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苍濮王朝还是金唐王朝对此的反应都很奇怪,谁也没有多说一言,就当这场兴师动众的干戈不存在一样。但是表面上的不存在不等于真的不存在。离安城繁华的西市中,一处不起眼的小茶楼。一名中年男子身着常服坐在茶楼靠街临窗的隔间中。这名中年男子体格健壮,但是举止却又带着几分雅度,出身应该不凡。而这人的面容与瓜州中受博木堡的陈葛光有着几分相似。中年男子面庞半隐在阴影中,神色冷静地看着街上来往如常的行人,不知道在想什么。隔间之中光线一动,一名精瘦的男子躬着身走进来了。这人做客商打扮。苍濮多药材,齐秦的商人为求暴利,往往不惜千里奔波,于苍濮购买药材然后贩运到金唐王朝,因此这种打扮的人在金唐的都城并不少见。而且这精瘦男子看起来也和齐秦的客商差不多,一副被风水雨打千里奔波的风霜样。姚大人久等了。精瘦的男子满脸堆笑,脸上的褶子堆积在一起,挤得眼睛越发地小,开口就是一副奸商腔调。他低垂在身边的手,手指弯曲数次,做了个奇怪的动作。被称为姚大人的中年男子扫了一眼他的手势,微微眯了眯眼,一挥手:行商艰苦,无需多礼。听闻姚大人如此说道,精瘦男子松了口气,背也不再佝偻了,微微吸了一口气,坐得笔直,脸上露出跟客商不相符合的冷酷神色。精瘦男子手指微动打出的暗号意思是,一切顺利,没有差错。中年男子口中所称无需多礼表明这里在掌控之中,可以放心。瓜州事变。坐直身之后,精瘦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只有四个字。他的声调也与刚刚大为不同,透着股子让人不舒服的,如豺狼一般的血腥气。说话的同时精瘦男子目光锋锐地注视着姚大人,不放过一丝变化。听到瓜州两个字,姚大人脸上什么变化都没有。第161章 蝼蚁浮生你们的人, 那位颜先生不是已经到达了瓜州了?姚大人声音平稳地问道, 他身上带着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威严。姚大人向来明理能干,自然该知道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有十全的把握这个道理。精瘦男子见他毫无异样, 于是皮笑肉不笑地收回目光, 他对于姚大人似乎天然地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敌意。那种敌意微妙且难以琢磨,有点像文官与武官之间的敌意,但又比那个强烈一些。带着点儿讥讽与鄙夷。颜首领失败了?姚大人皱了皱眉, 问。我们的猜测是对的, 布依克族的人早就被其他的人盯上了。精瘦男子没有直接回答,绕了个弯子开口说道,不知道是八宗中的什么早早地也盯上布依克族了,白帝的王城的确在瓜州, 但我们的人传来的消息, 说, 王城已经被毁了。王城被毁了。姚大人的眉头没能舒展开,反而皱得越发地紧了。这个消息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金唐在瓜州筹划许久的事情就这么白费了。不过倒也算不上太过地意外, 所谓百足之虫尚且能够死而不僵,更何况是仍如日中天的八宗。仙门八宗的力量原本就强大得让人不敢直接抗衡, 暗中筹划的事情史有三二能够成功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 他们根本就没有徐徐图谋的时间。仙门八宗绝非什么软弱无能之辈。恰恰相反, 仙门八宗,这四个字就代表了强横到恐怖的力量。脑海中很快地思考了瓜州白帝王城被毁会对这些暗中的事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姚大人将此事牢牢记下, 之后将由他亲自转达给上面。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姚大人沉声问道,仅仅只有这件事,并不值得你进离安一趟。天网已经编织够久了,是时候拉起这张网了。在姚大人霍然色变之中,精瘦的男子一字一顿,缓缓地说。他的声音还是那个样子,带着豺狼般的血腥气,那种行走在黑暗中,见不得光的血腥气息。但是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的瞬间,姚大人却只觉自己听到了万千兵戈,万千哀嚎,千里血流。仿佛锵然的厚重青铜被重重敲响。宛若乱世的序幕。坐在阳光中,姚大人无端端觉得遍体生寒。他忽然觉得坐在面前的,不是人,而是而是一只缓缓裂开狰狞白牙,疯狂而包含不为人知的野心的凶兽。反正不是人这种东西。精瘦男子如同所有齐秦药商的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个为黑暗和血腥孕育出来的恐怖灵魂。