骄子,出身大地主大官僚阶级,天然的保皇党,说白了,那些泥腿子的未来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本可以自私,本可以享乐。
但是他没有。
所以他才在今天不得不面临如此难堪的局面。
乐景忍不住开口想替季鹤卿辩白,“鹤卿学习一直很努力,他和您一样热爱华夏,想要学成后报效国家,他现在正在麻省理工大学里学习机器制造,这所学校在国内被称为波士顿机器大学院,一所很有名的大学……”
季淮璋严厉的打断了乐景的辩白,问:“你口中想要报效的国家,是如今的大清吗?”
这个问题太过一针见血,乐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不上来了?也是,这个问题无需再问。”季淮璋冷静说道:“早在你们剃掉辫子的那一刻,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乐景终于没忍住发出质问:“您也是汉人!您难道不向往唐汉的荣光,向往宋朝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开明氛围吗?您难道不知道满人一直在提防排斥汉人吗?”
季淮璋摇了摇头,看着乐景的目光仿佛在看小孩子瞎胡闹,他沉声回答了乐景的质问:“我怎么不向往,怎么不知道?”
“但是,大清虽然不好,但是也没有很差。”
这个中年汉人留着滑稽的长辫子,穿着宛如香港片里的僵尸官袍,眼神痛楚,侃侃而谈:“如果大清倒下,天下必将大乱,烽烟四起,谁都想做皇帝,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尸山血海,国家四分五裂,引来无数外国豺狼的撕咬,届时国将不国,华夏文明甚至可能断绝。”
他逼视着乐景,目光中藏着重若万钧的力量,“这点,你们想过吗?”
乐景突然失去了所有语言,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季淮璋的问题。
乐景知道正确的答案,但是他却无法说服季淮璋那就是答案。
他们之间,隔着一百多年的鸿沟,时代的鸿沟没那么容易跨越。
任何脱离了当前社会背景的嘴炮都是耍流氓。
在如今的社会背景下,乐景能说季淮璋的回答是错的吗?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这种想法?
直播间的观众们也体会到了乐景此时的无力:
【带红领巾的好少年:我现在觉得好绝望,这是不可调和的理念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
旺仔快乐:站在季淮璋的角度,以当前的时代背景,他的想法很对,是老成持重之言,他的拳拳爱国之心让我动容,却也让我越发绝望。
里外同学: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穿越过去要如何改变历史,可是现在我却突然发现,我就算知道未来的历史走向,我也什么都无法改变,个人的力量如何抵抗住历史的惯性?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每天都不想码字:谁都不是坏人,季淮璋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国,大家只是……理念不和,立场不同,所以只能成为敌人。】
乐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此时他倒是宁愿季淮璋就是一个夜郎自大的守旧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跳梁小丑,这样他也有底气驳斥他可笑的理念,也能理直气壮与他为敌。
可是季淮璋不是。
这让他心情更加难受了,也越发无力。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乐景不认为自己的寥寥几句就可以让季淮璋虎躯一震,改弦易辙,成为盟友。
所以……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注定要成为敌人。
季鹤卿脱口而出:“所以才要君主立宪!限制君权,汉人治国。”
季淮璋的目光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了,事到如今,他认为自己也算是全部了解了这两个年轻人的想法,所以此时的表情已经平和多了,带了一丝长辈教训晚辈的循循善诱。
“你们的想法,太过天真激进了,从秦以来,华夏的君主专...制制度已经实行了三千年,你口中的君主立宪才实行了多少年?从1688年英吉利国的光荣革命君主立宪到现在,也不过190年罢了,一个寿命不过短短190年的制度,你怎么证明适合华夏?你怎么知道这种制度不会毁了华夏?”
他不以为然笑道:“两国国情不同,本就不应该等同看待。”
注意到乐景和季鹤卿目光中的惊异,他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挑了挑眉,“怎么,真把我当那些自高自大的老古董了?我对西学,还是有一定的研究的。”
乐景又想叹气了。
华夏悠久的历史,即是荣耀,也让她背上了沉重的历史包裹,导致变革的重重阻碍。
此时的华夏,就像一支积重难返的大船,再出色的舵手也不敢轻易偏离航线,未知的海域里藏着太多危险,很有可能触礁翻船,让几千年的祖宗基业和几万万人的性命毁于一旦。所以季淮璋们不能动,也不敢动。
农业文明,本就保守求稳,缺少西方的赌徒精神,这样的好处是华夏可以苟很久,缺点就是会错过转向的时机,一步步步向深渊。
所以那位先生开创的事业是那样壮丽、伟大,他真正开创了华夏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将来自西方的马克思主义进行本土化发展,以大魄力大毅力搬走了压在华夏身上的三座大山,一刀切去了华夏身上的毒瘤,扶起了跪了一百多年的国人,让华夏重获新生,昂头挺胸向山峰发起冲锋。
人民喊他万岁,他却喊人民万岁。
季淮璋摆摆手,断言道:“你们到底还是年轻,心志不坚,很容易被西学迷惑,唉,这也是年轻人的通病。”
他看向季鹤卿的目光终于褪去政治家的冰冷审视,带上了一丝亲情慈爱,温声道:“你任性那么久,也该悔过了吧?你爹娘都在家里等你,只要你认错,我会向圣上禀告你的忠心,让你回国一展所长,也不必在国外流浪了。”
季淮璋的话太过有说服力和诱惑力,也太过温情脉脉,易地而处,如果乐景是季鹤卿,他真的很难继续坚持自己的理念,继续走一条可能看不到未来的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