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葛光望着鬼城那一角的火光,猜想着那会是什么东西,但火光并没有存在太久,大队人马失去火光的指引下,在沙暴蒙蒙的夜晚极易迷失方向。陈葛光皱着眉头,命令骑兵停下,派遣一名令兵向后回赶,去询问那神秘兮兮的颜先生有什么高招。令兵刚走,陈葛光听到自己的亲卫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头顶上传来羽翼扑扇的声音,陈葛光惊愕地寻声望去,却见一只不大的凌霄鸟从头顶扑扇着翅膀,从风沙中飞了下来。在十二王朝大地上,凌霄鸟并不少见,但是在干燥的克拉卓玛却鲜有这种飞行于高空,传闻以云雾为生的异鸟。此时见沙暴中穿飞出一只不大的凌霄鸟,见着皆是惊讶万分。看到那只凌霄鸟,陈葛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招呼凌霄鸟停落下来。但那只凌霄鸟却在陈葛光面前的半空之中停下,鸟喙张合,竟是传出了颜先生那阴冷的,让人后背发寒的声音:陈将军只需随我前而行便是。说罢,那只凌霄鸟转身朝着鬼城的方向不紧不慢地飞去。陈葛光收回手,脸色阴沉:跟着。左右的亲卫还想问些什么,被陈葛光一个冷眼吓得不敢出声去触他的霉头。陈葛光驾马率轻骑兵前行,那只凌霄鸟果真在风暴中始终飞在他们面前,不紧不慢地指引道路。看着那只凌霄鸟,陈葛光想起了一些事情。陈葛光并非是出身草莽的武官,他其实是世家出身,金唐世家望族众多,但其中陈家,柳家,叶家以及皇族的姬氏并称四大家。但是云中歌的柳家在十多年前的京中变故中,举族亡故,四大望族只剩了三家。陈葛光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放逐到瓜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出身南淮陈家且为嫡系子弟,陈葛光本该担任京官,仕途通畅,有望族在背后,怎么说也沦落不到被贬自塞上荒城中驻守,不得回京。也只能说是当年的陈葛光年轻气盛。云中歌柳家出事后,几乎所有人都全力撇清干系,不敢说不该说的话,避之唯恐不及,他倒好,七天之后,提着一罐酒,直接去了柳家被焚后宗庙所在的废墟。坐在废墟之上,他大哭大笑,吊唁自己葬身火海的友人,柳家长公子。吊唁是够了,酒也喝得爽了,然后转头就被打发到瓜州这鸟不拉屎黄沙漫天的鬼地方,出发前,父亲暴怒如雷,痛斥他不懂事,胡作非为。胡作非为?什么是胡作非为?眼见这黑白颠倒,眼见知交枉死然后明哲保身,这才是胡作非为?跪在堂前,他顶撞父亲。孽子!狗屁的明哲保身,那叫懦夫,我宁愿死在大漠,也不愿活成那副窝囊样。他冷笑道。然后一驻守博木堡这瓜州中的小城就是好几年。守着一片黄沙,前途成为空话,陈葛光也不是没有觉得后悔过,可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提上酒,去那大火后的废墟,追悼自己死去的好友。男子汉大丈夫的,读那么多的经文诗书,不是要读成窝窝囊囊比娘们还不如的废物。可是,即使被贬自此,他到底还是一名金唐人,哪怕对当今圣上颇有微词,仍旧是挂念着金唐的局势。但是这几年来,哪怕他身处瓜州大漠,也察觉到了那些隐晦的暗流汹涌,不安逐渐盘踞心头。这种不安在带着铁面具,持金唐密令而来的颜先生任都虞使的时候达到了巅峰。金唐王朝虽是俗世王朝,但也并非俱是普通人,世家皇族中,修仙者也是有的,修仙者任官的事情也并非罕见,但是这名得圣上赐予重权的颜先生行事却分明透出邪异。妖邪一般的气息,绝非正道中人。圣上竟然开始任重这种人,金唐王朝真的不会迎来什么祸患吗?陈葛光忧心忡忡,顶着风沙,追随凌霄鸟前行。第118章 年轻护卫篝火熄灭, 帐篷外的光亮暗淡下来, 叶秋生微微拉开帐篷的布帘,看向外面。烈烈的火焰熄灭之后, 宿营地恢复了黑暗, 布依克族的人在昏暗中各自散去,叶秋生隐约看见白日那位年迈的阿萨被克朗搀扶着回到最大的那顶帐篷。叶秋生敏锐地察觉,在这一夜的异象之后, 布依克族人身上的气息起了一些隐晦的变化。像是一种沉寂在这些克拉卓玛大沙漠流浪者血脉中的力量正在逐渐被唤醒。这种情景不由得让人想起当初九玄门来这里招纳弟子的事情, 这些自称为纳姆子民的人似乎并非是真的愚昧无知,而是他们真的有着另外的,不为人知的力量传承。叶秋生神色微微严肃起来。他不是布依克族的人,自然不会相信真的有什么执掌死亡国度的神明, 但是有了今晚的事情, 叶秋生不得不重视起这个克拉卓玛口耳传说的纳姆神。