面前的精瘦男子是金唐暗卫的首领之一,也是姚大人往常最看不起的杀手头子。尽管没有直言,但是像姚大人这样的人向来对那些隐匿在黑暗中杀人,什么事情都干,毫无底线,单纯只是工具一样的存在,怀着一种轻蔑。这也和中原兴盛的儒学文化有所相关。但是沿线,姚大人猛然发觉,自己似乎一点也没看透这个可以像药商一样奸猾卑微,却也可以潜行万里杀一人的杀手。这个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他说出天网应该拉起,这句话的时候,绝对清楚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恐怖的意义,然而他话语里的情绪,在郑重之下隐隐约约藏着的,是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兴奋。就像微笑的狼,缓缓地舔着它森然的白牙。这样一头狼,真的能够仅仅只是金唐暗中的一把刀吗?但是很快地,端坐在姚大人面前的精瘦男子就有佝偻了身体,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药商的奸猾,市侩之气十足。姚大人愿意收购小的这批货那就感激不尽了。再次开口的时候,精瘦男子的声音又是那副精明圆滑的腔调,他弓着身站起来,言语中将一枚纳戒留到了姚大人面前的茶桌之上,似模似样地行礼辞别之后,就出了隔间。精瘦男子离开隔间之后,空气似乎无形地一松,这间不引人瞩目的小小茶楼似乎从凝固之中重新活了过来,往来的客人也时有进出。姚大人面无表情地坐在茶案之前,没有去拿那个纳戒。他微微侧头,不多时,就看见佝偻着身,和所有齐秦商人完全没有差别的精瘦男子混进人群之中消失在视野中。精瘦男子的背影彻底消失的时候,姚大人缓缓收回了视线。他看着桌上的纳戒,抬起了隐于茶案之下的手,只见他的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握着,握着关节苍白,血从手指缝中一滴一滴地渗落。瓜州姚大人低声念着这两个字,脸上的神情僵硬如同面具。金唐皇朝的皇宫。因为数次迁都,此前的皇帝不忍多劳民力的缘故,所以金唐皇宫修建得可以算是简朴。除了必须依循的三朝五门的旧制,此外一切能省去皆尽省去。早朝已毕,如今的金唐皇帝去了后宫中盛宠一时的陈贵妃之处。这后宫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陈贵妃的盛宠嫉恨至极,但事实上,金唐皇帝来到陈贵妃之处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颠鸾倒凤,巫山云雨。屏退侍从之后,陈贵妃将手按在床头一处精美的雕文,真气运转,轻不可闻的咯噔声之后,一条暗道缓缓地出现了。正值中年的皇帝对在外传闻文静善女红的陈贵妃微微点头,然后取过一盏灯,走进了暗道之中。暗道长且狭窄,左右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的文字,似乎是记载着什么。皇帝举起手中的灯火一一照过那些文字,他走得不慢,但是暗道曲折向下,长得惊人,花费了许久才走到了暗道尽头。暗道尽头陡然一宽,明亮的暗金色光芒充斥其中。这修得如此隐蔽的暗道之下,连接的是一处几乎有半个禁宫之大的隐秘之地。这里像是由天然的穴洞改建而成,四面墙壁上闪烁着令人心魂震动的暗金色光芒。这赫然是一处灵穴。灵穴为灵脉的穴眼之处,是灵气流转周而复生的地方。灵脉,灵石,是修仙所必须的资源,这些向来是为仙门所占据的。仙门八宗的分宗遍布十二王朝大地,因此虽然灵脉所分布的地方就在于王朝的领土之上,但其所有权依旧属于仙门八宗。而即使是在仙门八宗中,灵穴所在的位置也是极为重要的机密之一。当初贺州继承母亲关之羽所留下的寒刀时,就是在玄离峰的灵穴里。而眼下,在这世俗王朝金唐皇宫之下,竟然隐藏着这么一处奇特诡异,十分不凡的灵穴。金唐王朝都城南迁的真正原因之一,就是为这一处灵穴。金唐王朝在第一次迁都之前应该就已经发现了这处灵穴,为了不引起九玄门的注意,因此并未直接迁都至此,而是在历经数代,在数位皇帝手上逐渐地,一点一点地,花费了长久的时间分次完成。普通人和修仙者比起来,就像蝼蚁和大象。但,蝼蚁的力量虽然微小,却从来不缺乏耐心啊。这一代完成不了没有关系,这一代做一点,那一代完成一点,总是完成的。千里的长堤,就是这么被一点一点地毁掉的。金唐皇帝在暗道尽头放下了灯,空着手走进了偌大的地下灵穴中。四面的暗金色灵气流转的光芒让这里带上一种莫名的辉煌华丽。然而皇帝没有在意这些,他朝着空间的正中心径直走去。在正中间,设置诸多古怪的石座,有些像是修仙者修仙打坐时候的蒲团。