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带着罗德直接来到半山腰的神庙。罗德穿着近卫军长官的高档皮甲,腰间别着那把尖牙形状的金剑。在点满火把的地穴里,罗德看了母亲留给自己的信,以及曾被水泥灌注的深坑。他阖上羊皮纸,背靠满是尘土的地下墙壁,面无表情,久久没有说话。一直等候在旁边的尼禄,仔细打量他的脸色。因为上一辈的恩怨,他被迫产生一种愧疚感。罗德尼禄小心翼翼地开口。罗德藏在光线的死角,在暗色中,没有说话。尼禄满心担忧地凑过去,象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拽住他的衣角,轻声唤他:罗德,我知道我的舅父几乎害死了你的全家,但我没想到连你的母亲也罗德忽然伸出食指,堵在他说话的嘴唇上。这件事我们之前就说过。罗德说,我们都是血缘的囚徒。他顺着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回想起前世在绝境中自杀的尼禄,以及被毒死的自己。我们欠给血缘的,已经还完了。亲历过前世悲剧的他说,没必要再搭上这辈子的幸福。尼禄鼻头发热,猛地抱住他两人在祭司和一队贞女的簇拥下,从地穴回到神庙的殿堂里。在经过一幅长长的马赛克壁画时,罗德停住了。壁画是潘多拉打开魔盒的场景。半裸的潘多拉一只手托举巨大的魔盒,另一只手拿着钥匙,正对魔盒的锁孔。令人惊讶的是,魔盒用真正的黄金打造,整个突出,独立于马赛克壁画。罗德走过去,敲击魔盒听声音,思索着说:这个魔盒,里面是空的。他的手指来回抚过锁孔。锁孔有如半只手掌那么宽,连锁孔都是真的。这个盒子能打开。只是缺一把钥匙。尼禄说。视线从巨大的锁孔,慢慢挪到潘多拉白嫩的双手,继而是她刻画得完美的脸蛋。罗德的指肚传来水泥的冷意。这一冷意如是神启,象神灵的箭羽一样击中他的心房。罗德的眼睛微微张大,谁还记得卡里古拉留下的那个谜语?祭司连忙接话:我还在维斯塔神庙时,保存了所有在维斯塔神庙做过祭祀仪式的人的墓志铭,都在一个羊皮纸本上,当然也包括这位皇帝的。大贞女茱莉娅被撤职后,这个本子又给我送了过来。他走进神庙的资料房,不久后拿着一个旧黄的本子出来,翻找半天,读道:『我将毕生所得,藏入一个地方,一个谜一样的地方』『它在虚无的神话之中,又在现实的生活之内;它在纯洁的信仰之中,又在愚人的罪恶之内;它在美女的嫩手之中,又在坚硬的水泥之内;总之,它在你的视野之中,却在你的眼睛之外。』『无人知晓此地为何,我只告知我的挚爱。』读毕,罗德和尼禄都沉默着。罗德用勾起的指节敲敲魔盒,说道:所谓的谜语,就是这里。但知道谜底的泰勒斯,已经死了。尼禄寻思道:只有泰勒斯知道谜底他下意识去瞧系在罗德腰间的金剑。这是泰勒斯曾随身佩戴的剑,是他刺死卡里古拉的剑,也是他临终前嘱咐的遗言。剑刃象一排形状怪异的尖牙,闪出瘆人的寒光,但也象他抬起头,看到黄金魔盒上的锁孔。也象一个巨大的钥匙。尼禄只觉得耳边有隐隐的雷电声,脱口而出:金剑是钥匙。在一队人好奇的目光下,剑刃顺利没入锁孔,轻轻一转,藏匿在水泥里的机关嗒哒一响,魔盒彻底脱离壁画,慢慢打开。魔盒里,是一只细颈的玻璃瓶。罗德拿出瓶子,在眼前转了一圈。玻璃瓶被蜡封口,瓶身已经落灰,显得很旧,瓶子里面装着少量的液体。这是什么?他和尼禄异口同声地问道。问完,两人都愣一下,默默对望一眼。熟悉葬礼的祭司答道:这是泪瓶,是殉葬品,用来装逝者的亲人或爱人的眼泪,一般和逝者一起火葬。这样的话,等到亲人逝世后,会随泪瓶的指引回到逝者身边,在另一个世界一起展开新的生活。罗德转动着泪瓶,瓶内晶莹的液体晃动着,泰勒斯死前让我毁了金剑,看来是想让这个泪瓶永远封禁在水泥墙里。尼禄盯着晃动的液体,这里面装的是谁的眼泪,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罗德放下泪瓶,淡然地说:生命中总有那么几个永远解不开的秘密。