以他的观点, 更倾向于纳姆应该是纪元长河中的哪一位强大的存在,通过血脉, 身为纳姆后裔的布依克族人继承了他的一份力量, 只是这份力量一直处于沉寂中,必须通过特定的仪式才能够逐渐唤醒。下意识地, 叶秋生想起了傍晚的时候, 百里疏在灯下看着记录着克拉卓玛长诗的古册, 轻描淡写地提及纳姆的使兵那名为臧穆的jūn_duì 。你觉得纳姆是什么?叶秋生问百里疏。火光熄灭的时候,百里疏便收起了长弓,他起身, 坐在黑暗中。对于叶秋生的问题,百里疏没有直接回答,过了片刻,才开口:克拉卓玛的纳姆信仰在万仙纪元就已经存在,但是但是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青年坐在昏暗中,辨不清他的神色。叶秋生习惯了这人和天机谷简直差不多的作风,神神秘秘的,什么事都自己压着,得到这种能够让一般人越发茫然的答案也不意外。而且百里疏所说也让他有所猜测。万仙纪元,那个仙魔并存的时代,只存在了一万五千年的时代,被称为中断的纪元,那个中断纪元留下了太多的谜题,而多年以来,他行走十二王朝大地,追寻的,就是关于那些谜题的答案。叶秋生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总觉得,有些时候,看着百里疏,就像看到了那些古老的,破碎的纪元,当初他给百里疏起了那个广为流传的外号,天外仙的时候,一半是因为修仙界有名的十二美人册之首,另一半却是他有些时候模糊的感觉。他看着白衣青年提剑走来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曾经在苍濮王朝进入的那个被深埋地底的溶洞。潮湿的地底,钟乳石上滴下冰冷的水,落在石上,发出清越的声音,无光幽暗的世界好像被时间遗忘了,与地面繁华热闹的十二王朝隔得很远。他举着火把走过被人凿平的岩壁前,火把映出岩壁上的画。一幅一幅,描绘着一些上个纪元的景象。那些岩画线条已经有些模糊了,场景不是很清楚,最后一幅更是已经损毁了大半。然而叶秋生却在最后一幅前停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被画面上的一处吸引了。最后一幅岩画,描绘的内容更加晦涩难懂,陷入大地的巨大柱子,模糊的奔跑的人群,在逃散的人群中,有一人逆流而上,朝着那陷入地底的巨柱走去。岩画并不精致,风格简洁,人物都是寥寥数笔。唯独描绘那人的时候,格外的细腻。不知道为什么,那最后一副岩画上与众不同的背影,让叶秋生记忆深刻,看着那个背影,他总感觉到一种难以难说的悲意。那种悲意没来由的,他也不知道原因。而在看到百里疏的时候,叶秋生不知道为何,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岩洞中,那最后一幅岩画。青年坐在昏暗中,身影消瘦,叶秋生又想起了那副岩画。走吧,去见布依克族的阿萨。百里疏披上了外袍,他走到叶秋生身边。古怪的仪式已经结束,有了隐晦变化的布依克族人已经各自回自己的帐篷中,宿营地陷入了一片寂静。嗯?叶秋生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百里疏整理好外袍,没有解释的意思。好吧好吧。叶秋生无奈地笑起来,他单手一撑地面,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像模像样地替百里疏拉开了帐篷的布帘,半躬着身,官人既然有决定,小的区区一个护卫自然不敢说话,公子请。百里疏看了脸上带着轻佻笑容的叶秋生一眼,对方躬着身,一派护卫样。他移开目光,径直走了出去。你不是我的护卫。百里疏淡淡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百里家族中那些年轻的护卫。在他还是东陵百里的时候,在他还是百里家主的时候,当他走过长廊,年轻的护卫朝他弯下腰,他们是家族中的年轻子弟,他们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为家主大人他们将他视为神明百里疏闭了闭眼。消瘦的青年与他擦肩而过,带着几分凉意的外袍拂过他拉开布帘的手,叶秋生听见青年平平地说了一句你不是我的护卫,声音就像在冷月泠泠的晚上,被月光照着流过青石的水。他挑起眉,看着青年越行越远的背影。夜风拂起那人的外袍,宽大的袍袖翻飞着,白鹤一般。那人的背影清瘦笔直,独自前行并不停留,完全不在意有没有人追随,更不在意有没有人同行。叶秋生扯了扯嘴角,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放下帐篷的帘子,赶了上去。