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生望着对方并未停留,径自离去背影。半天,他突然笑了笑。抱着刀,叶秋生慢悠悠地跟上去。在百里疏和叶秋生回到帐篷的时候,朵塔娜在阿穆的帐篷中照顾她。半夜的时候,阿穆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阿穆愣愣地坐着,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朵塔娜只看过阿穆这幅样子一次,那是她唯一的叔叔出事之后。朵塔娜是布依克族首领克朗的女儿,又是族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一直活得像是沙漠中的太阳,热热烈烈的。纵刀射箭,磊落果决。她一直觉得活着,有什么事情,打一架就可以解决的,克拉卓玛的子民,就该像苍鹰一样果决。所以世界上怎么会有活得懦弱卑微的人呢?朵塔娜听说过阿穆这个名字,也知道她的一些传闻,也见过几次那个孩子。瘦瘦小小的,和族里的几个男孩子打架,眼神凶得像是狼一样。那天出猎的时候,阿穆突然从人群中扑出来,抓着她叔叔的衣服,不让他走。谁也不知道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朵塔娜那次也在出猎的队伍里,阿穆抱住她叔叔的时候,她过去试着拉开她,结果被对方狠狠咬了一口。但是最后阿穆还是被拉开了,大家都说这孩子又犯病了。走的时候,朵塔娜也不知道为什么,转头看了被众人扯住的阿穆一眼,瘦小的女孩眼里带着泪水。然后她叔叔就死了,朵塔娜见着那个没有说过几句话的老实猎人被沙狼咬断了脖颈,鲜血喷涌。她想起了阿穆带着泪水的眼。回来之后,朵塔娜去找阿穆,转遍了当时的驻扎地,她在一处石头堆的阴影里找到了小姑娘。打架那么凶那么狠,狼崽一样的阿穆蜷缩在角落里,愣愣的,眼神一点儿也不明亮了,灰蒙蒙的。朵塔娜讨厌那样的眼神。纳姆的子民,可以狼一样地活着,凶狠地拔刀,满身伤疤地死去,就是不能窝窝囊囊,像个废物。喂,小鬼。她轻轻踢了踢缩成一团的阿穆,单手叉腰。别那么没出息。阿穆没有动弹,不理她。朵塔娜有点拉不下脸,扭头想走,却又想起那天阿穆那么努力地拦着她叔叔她在试着救她叔叔。磨磨蹭蹭,朵塔娜在阿穆身边坐下了,试探着去拍她的肩膀。对方一扭头,又是一口咬在她手上。嘶朵塔娜倒吸了口凉气,骂,你丫属狼的呀。骂归骂,朵塔娜还是没把这小鬼揍一顿。她伸手抱住了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别别扭扭地开口: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你是想救你叔叔。朵塔娜想了想,要是自己知道父亲有危险,还有人要拦着自己,那她岂止用牙咬,刀都□□。阿穆哇地一声哭出来,哭了个天昏地暗,鼻涕眼泪全抹在了朵塔娜衣服上。从那天起,朵塔娜就多了个妹妹。怎么又一没出息的样子?朵塔娜坐到阿穆身边,戳她的脸,口气有些嫌弃,还有点心虚。白天明明是想去找那两个中原人麻烦的,结果被那个护卫吓住了,这事有些丢脸,让朵塔娜对着阿穆有些没底气。阿穆眨了眨眼,像是突然从什么中间惊醒一样。你白天的时候怎么回事?看到了什么啊?朵塔娜熟练地把很瘦的小姑娘抱进怀里,问道。阿穆将头埋进她怀里:不记得了,只觉得脑袋很痛,然后就不知道了。她声音低低的,大大咧咧的朵塔娜没有听出她语气的异样。阿穆说了谎。她的确不记得所有画面,可是却隐约记得几幅,记得画面上的青年。但是那些画面太过可怕,还有种说不出,让人鼻子发酸的感觉,一种沉沉的压抑让她下意识地不想把自己看到什么告诉别人。那些都不是什么好的画面。不记得就不要想了,阿萨来看过了,那些不是你该看的东西。朵塔娜揉了揉她的脑袋。阿朵姐姐,阿萨阿萨他阿穆皱起了眉头。阿萨怎么了?朵塔娜诧异地问。阿穆脸上露出茫然疑惑的神情。她刚刚是想告诉朵塔娜,自己睡着的时候,好像听见了阿萨的声音,还看到了一双火焰组成的眼睛。可是当朵塔娜问的时候,阿穆忽然又忘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没什么。她回答。宿营地最大的帐篷中,阿萨转动着手中的骨链,他闭着眼,脸上满是苍老的皱纹。