第73章 它是爱情三天后,到了门希和尤利乌斯受刑的时间。行刑的地点是远离罗马城中央的野外。一排铁锈累累的十字架插在水泥座里。正午的太阳下,近卫军架起梯子,用起吊机吊起门希和尤利乌斯,将两人捆在高高的十字架上。出于皇帝的命令,两人被绑在相对的十字架。他们将眼睁睁看见对方受尽折磨而死。荆棘条缠住关节和腰身,上面的小刺没入皮肉,脚掌下垫着一块楔形木以支撑身体的重量,这样能延缓死亡的时间,制造更漫长的痛苦。四下站立的近卫军,会一直看守到犯人死亡。才华和战术搏不过命运安排的巧合。尤利乌斯气若游丝,我们失败了他吞过金,这几天毒性慢慢发作。再加上受刑,已经到了临终的时候。门希的气色比尤利乌斯好一点。他的金发碧眼早就黯淡,象长期遭受风蚀的画像一样失去光彩。晕白的日光下,他透过荒野的飞沙,艰难地睁开眼,望向尤利乌斯。你后悔吗,尤利乌斯。门希神情复杂,如果没有我的挑唆,你现在会在西西里的葡萄园里喝着美酒,而不是在这里受罪我不后悔尤利乌斯半闭着眼睛,在答应你谋反的那一刻,我就预见了现在的结局。事到如今,唯一让我挂念的,就是你会比我更痛苦地死去门希感到一阵胸闷,使尽浑身力气咆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我只是利用你啊尤利乌斯笑道:那天晚上,你阉割自己找上我时,我抱着戏玩初恋的心态接纳了你。后来和你相处久了,却又找回年轻时的感觉。我就象少年时的自己,又一次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你。你让我重焕生机门希紧抿着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所以尤利乌斯费劲地说,就算我知道必死无疑,也想在垂垂老矣的时候,象个年轻人一样为心爱的人博一把门希嘴角抽搐,眼泪汹涌地流出,滴到自己的脚背上。你太愚痴了,尤利乌斯。门希哽咽着,难过地说,但我没有资格说你我也很愚痴。为了两个已死之人,穷尽一生的爱和恨。更可悲的是,我永远都挤不进他们两人之间尤利乌斯渐渐迷糊,视野开始发白,强撑意识说道:命运不会因为不情愿就放我们一马的,门希。是啊门希叹道,我鄙夷阉奴,却不得不阉割自己成为阉奴。我一生憎恨泰勒斯,却和他落得同一个结局。他悲愤交加地说:我厌恶什么,就得到了什么。尤利乌斯强睁着眼睛,因吞金而形成的腹中剧痛慢慢消失。他本着最后的意识,问道:那么,你现在愿意纠正吗?门希。倘若有下一世,你还会象当初一样抛弃我吗换句话说你会选择我,还是卡里古拉?门希涕泗横流,满脸的悲痛,看着他即将关阖的眼睛,用酸涩的喉咙承诺道:你。尤利乌斯听到回答,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彻底闭上眼睛。尤利乌斯死后,尼禄掌握了从城中心到偏远行省的所有兵权。除了开国的奥古斯都,他是第一个形成绝对权力的帝王。尼禄举办仪式,正式任命罗德为近卫军长官。有几个大胆的元老虽然表示反对,但因畏惧皇帝垄断性的大权,没敢弹劾得太厉害。一切尘埃落定。山顶的庄园里,此刻灯火通明。撒满奶酪丝的烤鱼端上桌,焦黄色的鱼皮包着粉白的肉。奴隶拿着餐刀,扒开烤乳猪的脆皮,塞在肚里的坚果涌出来,冒着肉香味的热气。厨师把一根长长的黑麦面包切段,分到三个银盘里。尼禄举办了一场家庭内部的小型晚宴,只邀请了母亲阿格里皮娜。阿格里皮娜罩着橘色的头纱,纱面粘着一颗颗黑色的珍珠。她侧卧着,姿势文雅,捏掉一小块面包,蘸了蘸鱼酱,放进嘴里。新厨师的手艺不错。她咀嚼着说道。尼禄一个人躺卧在主位沙发,仿佛啃蜡烛似的,啃着一根卷满烤夜莺鸟舌的卷饼。身形瘦削的他在空荡荡的沙发上,形单影只。瞧瞧你的样子,就象在吃一块嚼不动的石头。阿格里皮娜说。尼禄显得没什么精神,不咸不淡地回一句:我不喜欢夜莺鸟舌,味道很腥,口感也很奇怪。