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尔巴动作熟稔地剥掉虾壳,抽出虾肉递给罗德,不过这些都需要你的帮助。罗德看一眼递到手边的虾肉,没接,这倒不一定。他捏着虾尾,眼睛瞄向窗外,说道:以我对皇室的理解,他们会很快垄断丝绸和瓷器的买卖。即使尼禄不想这么做,他身边的顾问也会让他这么做。韦尔巴吃掉手里的虾肉,我就说嘛你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忘记什么皇宫和主人的,一有机会就提起他他晃了晃扎满小辫子的脑袋,你的主人,最近总被平民们挂在嘴边,尤其是那些长久受屈辱的奴隶。当然,是夸奖。罗德递到嘴边的虾肉又放下来,怎么了?他发布了特赦令,不仅释放株连入籍的奴隶,还准许安葬犯人的尸体。韦尔巴说,说真的,每个新皇帝都会特赦,但都是释放一些犯了小罪的富人,没一个象他这样照顾到奴隶和死人。我手下的水手,绝大多数都是逃跑的共用奴隶,这两天他们撺掇着要回城。罗德冷淡一笑:怪不得最近甲板的灯彻夜长明,原来他们商量着回去领特赦的资格。韦尔巴笑道:他们可不止想领资格。特赦那天,据说要举办一场空前绝后的狂欢。他咂着沾了酱汁的指头,也可以理解为,死刑犯的集体葬礼,据说有戏剧、斗兽和赛马,不过这些是看腻了的老项目,最令人期待的是新发明的海战表演。海战表演?罗德转过脸来。没错。剧场的舞台灌上水,注成一个人工湖,几艘船上的角斗士们假扮海盗,举着三叉戟和锁链做打斗表演。韦尔巴说,听上去挺有意思,你想去吗?不去。罗德果断地说。韦尔巴摸出拴在腰间的皮袋,松开草绳系带,从中拿出一张质地平整的羊皮纸。这是盛会的宣传函,每天都有小官员在街角分发,上面列着确定了身份的犯人。比起只能挤在一个墓穴的无名尸,他们更加幸运。韦尔巴把纸展开,送到罗德眼前。一个不识字的水手给我这个,想让我帮他看看上面有没有他父亲的名字。他的父亲因为掩埋一个被雷电击死的人而被处死,要知道雷电可是来自木星的旨意,谁也不能偷走木星的祭品。他无奈地挑起眉毛,可惜我也不识字。罗德接过羊皮纸,他父亲叫什么?一边问,他一边飞快扫过一行行名字,圆润的指甲象流光一样划过纸张。『泰勒斯·法恩 黛妮·法恩』他的指甲停在这两个并列的名字下方,重睑优美的眼睛陡然睁大。这个直指骨血的、给他带来无限苦难的姓氏,就象一支控制之外、却又悄然返航的回头箭,一下子扎回心脏。虽然从未有人告诉他母亲是谁,但本着某种神秘的、天生血缘赋予的直觉,他几乎一瞬间就确定这是母亲的名字。一直对父母嗤之以鼻的罗德,在真正面对母亲的名字时,竟不可控制地产生一点点归属感。人类的本性是无限的爱和美,宛如诞生无数生命的海洋,所谓怨恨,不过是因为被阳光冷落而幽生的、脆弱的水草。他父亲好象是叫弗德·贺拉斯。韦尔巴在一旁抓耳挠腮,艰难地回想着说。罗德突然站起来,带出一股凉风,把韦尔巴吓一跳。我要回城。他飞快地叠好羊皮纸,我要去参加我母亲的葬礼。至少我得知道她葬在哪儿。韦尔巴愣住,还保持着抓耳挠腮的滑稽样子,连续发问道:什什么?你还有母亲?她是死刑犯?罗德放好叠成方块的纸张,往船舱外走去,我去叫舵手打回方向,立刻回城。特赦盛会正如政府宣传的一样,盛大得令人炫目。圆形剧院的每一层都围着火把,俯瞰如一盘摆满蜡烛的圆盘烛台。罗马的葬礼,人们会佩戴按死者面容仿制的面具,穿着死者生前穿过的衣服,手脚涂满白漆,尽情观赏血腥的厮杀和表演。戴着面具的罗德和韦尔巴站在最上面一层的露天阳台,背后是一圈雕花的大理石拱门。这一层距离舞台最远,专门给奴隶和平民妇女使用。韦尔巴被狂呼乱叫的奴隶挤得站不稳,差点从阳台跌下去。他把海盗样式的面具挪到头顶,踹了身后的奴隶一脚:噢!别挤了!我是公民,是罗马的公民!奴隶要是把公民弄得残废,可是会被绞刑架吊死的!罗德后背抵着拱门的雕花,面戴蜡制的面具,踮着脚看剧场里的情形。舞台正在上演以喜剧结尾的戏剧。他距离地面太远,演员们的身影都看不清楚,更别提听清台词了。圆形剧场一共分为五层。最下面前排、正对舞台的供皇室使用,还配备遮阳篷和餐桌;往上一层,就是元老和贵族,再接着是男性公民。越往上,视野越差。韦尔巴在臭烘烘的氛围里象挥开苍蝇一般推开奴隶,拉着罗德挤到最前面。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和一帮奴隶挤在同一层上!他死死抓住罗德的袖子,这个距离和位置,除非他长着跟蜻蜓一样的眼睛,不然绝对发现不了你他朝舞台对面的遮阳篷,揶揄道:他大概在那里面。你们俩和之前花车巡城时是差不多的距离,都够远的给我闭嘴!