第120章 人不如鬼叶秋生晚百里疏一点回到帐篷, 百里疏也没问他去做什么, 盖着克朗给他们的粗糙毯子卧躺。叶秋生看了他一会儿,青年闭着眼, 安安静静, 看着像是睡了一样。离天亮也不久了,叶秋生懒得再躺下,直接坐在门帘便, 合着眼, 怀中抱着刀。叶秋生很少有不握着刀的时候,他是那种哪怕昏迷过去也要握紧刀的人,骨子里刻着不要命三个字,就算天塌下来, 这个人也会叼着不知哪里来的草根, 笑得散漫轻佻提着刀迎上去。虽然闭着眼, 叶秋生并没有休息。他试着想要解决体内那诡异的空间之力,这两天叶秋生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 吊儿郎当, 嬉笑怒骂,放肆不正经, 看不出有半点儿对修为被封的焦急在意。他也随口问过一次百里疏的情况, 百里疏没回答也就不再追问。而百里疏也没有问过他修为被封现在如何了。但是情况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叶秋生猜测筋脉中的那丝空间之力可能属于更高层的力量。情况有些糟糕啊。叶秋生摩挲着刀柄,想。布依克族的祭祀,百里疏与阿萨的谈话, 岩浆般流淌而过的火焰,让人心惊的威压克拉卓玛大沙漠,潜藏着无数像流沙丘一样变幻的秘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秋生听到百里疏起身的声音。他睁开眼,伸手拉开帘子,算不上太明亮的晨光落了进来。帐篷外,布依克族人也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了。叶秋生微微眯起眼,仔细地观察着这些布依克族人,想找出他们的变化。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人人脸上都带着藏不住的喜色。然而从气息上感觉,这些布依克族人的实力似乎比起之前,有了一些增强,虽然不是修仙者,却隐隐约约透出一些晦涩的强横。但是这种改变不大,只能算是将一位病痨鬼变成气血充足的壮年,并没有达到从普通人到修仙者的质变。看来昨晚的祭祀并不足以完全唤醒他们血脉中那古老的力量。有人过来了。百里疏微微眯着眼,却没有看那些收拾帐篷准备起身的布依克族人。他走到帐篷口,望着天空。清晨的天,没有完全亮起来,但是天空中并没有多少云层。叶秋生转头看他。百里疏站在门帘边,晨光洒落,并没有完全照亮青年的面庞,他的脸一半隐没在昏暗之中。在布依克族的宿营地之外,鬼城的高大岩石山中。几只精瘦的沙狼垂着尾巴,悄无声息地行走着。它们的行踪极为隐蔽,远远地游走在布依克族的宿营地之外,时刻处于下风口。这几只沙狼中,有一两只,身上带着刀伤。金唐军旗在风中烈烈展开。冒着一夜沙暴,陈葛光率领泉捷左厢第一军的轻骑兵抵达了鬼城边缘。博木堡是离瓜州鬼城最近的一个军堡,这个最近只是相对而言,瓜州属克拉卓玛大沙漠,水源奇缺,绿洲稀少,零星分布,各个军堡之间的距离很远。商队绕鬼城而过,第一个抵达的绿洲便是博木堡。但实际上,从博木堡出发到鬼城,也需要半天的路程。而大部队行军,更兼夜色沙暴,所用时间比平时更多一倍。陈葛光带着轻骑兵在鬼城外停下,稍作休息。颜先生派来给他们带路的那只凌霄鸟落在马首上,拢着双翅,似乎也在休息。伏矣王朝当年派兵,试图从此地穿行,发动偷袭,结果大军进了鬼城就再也没出来的事情干,但凡在瓜州居住过一段时间的人,都听说过。此时士兵见连夜行军竟是到了鬼城,还有要进去的意思,皆是面露不安。陈葛光爬上一处岩石山,站在高处看向昨夜火光燃起的方向。太阳升起得很快,落在岩石和黄沙上,十分刺眼。陈葛光眯着眼,皱着眉头。他爬上来的这座岩石山虽然不低,但是鬼城中的岩石山高低错落,占地广阔,视野被遮挡得厉害,并不能看到什么。陈将军好身手。陈葛光正看着,背后毫无征兆地响起一个人阴柔的声音。谁!毫无心理准备,陈葛光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身拔刀。但他忘了自己站在绝对算不上平坦的岩石山顶部,骤然急促回身,脚踩了个空,险些直接从数十丈的岩石上摔下去。出声的那人反应不慢,伸手拽了他一把,才免得一任博木堡都指挥使在众目睽睽下从半空摔落。艹!陈葛光站稳了身,险些直接破口大骂。