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君晚白等人在此听见黑袍长老所念之语,定会惊愕不已。当初在演武场上,百里疏破去厉歆的死境时,所念的正是这几句。只是那时百里疏和长老一样,都是用如今的语言念诵,而斗笠男子却是用一种极为古老的语言。长长的石阶上,重新变得干干净净冷冷清清,数以万计因饥荒而死的残魂已经全部消失了。叶羿缓缓地收刀。九玄山门牌坊前,重新只剩他与斗笠男子两人。斗笠男子半跪在地上,身上也有着许多刀伤,他一手按在箱子上,一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咳着血。叶羿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白,他提着刀,看不出来有没有受伤,黑色的大氅如前般摇晃,边缘的金丝刺绣灼灼生辉。而在斗笠男子身前,虚空中耸立着一扇白骨巨门,万人骸驮着背,托起这扇巨门。先前的数万残魂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真正的杀招却是由万人骸托起的这扇白骨巨门。一扇九幽门。九幽之门立于半空中,给人以最直接的恐惧和震慑,它代表着活物必将面对的敌人死亡。斗笠男子一边咳血一边喘气,他的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在刚刚,他头上的斗笠被刀光划破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地抬手直毁了自己的脸。叶羿缓缓地转动刀身,他没有看那扇浮现在虚空中的九幽门,而是微微眯着眼,看斗笠男子那张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脸:你这样子,倒有些像金唐的暗卫。金唐的暗卫永远带着一张面具,别人看不到他们的脸,一辈子隐姓埋名,活得跟鼹鼠一样。乘黑夜而来的人,本身就说不上道义,何况不知生死胜败,在没有结果之前,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会给其他人带去麻烦,那倒不如直接毁了这张脸。男子沙哑地笑了一声。今天必死的人,是你。叶羿平平地直述。哪怕斗笠男子是通过万人骸为媒介召唤出九幽之门,但这种恐怖的负荷同样会将他的心脉震断。所以从一开始,不管有没有成功,这个人都必死无疑。就算他侥幸没有因九幽之门丧命,也活不下来。仙门与王朝的纷争还只是在黑暗中汹涌,那些人是不敢在这种时候真正撕破脸。因此不论成功失败,王朝的人,都会杀了他,不给仙门留下追踪来源的机会。不知来路,即使是九玄门,也不可能对全天下十二个王朝一起发难。我说了斗笠男子撑着箱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血从脸上滚落,唯一可以分辨的,是一双透着疲惫的眼。我把身家都带来了。他轻声说,抬手做了个开门的手势。面前万人骸也一同张开了双手,缓缓地打开虚空中的九幽门。由无数白骨组成的门缓缓打开,门后黑雾重重阴风瑟瑟,隐隐有水声浩浩,似乎在门后有着从幽都而出的黑水在汤汤流淌,一种恐怖的牵引力从九幽之门后席卷而出,像是想要将一切活物全数带入黄泉。打开这样一扇九幽之门,万人骸的形体也逐渐地崩溃,那种重合错离的感觉越来越重,就像随时会崩回散落的骸骨。九幽之门打开,四周的空间肉眼可见地扭曲了起来。叶羿的神情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他转了转手腕,震去刀上的一滴血,抬起头望着 那扇打开的九幽门,目光复杂。就像在看一位久别的老友。作者有话要说:斗笠男子所念诵和当初百里疏念的一样魂兮魄兮,束尔者谁?死者何去,生者悲凄!归兮归兮,吾如随影兮,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九幽之门洞开兮,冥顽之灵弗负兮。这是一开始埋的一条比较隐晦的伏笔。然后我向你们安利叶长老,华衣夜行,雪里拔刀,如暗中花的叶长老他超好超帅。今天也解释了叶长老之前说很想回去的原因。所有的伏笔谜团都是一点一点地展开,古老的隐秘,天网之下覆盖的东西,百里疏的过去与身份这些都是缓缓展开的。第92章 死而无憾初入江湖的时候, 师父总会告诫年轻人, 要谨慎一些再谨慎一些,因为江湖两字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水, 来来往往多少人命仍进去, 水花儿都不起一个, 而你也永远不知道, 别人隐藏着什么样的实力,什么样的底牌。就像明明已经从世人眼中淡去痕迹的雪里刀, 实力远远超过他们那么久的预想一样。