这些石座按照奇怪的规律分散布置着,而正中间处是一座祭坛。有一个人站在祭坛之前。那人穿着青色的长衫,仰着头望着祭坛出神。皇帝走到那人身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皇叔。他开口喊道。穿着青色长衫的人转过身,在暗金色的灵气光芒中,被照亮的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远比正值中年的金唐皇帝要年轻许多。然而皇帝喊他,皇叔。皇帝站直身,看着站在面前的青年。十二王朝中,不属于仙门八宗的修仙者也有,而且不算少,望族,皇族中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修仙者。但是,谁都有可能是修仙者,唯独十二王朝的皇帝不可能。所有登基的皇帝都不能够修仙。金唐皇帝就是个普通人,他的父皇也是个普通人,而且他的父皇已经死了,他登基也有数年了。然而被他称为皇叔的这个人,却面容年轻。他的父皇是蝼蚁一样的普通人,与修仙者相比起来,很快就衰老死亡了。他也是普通,所以他已经中年,额生皱纹,而他的皇叔仍如青年。站在金唐皇宫之下的灵穴里,为皇帝称一声皇叔的人,有着一张九玄门人并不陌生的脸。他是沈长歌。第162章 金唐姬氏沈长歌依旧穿着淡青色的长袍, 衣袖口处有着水云纹。他看起来和还在九玄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清隽的脸旁一如既往。但是又的的确确完全不一样了。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作为九玄乾脉首席时,与君晚白厉半疯他们赌斗争锋的锐利与飞扬, 风流阴阳扇的气质消失的无影无踪。站在漫天暗金色光芒之中的沈长歌看起来就只是个普通的青年。那种金唐里, 随处可见的年轻儒生,读了几筐几篓的书,怀着中取养家普普通通过日子的儒生, 没有什么大的志向, 不是心怀天下的有志者,却也算不上多坏的人。但是就在这样一个人面前,金唐的皇帝低下了他的头,毕恭毕敬地行礼。金唐如今的皇帝是姬炳。先皇靖远帝与皇后明面上在皇后生下公主的时候, 就已经淡去, 恩爱不再。但事实上, 在靖远帝的一生中唯一深爱的就只有皇后了。先皇是个寒刀一样的人,那个人的心里怀揣着金唐皇族世代相传的决绝与仇恨, 连云上歌的柳家都可以全部舍弃, 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当做棋子,唯独舍不得皇后。所谓的疏远是保护。先皇将仅剩的, 人该有的温柔拿去护着他喜欢的女人。姬炳其实并不是先皇的儿子, 而是侄子。金唐的皇族是个以仇恨和野心为生的家族, 刻在这个家族血脉里的,是冷酷与决绝,为了最后的那个近乎痴人说梦的野望, 这个家族的人每一个人都活得像孤独的狼。狼有时候也是想要有人陪的。只是世界不允许。所以先皇晦涩的,唯恐别人发觉的保护什么用处都没有。皇后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死了。姬炳看着那个心肠像是刀打成的男子颓然跪倒在地,无声地哭嚎。然而等他走出皇后的寝宫的时候,面上的神情却冷淡至极。那个时候,姬炳忽然觉得流淌在血管之中的血脉,如此地悲哀。先皇死后,姬炳成为了新皇。但是这个新皇只是个幌子,姬炳原先其实只是姬氏皇族中率领金唐暗卫的一名直系子弟。皇族让他当这个所谓的皇帝,也只是为了给一个人准备一个可以使用的身份。他这个金唐皇帝,只是为真正的新皇准备的一层掩盖。姬炳像个真正的皇帝一样日复一日地上朝,在暗中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等到真正的皇帝归来的时候,就将金唐姬炳,这个身份全部交与那个人使用。听起来多么地可悲。他活了这么多年的人生,只是为了打造出一个查不出纰漏的身份,交给另外一个人。他的名字将属于另外一个人,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为了那个人而打造。姬炳清楚地知道这一切,觉得可悲,却从没有做出什么反对的举动。这就是姬氏啊。一个用最疯狂的妄想与最冰冷的手段打造出来的,如蛇如狼的家族。将使用姬炳这个名字的,是被先皇当作棋子之一送出金唐的长子,姬以言。在靖远四年的冬季,刚出生的皇子被秘密地送出了金唐的都城离安,一位被送往九玄门的方向,在接近九玄门主宗的时候,久候已久的当地一名商人在夜色中接过了哇哇啼哭的婴儿。于是皇宫中不见有皇子,而在遥远的州郡一户看似平常的商人之家多了一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