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老的容人之量也出乎我的预料啊。带着斗笠的男子称赞道,他明明已经停下脚步了,可是背上的箱子却没有随着安静下来,反而越来越响,像是里面装着什么活物。而叶羿的大氅也被风吹得翻卷猎猎。两人之间的气势对抗并没有中断,他们之间的气流已经如同急速狂卷的群刀。容忍之量?叶羿唇角微微一扬。这就十分遗憾了,这种东西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第90章 万人之骸黑暗中的那道刀光宛若春日飘落的薄樱一般, 优雅得不可思议, 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用来杀人的刀法。但它的的确确就是杀人的刀。雪里刀,叶羿。在易鹤平他们还年轻的时代里, 雪里刀这三个字代表着的, 是一个绝对的风云人物啊, 人人都说九玄门盛产疯子, 而叶羿曾经,就是那个疯子中的疯子, 雪夜提刀行千里,横越十二王朝斩人头。那个时候的叶羿,和合欢宗的弟子一般, 对自己的脸重视得不得了,曾经为了一颗养颜丹单挑合欢宗的年轻一辈所有能手,行事乖张跋扈。但也是出了名的俊逸优雅,单看表面就像一名翩翩如许的好儿郎。但是和他交手的人都知道,好皮囊下面是什么货色。雪里刀的刀美到如梦如幻,但这刀却是淬了血的。他穿着最华美的衣服,行走在最黑暗最危险的黑暗地带,舞着夺命的刀法, 诵着古远的诗篇, 踏着一地的尸骨积血而去。九玄门那一辈的威名, 半层来源于他。但就像曾经的太上宗最年轻的那位长老孔安一般,这样一位人物后来也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去,逐渐在江湖上失去了姓名, 随着新的天才新的人物出现,逐渐被人们淡忘了。到了最后,也没有几人将固守分门的执事长老与曾经的潇洒刀客联系起来了。这就是修仙界啊。天才永远层出不穷,再耀眼夺目的人,最后都掩于尘土。但是斗笠男子不敢小视叶羿这看起来优雅漂亮,并不凛冽的一刀。雪里刀的名声虽然已经不再被人们提起了,但是这并不代表,这把刀,这个人就不如曾经那般危险了。掩尘的雪里之刀拔出的那一刻,依旧是那么锋锐无双。雪里的刀光优雅漂亮,直面刀光的斗笠男子像是被背上的箱子压弯了腰般,轻轻地俯身。刀光不偏不倚,落在那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竹箱中,却发出宛若金铁交鸣的脆响。刀光被挡了下来,斗笠男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不愧是雪里刀啊。斗笠男子弯着腰,姿势有几分恭敬,背上的大箱子没有一丝一毫受损的痕迹,其中的怪响也并没有停下来。新亭喉中酒,雪里杀人刀。您这把宝刀,时隔多年,未曾见老。刀是不会老的,只是人却老了。叶羿叹息着,他手中提着一把薄薄的,刀身弧线极其秀美的刀。那是一把十分好看的,看上去不应该是男人用的刀,更像是适于女子的佩刀。但是叶羿提着这样一般秀美轻薄的刀,却不见得有半分违和,他的斗篷边缘滚着金丝的刺绣,那些刺绣华美至极,残留着几分他当年华服夜行的风采。您说笑了。在下曾经有幸见过您一刀断水的场景,如今有幸请您赐教,是在下的荣幸。斗笠男子说着,再次弯了弯腰,他伸手解下了背上的箱子,在下的身家也一并带来了,长老无需担心身后无棺可葬。你不像是陈王朝的那些残余武士。叶羿没有去阻止男子解下箱子。他缓缓地擦拭着秀美得像欣赏品多于杀人刀的雪里,薄薄的刀刃隔着一层白布在他的手中翻转,刀光如雪般跳跃的。他的动作说不出的优雅,哪怕他那双手已经满是皱纹。叶羿的做法就像在对着刀举行着杀人饮血前的祭礼,随着他的擦拭,刀身越来越亮,越来越薄凉。斗笠男子将箱子解下,端端正正地放在身前一级的石阶上,听到叶羿的话,他笑了笑:前陈的武士向来美名远扬,我们这些人就只是些见不得光的暗中鼹鼠,是不敢和他们相提并论的。我听说苍濮王朝那边,一到夜里就会有妖祟随着瘴气出没,这些年来妖祟变得越来越厉害了,连合欢宗的那些人的损伤也逐渐增加了。也不知道随着瘴气出来的,到底是妖还是人。叶羿的刀已经擦拭完了大半,刀光印在他的脸上,一张仍然保持年轻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妖和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吧?