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的刀法?又怎么会有人能挥出那样的刀呢?斗笠男子重重倒在地上的时候,仍不住在想这个问题。他的瞳孔中仿佛还残存着方才刹那惊鸿的一刀,光影如幻, 极致之美。在刚才,穿着黑色大氅,自称垂垂老矣的人拔地而起,在半空中转身,黑色的大氅鸦羽般散开,边缘的金丝刺绣像是在夜色中熊熊燃起的烈火。叶羿的左手手指并拢,自上而下划过刀背,右手紧握刀柄。九幽的大门在半空中打开, 想要吞噬一切活着的生物, 而叶羿不退反进, 持刀凌空向前。他高高跃起,天上的乌云忽散,露出一轮苍白的圆月。叶羿的身影映于月影中, 他松开了左手,右手中的刀挥出优美的弧线。一道像是弯月,优雅如舞,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弧线。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刀光,也是最危险的刀光,斩断一切的刀光。刀光落下后的一切震撼得超出想象,那以万人骸为引子召唤出来的九幽之门自上而下被切成了两半,白骨如瀑布般崩塌,一块一块,漫天落下。华衣夜行,雪里拔刀,如暗中花。这是曾经最耀眼的风云人物啊,就算是他隐去声名淡出人们视野,拔出刀而斩的时候,却依旧恐怖得仿佛天地神魔皆可杀。端坐在屋顶上的黑袍长老轻轻叹了口气。九幽门被斩成两半的时候,男子一大口喷出来,心脉具断,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他按着地面,勉强抬着头。穿着黑色大氅的叶羿收刀而立,依旧是双手拢在黑氅之中。他立于九玄分门长石阶尽头的牌坊之上,头顶上的玄武石碑九玄两字字迹遒劲,凌厉无双。这就是九玄门,仙门八宗的九玄门!斗笠男子忽然嘶哑着声笑了起来:九玄门!仙门第一的九玄门!这是你的回答吗?!叶羿站的地方,依旧是最开始的那个位置。这就是九玄。斗笠男子的话没头没尾,叶羿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神情平静,淡淡地道。仙门八宗也好,何日丧亡的烈日也好,九玄始终是天下无双的九玄。不管是为了什么,皇朝的权利,枉死的饥民通通无所谓。只要是斗胆侵犯九玄门的那就死吧。雁门郡从方才的那种奇诡的死寂中恢复过来了,更声冷冷地传开,偶有惊着的犬吠,睡下的人开始翻身,风重新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刮到九玄分门外的石阶上。真冷啊。男子想着,他抓着箱子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身体缓缓地滑坐下去,鲜血染红了石阶,散落的万千白骨森冷着。叶羿提着刀,看着那些散落的白骨,看着那名身份不明的夜行客,发现他脸上牵扯出了一丝笑意。只是那一丝笑意因为脸上已经血肉模糊变得有些狰狞。你的身家够修石阶吗?夜行客就要死了,叶羿却没有问什么来自哪里什么目的这类的话。对这种隐姓埋名千里而来的人是没有必要问这种问题的。他们怀抱着如同当年十八氏推翻古帝般的壮志与使命,一腔热血,且早已经做好了丧命他乡的准备。这是死士,连命都不顾的人,是世上嘴最严的人。侥幸有所身家。斗笠男子说话还算稳定,但是不论是他还是叶羿都知道,他就要死了,很快。但他就像完全了什么使命一般,笑着,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叶羿皱起了眉头。他扫了一眼那些散落的白骨,对方的行动明明失败,可是他为什么会是那副责任已经尽到了,死而无憾的样子?时日皆丧,厚土何藏?苍苍白水,慰我万疆。男子仰起头看着天上苍白的冷月,念起《太乙录》易的开篇,声音如同划过半空的夜枭鸟,沙哑,如丧钟将起。太乙录?叶羿皱着眉,问。男子没有回答。他的瞳孔放大,映着苍白圆月的影子,脸上带着使命尽已,虽死亦足的笑意。他死了。打开的箱子里,还有着一些极品灵石,这些应该就是他的身家了,不多。但是正如男子所说,用来修补受毁的石阶已经够了。叶羿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死去的夜行客。他挥了挥袍袖,风拂过,合上了男子的眼。凡是活着的,终究有死的那一刻,而一旦死了,不论是荒兽还是古帝,不论是修仙者还是普通人,都要化作白骨一具。因此人们畏惧死亡,修仙与永生就是源于这种本能的恐惧。但是有些时候,明知必死,还是要去做一些事情。男子死去的时候,帝芬之战的空间中。沈长歌合上扇子,微微喘息站在最底层,八具青铜像崩碎成一块一块,散落在地上。他转了转腕骨发痛的手,平复着震荡不休的真气,转身朝着囚门走去,玄铁囚门上帝芬之战的浮雕忽明忽暗。