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刀剑的人,有什么资格再谈害怕?柳无颜轻声回答。像是在回答带着黄金面具的人,也像是在回答自己。害怕吗?当初的云上歌柳家的大小姐的确是会害怕的。可是她已经没有那个害怕的资格了。云上歌的柳家已经在熊熊的烈火中焚为废墟了,那些铭刻功勋往昔的刻碑已经不复存在。明明已经对她失望到了极点,在那个雨与火交织的夜晚中,仍然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哥哥也已经不再了。独身一人的家伙,是没有资格再觉得害怕了。因为已经没有人会将她护在身后了。所以害怕这种无济于事的东西就不再需要存在了。但是但是她不能死啊。柳无颜嘶哑着声笑了出来,她一个踉跄又重新站直了身。虎口裂开的手一用力将刀拔了出来。明心和尚交给她的那份山河图残卷在先前的交手中跌落到了地上。柳无颜咳嗽着,流觞长刀一横,荡出明冽的弧形刀气。带着黄金面具的人身影飘飘忽忽地掠了起来。柳无颜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吼,她战斗起来的方式一点儿也不像是女孩子,刀气纵横,荡荡烈烈,带着近乎暴戾的气息。狂暴,凌厉,一往无前。像是将自己的全部性命也一同压上去了。金色的光线飘荡在这座古老的城池,数以万计的人或醒或眠,或惊叹着美丽的神迹,或沉入无期的梦乡,怀着各种各样的心事。谁也不知道在一处破败的小巷之中,有一名已经一无所有的刀客用尽她最后的力气,挥动着一把为了除魔而生的长刀。黑色与金色交织,明明是黑夜却有着白日也未必拥有的璀璨,明明是世俗的城池却笼罩着不知道是哪里的世外山河水墨。交错重叠,迷离变化。这个世界,大约是疯了吧。黑的白的,正的反的,已经通通不重要了。一切都混乱起来了,活着的人谁也看不清楚这个世界,谁也不知道未来,只能用尽全部的力气,握住了手中的刀剑。为了自己认定的东西而战。黑色斗篷在空中飘忽地展开,清冷的弧形刀光斩向了虚空中。铛视野之中,黄金面具从身边划过。柳无颜摔倒在了地上。嗒、嗒。木屐踏落到地上的声音,那人在背后的小巷中站立住了。和多年前一样狼狈,一样如同死狗一样地被打趴在了地上,脸贴着粗糙的冷冰冰的地面,砂石摩擦的疼痛已经感受不到了。柳无颜喘息着,伸出手一点点抓向掉落在身前不远之处的流觞。她咳出血,比刚才更猛烈地咳出血。指尖碰到了冷冰冰的刀柄。柳无颜一收手,将熟悉的刀重新死死地抓在手中。她按着地面,强行撑着,一点一点支撑起身。但这所谓的支撑起,也只不过是她自己觉得的罢了。在带着黄金面具的人眼中,柳无颜歪歪斜斜地勉强握着刀,身体颤抖着却始终不曾与地面分离她没力气了。带着黄金面具的人没有阻止她握住刀。他只是近乎悲哀地看着这名明艳英气的女子狼狈如同败犬,却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没有用的。他说。笼罩在黑色斗篷之下,苍白修长的手探出,微微一招,掉落在地上的山河图残卷飞起,落到了他的手中。也不见得他有什么动作,那一块残破的山河图就亮起来来了,然后化为一道流光掠向半空中。最后一块山河图残卷在空中展开,化为金色的光线,融进了铺展开的金色河山中。山河要倒转了。他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望着飘忽在黑夜中如同河水一般的金色流光。只见彻底形成的金色山河正在缓缓地旋转。一同旋转错乱起来的,是这一方天地之间的灵气五行。什么是山河?是山川地脉,是江河水势,是天地的五行。这是有着如同当初万仙纪元末年,三皇做着最后的努力试图绘成的《三玄皇图》一般的东西。事实上,它就是脱胎于三皇试图绘成的皇图。山河图能够写影一定空间中的天地河山。它真正的作用是改变这天地之间的五行与灵气的规则。这是万仙纪元末年,失控的古氏十八炼制出来的东西。古氏十八中那一部分后来被称为魔的人,他们的力量运转与正常的修仙者是不一样的,天地之间正常的五行对他们而言是颠倒错乱的。因此他们才会逐渐失控,为了改变这样的局势,为了能够不沦为封魔,这些古氏十八的人也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最终有人试图更改一定空间中的五行与阴阳。如果能够成功的话,古氏十八的内战就不用爆发了。但是尝试不是一下子就成功的,其中的数次失败直接使天地之间的灵气剧变这也是最后万仙纪元中断的一部分原因。所以他们还没有等到山河图彻底成功,就先等来了曾经的战友曾经的同胞的刀剑。多少人毫无防备地就被镇压进了永恒的黑暗之中,又有多少人不敢相信地死在了自己信任的好友手下。那是回想起来就觉得寒冷的痛苦。带着黄金面具的人仰起头,闭了闭眼。