颜先生是鬼么?站定之后,发现原本在后面随行的颜先生不知何时竟然也已经到了,还悄无声息地也上了这座岩石山。这位颜先生神出鬼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陈葛光这次冷不丁被他吓一跳,脸上挂不住,忍不住出言讥讽了一句。以颜先生一贯的风格,对他明里暗里的嘲讽,俱是只当没听见,陈葛光也当这次这不人不鬼的家伙不会有反应。谁知道带着铁面具的颜先生竟是反常地顿住了,面具后那双阴冷晦暗的眼,目光刀锋一般地落到他身上。陈葛光手按在刀柄上,只当这人被他刺到了痛处,准备动手。他微微绷起身,随时准备一刀砍出。颜先生看了他一会,移开了目光。陈将军多虑。颜先生的声音像往常一样,阴冷若毒蛇游走,在下虽然称不上人了,但是离变成鬼,怕也还需一段时日。他目光移开之后,陈葛光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还来不及错愕,他又听见颜先生短促地冷笑了一声。若要说起来,这鬼恐怕要比人来得可亲一些。他阴冷的声音至此,陡然凌厉起来,带着说不出的戾气。和嘲弄。第121章 年迈之狼鬼比人来得可亲。陈葛光皱起眉, 有些惊讶他会说出这句话。颜先生似乎自觉失态, 很快就又恢复之前那副难以捉摸的阴冷森然。他伸出手,陈葛光听见一声啼鸣, 方才停歇在马首上的凌霄鸟盘旋飞起, 转了一个圈落在颜先生的手上。颜先生抚摸了两下凌霄鸟的羽毛,然后抬手一送,让它向鬼城里面飞去。凌霄鸟飞向岩石高耸如堡垒的鬼城, 刚刚飞出不到半里, 忽然又折转飞了回来,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落回颜先生手上的时候,整只鸟都在瑟瑟发抖着。果然颜先生喃喃自语,微微眯着眼睛眺望在阳光中却也显得奇特的瓜州的鬼城。陈葛光目光微微一凝。克拉卓玛的大沙漠中, 较少有凌霄鸟出没, 因此以往他也没有多加注意, 但是眼前一幕,却是令他不由回忆起以往所见, 发现离鬼城越近, 就越少有凌霄鸟出没。难道这其中隐藏了什么?陈葛光心念回转,脸上还是一副不痛快的神情:颜先生的手段还真是神鬼莫测, 不过, 既然也到了这里, 颜先生是不是也该说一下,此行的目的?否则在下如何助您一臂之力?他说着,指了指下面等待的士兵:当然, 颜先生手段过人,自然是不屑于我这微薄之力,不过,我既然身为泉捷左厢的都指挥使,为帅者总该对自己的士兵负责。不知颜先生是否听过鬼城传闻?不给出些个缘由,在下难以稳定军心啊。颜先生凝视着岩石山相遮奇诡非常的鬼城,就当没听出陈葛光话里话外的讥讽。陈将军既然驻守此地多年,想来也听闻布依克族之命。颜先生召回凌霄鸟,缓慢地开口,陈将军身为泉捷左厢第一军的都指挥使,得闻为朝廷所缉多年的暴民出没博木堡附近,自该率兵前往围剿,职责所需,相信众位将士定能理解。所以兴师动众只为围剿那只克拉卓玛中人数至多数百的蛮野之徒?这种谎话也只能骗骗毛头小子。陈葛光冷哼一声,转身下了岩石山,自去传令。不管明眼人一看便知,为了一支流民连夜兴师是多么不可能吧,终归是有了个解释,且陈葛光在这博木堡驻军中威望极高,他年少被逐至此,这么多年下来却也实在下苦功治理这里。剿沙匪,护商队,择精兵,督农事。不仅是北迁的流民后裔,连那些被收服的权兵都信服他陈葛光虽出身望族,但并未将克拉卓玛的本地居民视为蛮民,即使是权兵也一贯有功必赏。听都指挥使所说,是为了围剿冥顽多年,时常截杀商队巡逻兵的布依克族暴民,也就不再惊疑。陈葛光看着休憩的手下,皱着眉头思索着颜先生说的话。定神下来细想,陈葛光发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布依克族被通缉多年,但陈葛光并不真的觉得他们犯了什么大罪大恶,像什么截杀商队袭击巡逻兵的罪名,多半都是朝廷扣上的。之前他并没有多想,就像王朝对仙门俯首一样,王朝向来也要求着那些弱小的民族部落对自己的臣服。布依克族不过是拒绝臣服,因此犯了金唐境内,皆为国民一国安容两治的禁忌,故为朝廷不容,多年镇压。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是再寻常不过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