斗笠男子对着箱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礼,他起身,低声说。毕竟,人变起来,也就和妖差不多了。说得也是。叶羿手腕一振,刀鸣清冽。所以杀人也不过和诛妖一般无二。是这个道理。斗笠男子打开箱子。在斗笠男子打开箱子的瞬间,整个山门处忽然被凄厉的鬼哭笼罩住了,万千鬼火忽地腾起,四周升起了淡淡的诡异的寒气,一具白骨骷髅从打开的箱子中爬了出来。那是一具看上去像是人的骷髅,可是当仔细看它的时候,却会觉得每一块骨头都是重重叠叠的,仿佛那不是一具骷髅,而是万千具骷髅重合起来的。当那具白骨骷髅从箱子中爬出的时候,四周的环境升起了一种令人悚然的诡异变化。万人骸,敢炼这种东西,不怕遭天谴吗?叶羿握着刀,微微扬着眉看着那具从箱子中爬出的骷髅,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平缓。自始至终微微驮着背的斗笠男子终于直起了身,他抬头看向站在石阶顶端的叶羿。四周幽蓝的鬼火拥簇之下,男子就像风俗通计中传说的幽冥渡魂人。但是幽冥的渡魂人不可能关心世俗的。叶长老是九玄门的长老,而九玄门是高高在上的仙门,自然是不会看到这世俗中的生老病死,自然也不会关心无一立锥之地的百姓收成如何。斗笠男子站着,在他面前那具骷髅白森森,多年来肥沃的土地都被拿去种了灵植,百姓颗粒难收,饥荒这一处刚息那一出又起。三年前,青州大饥,饿死者七万有余,两年前,雍州大饥,死达十万,今年在下自南境一路而来,收敛饥民骨骸,到并州竟已炼成万人骸。斗笠男子顿了顿,他轻轻笑了一声。第91章 九幽之门落于谁头上都不要紧啊。叶羿忽然讥讽地笑了起来, 黑色的大氅翻卷, 边缘华美的金丝刺绣如火焰燃烧,天若要责遣世人, 首先要有道这种东西吧, 可苍天本就无道!叶羿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如樱落般的刀光飘舞而起, 九玄山门之外的石阶忽然被漫天的刀光笼罩。在刀光笼罩整条长长的石阶的时候,周围的鬼火呼地腾起, 转眼从星星点点变成了燎原之势,幽兰的光将九玄分门外照亮,空气中浮起了无数细微的, 悲绝的哭声,像是就有黄泉中的枉死之人聚集在一起哭泣。从箱子中爬出的万人骸,苍白的颅骨上,空洞的眼窝忽然幽暗深邃如黑洞,幽魂哭泣声仿佛连空气都连带着震动起来了,那万千刀光被幽蓝的火光吞噬,刀光被鬼火吞噬的时候,万人骸那种恍惚不真切如万骨重叠之感越发强烈。万人骸。以数万尸骸汇聚, 凝聚着死亡前的执念、不甘、悲伤等等情绪。一具万人骸, 就是一个人间地狱, 一片地上黄泉。带着斗笠的男子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刀光,他恭恭敬敬地朝着万人骸再次鞠躬。魂兮魂兮,束尔者谁?男子以古老难明的语言念诵起来自远古的颂词, 声音苍茫,如穿越数万年的纪元而来。音节古奥,声调奇特,带着一种苍劲古朴之感。幽蓝火焰的火星被烈烈的风卷起飘于空中,在夜色中,忽然化作了万千虚幻的人影。九玄分门外的长石阶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无数衣衫褴褛的魂魄重重叠叠那是数以万计的残魂,穿着褐衣麻服,残魂的脸或模糊或清晰。透入骨髓的寒意蔓延,石阶上忽结冰霜。死者何去?生者悲凄!斗笠男子的声音拔高,终于不再如同先前那般平静,就像一口压抑的火山,终于忍不住彻彻底底地爆发出了它的愤怒与恨意。青州七万,雍州十万,南行不知数,在饥饿中痛苦绝望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魄如何能够安然归去?怀恨而死的人若是没有得到答案,便是黄泉之下,不得瞑目。苟延残喘的人挣扎着活下来,就为了替他们找到一个答案!万人骸空洞洞的眼窝中出现了苍白的光。幽蓝的火焰一节一节地覆盖而上,最终整具骸骨都燃烧了起来。以叶羿的修为都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魂魄的寒意,那些重叠的残魂在古老的颂词声中睁开眼,潮水般涌上,它们试图将叶羿一同拖入地底黄泉之中。因为万人骸的存在,这数以万计的残魂力量汇集在一起,连空间都变得隐隐约约扭曲起来,鬼泣之声尖锐凄厉。古祭之礼,你是遗族的人。面对数以万计的残魂,叶羿脸上毫无惊意,他平静地开口,手中的刀清鸣不断。斗笠男子没有回答,他继续向万人骸鞠躬,声音转而悲呛。归兮归兮,吾如影随兮。