百里疏和叶秋生两个人悄无声息地从一个个帐篷中间穿行而过,夜晚鬼城内的风声隐隐绰绰,凄凉非常。他们走到了布依克族阿萨所在的最大的帐篷外,也看到了篝火熄灭后残余的灰烬。除了那环形的篝火堆,宿营地再无其他异样,就好像刚刚那种岩浆从帐篷外湍行而过的景象,只是他们的幻觉。百里疏和叶秋生站到了帐篷前。进来吧。未等他们开口,阿萨苍老的声音就在两人耳边响起。百里疏掀起布帘,正要与叶秋生一同进去,然而阿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只见一个人。语气不容商量。百里疏的动作顿住了,他转头看向叶秋生。叶秋生微微一愣,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抱着刀,站到了帐篷门帘外,扬了扬眉:公子请,小的为您守着。哪有不替官人守卫的护卫,您说是不是?护卫打扮的青年脸上挂着让人看不出他是真心还是调侃的散漫笑容。百里疏定定地看了叶秋生一小会,随后垂下眼:那你就守着吧。说罢他径直走进装饰华丽的帐篷。帐篷中,没有其他人,阿萨一人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年迈的老人闭着眼,白发苍苍,手中转动着骨链。听到百里疏走进来,他停止转动骨链,睁开眼。穿着儒服,温文尔雅金唐文官打扮的青年站在帐篷门帘处,安静地看着他,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许久,青年缓缓地笑了起来,一派文人风范:老先生,深夜拜访,恕在下冒昧。阿萨眯了眯眼,重新转动骨链:官人是金唐朝廷的命官,老朽不过一苟延残喘被通缉之人,幸得纳姆保佑,虽老未死,官人肯来拜见,是老朽的荣幸,何来冒昧只说?请坐。这名布依克族地位崇高的老阿萨,言语之间,不受百里疏任何礼数。百里疏不动声色地就坐。不知官人有什么事情要问老朽?若能言说,老朽定知无不言。阿萨不紧不慢地转动着骨链,但老朽身为布依克阿萨,关系举族隐秘之事,恕难相告。百里疏微微一拂袖,淡淡地笑了:老先生宽心,在下想问之事与布依克族无秋毫干系。阿萨停止转动骨链,眯着眼,片刻,他微微一挥手,帐篷外的风声骤然远去,整个帐篷像是与外界隔离,安静至极。请。布帘垂下,挡住了里边的情形。叶秋上侧耳听了听,按道理说,以他的耳音之敏锐,即使隔着帐篷也能听到谈话,但是除开最开始几句没有什么意义的寒暄,自百里疏说出想问阿萨一事之后,他便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了。没有听到声音,叶秋生转动着手中的古刃,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古刃被他甩出连绵雪亮的刀花。他似乎并不意外那位布依克族的阿萨拥有这种类似结界隔绝声音的能力。刀转了一圈,叶秋生归刀入鞘。这样子就有点让人难处理了啊。好歹他现在也是那位金唐官员名义上的护卫,那就得对自家公子的安全负责吧?这样子连个动静都听不得,还怎么尽护卫的职责?百里公子的护卫可真不是好当的啊。第119章 刀锋如雪百里疏和阿萨交谈的时间并不长, 半柱香的时间后, 百里疏出来了。公子再不出来,小的都准备破门而入, 救您大驾了。他像是话里有话, 暗指百里疏同阿萨交谈时后半截张了结界的事。但提在手里的却也不是真的摆设,若百里疏超过一炷香的时间没出来,叶秋生就真的打算动手了。虽说这位九玄门大师兄总是算无遗漏, 但是眼下百里大公子可是位病人, 怎么说作为暂时的合作伙伴,总得出于仁义,多几分关照吧?虽然看起来,对方的确是算无遗漏, 不需要别人操心。破门而入需要掷杯为号吧?百里疏径直朝他们的帐篷走去, 从他脸上那万古不变的神情中, 看不出他到底和阿萨说了什么。听到叶秋生的话,百里疏微微侧头, 看了他一眼。掷杯为号?叶秋生微一错愕。凡俗界中, 十二王朝间兵将纷争,反贼伏诛的故事里, 常常有设宴待客, 然后左右设刀斧手, 待酒肉正酣的时刻,掷杯为号,刀斧手尽处斩杀政敌的手段。叶秋生行走十二王朝大地, 隐姓埋名休憩于茶楼时,也常听闻讲书人说这般典故。让人错愕到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说出这话的人是百里疏。这就让人有种原来他也会有那么一丝人气的惊讶虽然对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带着几分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