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被封进黑暗中的那一天。或许是愧疚吧除去失控已经几乎到达无法控制的那些人,大部分被划分为魔的古氏十八只是被封印了,而没有被直接杀死。然而在那么久那么漫长的黑暗之中,怒火一日一日地积累着。他们参与了陨落古帝的所有奋战,在混沌纪元与万仙纪元中日复一日地跋涉,不顾生死地战斗着,只为了开辟出新的纪元,只为了守卫住属于他们的土地。十二王朝的大地,同样是他们用尽全力守卫的。这是他们的土地!这是他们的土地!可是结果呢?结果呢?结果是永封黑暗,永镇死寂,所有的付出在历史上烟消云散,无人提起。明明这一切也是他们用尽鲜血换来的。谁会甘心呢?没有人会甘心啊。至少他不甘心。所以在王朝的人打开封印的时候,他走出来了,披上了黑色的斗篷,带上了黄金面具,仇恨的如同永不灭的火焰,就这么燃烧起来了。然而如今,真正看到当初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实现的颠倒一方的五行灵气,划出一部分不会让他们失控的空间的计划在面前成真的时候,却没有半分的喜悦。只想起视为兄弟的人长刀贯穿身体时,那一份冰冷与绝望。于是,喜悦只成为悲哀。山河卷铺展开了,灵气已经在改变秩序了,五行的规则已经在改变了。在这种环境之下,失控与丧失力量的,换成了修仙者。王朝的人啊,那些生命短暂如同昙花一现的普通人,他们的智慧与强大,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恐怕仙门的人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只不过,当初连天地都可以命令的古帝们,又何尝想过,会有一天自己的王城会坠毁,自己也会在纪元之中陨落。微微叹息着,黑色的斗篷边缘微微摇晃,带着黄金面具的人在金色与黑暗的交错之中远去,一如他出现。在他背后,柳无颜满是鲜血的手歪歪斜斜地抓着刀柄。没有用的。王敬之匍匐在地上,数颗佛珠钉在他周围的地面上,发出神圣的佛光。佛珠正对应着他浑身上下最重要的数个关节,发出来的光如同锁链般贯穿王敬之的关节,将他钉死在地上。王敬之的剑插在离明心和尚不远的地方。王敬之浑身血污,而和他相比起来,明心和尚的情况显然要好上一些,身上的僧袍只沾着一些鲜血。看样子在方才的交手之中,明心和尚稳稳地占据上风。但是尽管胜了,明心和尚脸上却不见得有半分喜色。反倒是重伤溃败的王敬之满是血污的脸上已经挂着一成不变的淡淡的笑容在鲜血的衬托下,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会再给人一丝温和亲切的感觉。赢了的人面色严肃,而输了的要死了的人却在笑。我说了你们来晚了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身上的伤口流出,脸上带着微笑的王敬之断断续续地说。他的瞳孔已经有些溃散了,已经开始没有焦距了。王敬之没有看明心和尚,他逐渐丧失视野的双眼注视着金色与黑色交织的夜空。而在他背后,九州钱庄的分庄开始摇晃起来。五行颠倒,灵气错乱中,那藏库中的事物已经诞生。第172章 燃夜之火齐秦王朝商都的黑夜被金色笼罩的时候, 披着带有齐秦王朝纹章的人和带着面具的金唐暗卫鬼魅一样穿行。这是流血的一个夜晚。赤火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上燃烧起来了, 所有人都没有写想过的事情发生了,高高在上威压无比的仙门, 头一回被触犯了尊严。深黑的, 九十九层的青冥塔,仿佛拥有不会倒塌的青冥塔换了主人。在这揭开血与火开端的一夜,在商都外的丘陵上, 一位落魄的盲人算命先生坐在破旧的小庙中, 哆哆嗦嗦地摆弄着自己的一堆烂家当。他的身边跟着一名半大的小少年,少年瘦瘦地,是常见的饥荒中的孩童模样。营养不良,眉眼带着一股秉戾。少年的眉斜斜地飞着上挑, 像是利剑一眼。斜飞的长眉下面, 是一双漆黑的带着桀骜不驯光芒的眼睛。老瞎子, 还揣着这玩意啊。少年靠在长着青苔与野草的墙壁上,咬着草根, 斜眼看着盲人算命先生, 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得了,你不会当真想着还能够靠这些家伙糊生吧。少年语气不善, 说话也硬邦邦的, 但是说的却不假。他与这个盲人算命先生都是从齐秦王朝南边的一处边郡逃饥荒逃出来的那里其实早早就在闹饥荒了, 去年秋天收的粮食不够多,入冬没多久,就开始闹了。只是那里是南边的边郡, 不引人注目。少年家里的人都死了,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一咬牙跟着流民一路北上离开了那个他那么熟悉的地方。