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古祭之礼的颂词极为古怪,那怪异的音节仿佛本身就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当它从斗笠男子口中念出的时候,就与天地产生了共鸣,冥冥之中从数万年前的逝去纪元中引来了蛮荒的力量。这一刻并州城忽然寂静无声。鸡犬噤声,更夫颤栗,人不敢语。几乎只要是活着的,都感受到了一种从记忆深处翻卷而起的恐惧那是先祖遗留下来的恐惧,对洪荒统治者的畏惧。万千残魂陡然变得暴戾起来,它们的身影几乎扭曲起来,怨恨几乎凝聚成粘稠的实质,加上那隐晦的,来自蛮荒的力量,即使是以叶羿的修为,都不得不运以灵识全力相抗。若是实力稍低于他的人站在此处,此时早已灵识重创,神魂永伤。面对万人骸统帅的数万幽冥之魂,面对着震动扭曲起来的空间,叶羿忽然笑了起来。遗族到底还是遗族。他朗声而笑,带着轻蔑与傲慢。到头来还是像懦夫一样寻求先祖的保佑!叶羿的声音惊雷般响起,随着斗笠男子的颂词而扭曲的空间微微颤动起来,古老祭礼引发的冥冥波动竟是被他这随意的嘲笑隐隐打断。我已经老了,老得拔不动刀了。百里疏未走时,叶羿曾经这么和他说道。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像年轻人一样,锋芒毕露,嬉笑怒骂,肆意张狂。叶羿的大氅翻滚起来,谁也不知道那一瞬间,他到底出了多少刀,纷纷扬扬的刀光再次如同落樱般飞洒开,他旋舞起来,大氅飞转,边缘的金丝刺绣像暗夜中烈烈燃起的火焰,璀璨得生生盖过了幽蓝的鬼火。看到此刻的叶羿,谁也不会相信他自称的垂垂老矣!那样一把秀美的刀在他手中舞出,每一道飘旋的刀光都带着霸道刻骨的杀机。他明明是在原地舞刀,刀光却充斥满天地,鬼火覆盖之处,刀光随行。刀光如星河长流。大河倾倒,烈火湮灭。九玄分门乌峰上,一名披着黑色长袍的长老盘腿坐在九玄弟子屋舍的房顶之上。若从万丈高空中望下,就会发现整个并州九玄分门不知何时被一个淡淡的光罩笼住了,唯一的缺口处就是叶羿所处的九玄山门。披着黑袍的长老脸上带着几分长途赶路之后的疲倦之色。他是当日离开九玄主宗的那些黑袍长老中的一名,但即使在九玄门知道他的弟子也寥寥无几。他是九玄门闭关的大能之一,青冥塔开启之后,他一路急赶,在沉沉夜色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地进入并州城。几乎所有离开宗门的黑袍长老都和他一样,没有人乘坐飞舟,都是依靠自身修为避开青冥塔一路潜踪隐迹。在叶羿和斗笠男子动起手来的时候,黑袍长老祭起了一口古怪的玉匣,借助灵石张开了一个结界,将除叶羿所处之处的九玄分门笼罩其中,抵挡他们动手的余波,护住了九玄分门的弟子。他此来并州,是作为镇压天柱的又一道防线,也是护住分门的盾。而叶羿,则是那把应敌的刀。华衣夜行,雪里拔刀。在此之前一直闭目养神的黑袍长老,在叶羿挥刀如舞的时候,忽然张开了眼。他沙哑着声缓缓念道,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秦长老那一代中,最出名的,不是如今的掌门易鹤平,不是离脉峰主秦长老,不是贺州的父亲贺擎川,而是如今默默无名的并州九玄执事,叶羿。华衣夜行,雪里拔刀,如暗中花。当初的叶羿声名遍布十二王朝大地,风华与杀名并扬,是那一代最耀眼的数人之一,连合欢宗如今的宗主都倾心于他。但是注视那边飘洒的刀光,黑袍长老长长地,压抑地叹了口气。但是最出众的一人,最后却为了镇守下面这东西,生机尽绝,宛若老者。连他也没有想到,叶羿竟然能够做到如此决然的一步。叶羿他将自己的精血融于并州九玄所属之地上,生生将自己也炼成了九玄分门的一部分!以精血沃地脉,以神魂养灵气,最终将自己变成如乌峰这般的,九玄分门的一部分。所以在并州九玄门内,不论从什么地方潜入,都会被叶羿发觉,所以数百年来,他镇压天柱至今。所以,他再也不能离开并州半步。叶羿,再也不可能回九玄主宗看一眼了。黑袍长老收回关注着叶羿与斗笠男子的战斗的灵识,与叶羿交手的人其实没有见过叶羿最张扬的时候,年轻的叶羿一边舞刀,一边慷慨陈词,傲慢得就跟全天下没有一人能够和他比肩一样。嘲讽一句哀求祖先保护已经格外温和了。黑袍长老打一开始就没想过结果除了叶羿胜外还有什么。九幽之门洞开兮,冥顽之灵弗负兮。黑袍长老用如今的语言缓缓念出这两句,摇了摇头,真是打乱将起,老朽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从角落里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