他走上去,半跪下来,从纳戒中取出一方石盒,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玄铁门上。先祖佑我。他轻声说,伸手贴在囚门上。就在他将手贴上去,刚要运转真气的时候,沈长歌的动作忽然一顿。片刻,他收回手,依旧半跪在地上,微微垂着头,脸上的神情被黑暗隐没。出来。他没有起身。冷冷地道。黑暗中没有任何动静,一片死寂。沈长歌就像在自言自语。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放下戒备。折扇缓缓地滑出,握于掌中。于是黑暗中,忽地响起了带着嘲弄的笑声。第93章 古帝之符咕噜咕噜。伴随着珠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响, 沈长歌方才扔出的夜明珠像被无形的手推动着, 在暗红色的地面滚动着,聚集在了一起, 照亮了黑暗中的一个角落。在这囚荒之塔最底层东北角处, 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个人面上带着铁面具, 看上去瘦瘦高高的, 穿着长衫,背上背着一把用布条缠着的剑。他站在昏暗的角落里, 气息内敛,灵识扫过完全没办法感知到那里有个人。阴阳扇名不虚传。冒昧问一句,阁下是如何发现的?清瘦的剑客跨出, 从角落中走了出来,这个人的声音有些古怪,沙哑难听,就像声带被割裂过一般,发出的声音简直比乌鸦好听不到哪里去。苍濮的隐匿之术果真天下无双。沈长歌背对着剑客,他微微眯了眯眼,手在放至囚门上的石盒一抹而过,握着合着的阴阳扇, 缓缓地站了起来。整个过程中, 不论是剑客还是沈长歌身上的真气无不紧提着, 灵识高度凝聚。但是谁也没急着出手。沈长歌转过身,看到剑客脸上的铁面具,微微皱了皱眉:苍濮的异士什么时候与虎谋皮投靠金唐了?就像九玄门的首席弟子也会有着其他的身份一样, 就算是异士也免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剑客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嘲讽之意,合欢与梵音占据东南,零散的异士只得找个大树投靠,为食而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九玄门的首席弟子有着其他的身份。听到剑客意有所指的这句话,沈长歌无所谓地笑了笑。站立不动的剑客猛然抽身向另一侧直退而去,他闪身掠开的瞬间,一道寒光掠过他原本站立着的地方。只见囚门上直立站着的沈长歌身影缓缓地消散了他出现在剑客先前站立着的地方,手中握着一把合着的折扇。沈长歌脸上倒看不出半点儿突然动手攻击的迹象,他依旧是一副笑着的神情,握着折扇风流优雅:真可惜,你的警觉性倒也不低。和九玄首席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啊。剑客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被割开一节的衣服,若不是他抽身及时,恐怕此时要害已经受重创。沈长歌打开折扇,似玉非玉的扇骨此时隐隐约约流转起九玄众人从未见过的一种淡淡灰色光芒,扇面的太极阴阳也无声无息地起了一些隐晦的变化。看来底下的那样东西的确是古帝符无疑了。剑客微微转头看着紧闭的玄铁之门,他念起了《竹书纪》中的一句话:帝铸符牌以令天下,符命所至,天地人畜,无所不从。这是《竹书纪》中记载的一件发生于混沌纪元晚期的古事。混沌纪元晚期的时候,古帝们相互征伐,妄图一统疆土。以北疆姬帝为始,古帝们开始铸造起了能够号召所属疆土中万民的帝符。传说帝符中隐含着古帝称帝的隐秘,而帝符所至之处,不论是天地山泽,还是幽冥人鬼,都不得不服从于古帝的命令。但是古帝符这种代表着古帝至高无上权威的东西,在万仙纪元建立之后,忽然地就从世人的视野中消失了。传说中,古帝符与古帝的神魂息息相关,因此随着古帝的陨落,帝符也随之损坏崩解。追古的诗人曾感叹此为安知天命反侧,岂言何罚何佑?但也有人猜测,古帝符并不是因为古帝的陨落而失踪,帝符的消失应该与万仙纪元开出的仙魔有关,同时也是当初仙魔之战的起因之一。当然,相信古帝符中隐含古帝称帝隐秘的人,他们同样认为万仙纪元中最后三位古帝,三皇,正是因为得到混沌纪元遗留下来的古帝符因而才得以称帝。种种传说,为数万年前中的古帝符笼罩上强大且神秘的色彩,以及那遥远纪元之中的古老威严。然而眼下,不是何时到达囚荒之塔最低端的这名带着铁面具的剑客,却是以一种十分随意轻巧的口吻说出了下面那样东西是帝符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