他听说齐秦王朝的商业都会中,各个灯火长街,车水马龙,怀揣着这么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少年啃着草根啃着树皮啃着所有能啃的东西往北走。齐秦王朝的商会天下闻名,但是闻名的是王朝是九州钱庄,是那些大的商都,跟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没关系,也跟那个偏远的小城池没关系。半路上,少年发起烧。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谁也不理会他,于是他被扔在了路边。躺在路边的时候,少年手里攥着石头,迷迷糊糊地想,要是有哪只不长眼的乌鸦来啄自己,自己就用这块石头敲死乌鸦当自己的早餐。在逃荒的路上,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还醒着,呼吸还没终止,天空上盘旋的乌鸦就扑下来了一路上跟随这些逃荒的难民的,就是那些黑压压的,叫声难听的鸟儿。第一只乌鸦扑下来的时候,他铆足劲敲死了它。但是还有第二只,第三只敲死一只,赶走两只之后,少年就没力气了。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乌鸦落下来,尖锐的鸟喙着向自己。要死了吗?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然后只觉得不甘心。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没拉过女孩子的手,也没有穿过件华丽的衣服,自始至终活得连狗都不如,死了也每个人样。哪怕有那么一刻,活得像个人样,他都不会这么不甘心。可是没有。胸口憋着火,手里的石头却握不住了,就在群鸦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如同洪钟一般的歌声。他只是个没钱的穷小子,但是他也曾经听过红楼里的姑娘唱歌,婉转悠扬。然而在这时候,他听到的却是与曾经听过的所有歌声完全不同的歌声。那歌声苍老沙哑,带着撕裂感,却又如同亘古的青铜钟一次一次重重地撞击着,声音跨古而来。穿云裂石,带着让人几乎要潸然泪下的力量。在歌声中,乌压压的群鸦被震得扑腾着翅膀高高地飞上了天空。那个声音唱的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词,那是极其悲壮的调子:魂兮魂兮,束尔者谁?死者何去,生者悲凄!归兮归兮,吾如随影兮。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九幽之门洞开兮,冥顽之灵弗负兮!纪元的铜钟被敲响,亘古不灭的浩大扑面而来,他的魂魄像是忽然被人震回了躯壳。仿佛有冰冷的水从天灵盖泼降下来,原本已经到了丧失意识边缘的少年猛地睁开了眼,重新有了一点力气。他拼命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想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唱出这么让人想要流泪的曲子。睁开眼之后才发现天已经昏沉沉地暗了,周围已经没有其他的流民了,他们已经走远了。而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太阳下落的地方缓缓地走来,每一步都像踏着天空垂下的太阳,身上披着猩红的残光。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远古的武士,武士唱着悲壮的歌,踏着末日而来。没等那个身影走到近前,少年就重新昏迷了过去。昏迷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不甘心了,他的一生虽然像蝼蚁一样浑浑噩噩,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却看到了这世界上大多数人见不到的远古武士,听到了那么悲壮的曲子,这样子也算得上值了。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堆小小的火堆边。救了他的,是一位盲人算命先生,已经很老了,拄着拐杖,和他一样,是跟着逃荒的。因为年迈,腿脚不便所以落在了后面,这才遇到了发烧昏迷在路边的少年。盲人算命先生干巴巴的,一把老骨头,那威武武士的形象只是少年意识迷离视野模糊下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