多吃夜莺鸟舌,对你的演讲和修辞有好处。阿格里皮娜擦净指上的面包屑,今后你应该学习恺撒,每顿餐食都要吃一点夜莺鸟舌。尼禄平淡地瞧她一眼,我又不需要象他那样,为了收服兵权四处打仗,每次都要做煽动人心的演讲。阿格里皮娜端过一杯葡萄酒,嘴里还嚼着面包,若有所思,我很好奇,也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让那一帮不轻易屈服的将军自愿交出兵权的?尼禄喝一口葡萄酒,是高卢的雷珂带的头。他主动交出传令节,又帮我劝服日耳曼行省的总督。两大行省的军力都归服于我,出于忌惮,那些只拥有地方兵团的小将军自然就效仿他们。阿格里皮娜疑惑道:雷珂为什么会主动交出权力?尼禄放下银杯,眼里有微不可见的柔情,因为罗德。在高卢时,罗德救过他。阿格里皮娜了然地挑起眉,涂着胭脂虫浆液的指甲捏起银杯,喝掉银杯里的酒。新上任的近卫军长官呢?她笑道,为什么今晚他没一起过来?尼禄兴奋一下,很快又低落下去,他说他不喜欢躺着吃饭。阿格里皮娜的视线扫到他脸上,嘴角勾着,摆出正经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调侃道:真遗憾,本来我还想见见你的皇后,教他怎么做一个贤惠的配偶正在喝酒的尼禄猛然呛到,咳了两声,苍白的肤色一瞬就红了,我以为你不会接受我们一开始当然不能接受,但现在我倒挺喜欢他。阿格里皮娜说。尼禄来了精神,为什么?他的母亲笑笑:正是因为他,我们mǔ_zǐ 的关系缓和很多,不是吗?送走阿格里皮娜后,尼禄换掉油腻的衣服,简单洗漱一遍,才走进卧室。雕花的大理石壁炉烧着火,火光跳跃在新修的马赛克壁画。四根雕有圣鸟和月桂叶的柱子支撑天花板的四角,镀金箔的蜡烛在柱子上亮着。罗德点燃一盘肉豆蔻,宽松而洁白的系带内衣,遮到半截大腿。尼禄放下丝布做成的门帘,视线粘在那截莹润的皮肤。你的母亲走了?罗德吹灭点香的蜡烛。尼禄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搅进浓密的黑发,另一只揽过他的腰,与自己的小腹贴到一起。拇指指肚抚过他标志性的红唇。尼禄捧着罗德的脸,你一直在卧室里吗?罗德点头,锋利的唇角翘起一个微弱的笑,我在等你过来。尼禄收紧手臂,盯着他的黑眼睛,别有深意地问道:等我过来做什么?罗德没说话,搂过他的颈项就吻上去。新点的肉豆蔻时而忽闪时而黯淡。这种香料燃烧得最慢。等到火苗到尽头,一丝垂直的烟往上冒,有淡淡的甘甜味。肉豆蔻燃尽了。罗德额头一片汗珠,侧躺着。尼禄从背后抱紧他。尼禄罗德闭着眼睛,声音很轻,这个名字象梦话一样从鲜红的唇边溢出。紧接着,他又低声唤一次:尼禄尼禄吻一下他的肩胛,问道:怎么了?罗德沉寂一会,开口道:没什么,就是想叫你的名字我想你了。尼禄将他的腰箍得更紧,脸颊贴着他潮湿的后脑,我就在这。他们休息一会。罗德走下床,莹白的身体在火光中呈现出松脂的金黄色。网格密织的木窗打开一道缝隙,一阵凉凉的风吹进来,扑在又红又热的双颊。罗德趴在木质窗框上,顺着缝隙往外看。白漆般的月光下,山顶的草丛泛出一点嫩青色。罗马的春天要来了。他发出最近很多罗马人都在发出的感慨,将木窗开得更大,往山下望去,让你背负债务的洪水好象也退了。尼禄来到罗德身后,手移上他光滑的脊背,洪水退了,山脚的商铺街正在修建,马上就能盈利。罗德不禁轻笑:我要感谢那场洪水,是它救了我。如果当时,我跳下去遇到的不是水,而是硬邦邦的地面尼禄神情绷一下,随即也趴上凉爽的木质窗框,一起和他往窗外望。月光照亮他们的嘴唇和下巴。洪水虽然让我身负重债,却救了你。谁能想到让我债务累累的祸事,居然在关键时刻救下我的爱人所谓的福祸好坏,都是暂时的虚像罢了。羊毛般的银发被凉风吹动,尼禄双目出神,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