罗德憋在面具里,冲他说道。韦尔巴又把面具拽回来,费劲地往下看着,笑了笑,用手一指,地上摆着一大片骨灰盒,圆鼓鼓一颗颗的,就象炒熟的榛果一样。你的母亲就是其中一颗吧。罗德越过摇动的人墙,透过一片挥来挥去的手臂,依稀看到一排排整齐的骨灰盒。韦尔巴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实话告诉我,你的母亲是犯什么罪才处以死刑的?罗德认真地看过每一只骨灰盒,对他的提问不闻不问。被处以死刑的女人可不多见啊。韦尔巴自顾自地说,一般来讲,比起好战逞勇的男人,娇弱的女人并不擅长犯罪我刚才应该把你踢下阳台,韦尔巴。罗德透过面具说,你聒噪得象一只拍不死的蚊子。舞台上,面涂油彩的演员纷纷谢幕。套着皮甲的角斗士们拎着盾牌,举高三叉戟和剑匕,从拱形的通道走到沙地,每一个都肌肉壮硕,铁头盔竖着一只红羽毛。从低层的元老到阳台的奴隶,台上的人疯了一样大吼大叫,富人们朝沙场抛掷昂贵的丝袍和碎黄金,穷一点的平民就泼廉价的酒。要开始竞技了。韦尔巴说,我赌那个甩着锁链的角斗士会赢,他的胳膊象廊柱一样粗。几个服役于政府的奴隶头顶木制酒桶,手摇铃铛,一步步稳当地踩着台阶,挤进露天阳台。按照剧场的惯例,每当竞技开始时,政府会免费发放便宜的酒水。观众们都得喝点酒,才能更加歇斯底里地助威,气氛也更热烈。奴隶摇着铃铛,扶着脑袋上的酒桶说,角斗士需要你们的欢呼给他们助兴。韦尔巴在拥挤的人流中艰难地转过身,又热又渴的他想去讨一杯酒喝。周围的人都伏着身体,用双手捧着从木桶流出的酒,再把脸埋进双手。老天爷!他被流动的人群推搡着,居然没有这一层的人配备杯子,让我们象乞丐一样用手捧酒喝!我就说嘛,不能和不幸的人挨得太近,否则自己也会运气不佳韦尔巴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一边克服艰难挤过去接酒。罗德没打算喝酒,昂着头,继续看骨灰盒,被顶着酒桶的奴隶从背后拍一下。每个人都要喝一点。奴隶礼貌地说,今天所有到场的人都不能例外。罗德瞥见他极度认真的双眼,抬高双手去接酒。宽大的袖口往后收,露出一双暗色中仍能骨节分明的手,以及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他象征性接一点,稍稍挪开蜡制面具,只露出形状锋利的嘴唇,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行了吧。他重新戴好面具,全是酒水的手在衣服上随意一抹,语气很不耐烦。奴隶呆呆看着他指间的戒指,反应一会,才开口道:感谢您的理解,大人。他抬起双手,反抱头顶的木酒桶,拿下来揽在怀里,微笑着正色道:您的金戒指告诉我,这一层不是您应该站的地方。说完这句话,他被涌动的人潮冲撞着,很快消失了。剧场的通道全部打开,引水灌入,慢慢形成一片人工湖,倒映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剧场。四周忽然人头攒动,来来回回的人流撞动肩膀。罗德透过憋闷的蜡制面具,望向已经开始厮杀的舞台,心不在焉,回想刚才顶酒奴隶的怪异笑容。沙地上高架的火盆,一桶燃油泼进去,明黄的火焰猛然膨胀,象一只张开的血盆大口。不对罗德语速极快,我中计了。周围人群飞速走动,好象一锅剧烈搅动的水。他轻轻嗅一下捧过酒的手,思索一会,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不是廉价的果酒,韦尔巴。他后知后觉,脊背象弓弦一样绷紧,目光间透射一股寒意,这是皇室才能喝的加过迷迭香和薄荷的葡萄酒。四周突然空旷下来,没有人应他。韦尔罗德下意识转过身。一入眼便是一双镶嵌宝石的绑带靴。罗德如被锁喉,呼吸几近停滞。因为惊骇,漆黑的瞳仁猛然扩大,快速地吞噬深棕色的虹膜。红底紫条纹的丝袍、沾有金粉的绣纹、在焰火下反着光的虎皮披肩。罗德的视线僵硬上移,最终隔着一道闷热的蜡制面具,与暌违过两次生死的尼禄对视。我的尼禄双唇战栗,说不出下半句话,卷曲的银发在月光和火光的双重照射下犹如半透明的丝线。皇帝身后,是一排站姿笔直的、灰黑色盔甲的近卫军,韦尔巴和不明所以的观众一起被这排jūn_rén 隔开。他粗而短的脖间还架着两把刀匕,不敢出声,又惊又惧。罗德感受到困在面具里急促和炽热的呼吸。尼禄双唇微张,再颤抖着抿紧,接着再次张开和紧闭。这样开开闭闭好多次,他才象终于悟透某个哲理一样,恍然大悟地说出两个字:罗德。第71章 特洛伊木马计在说出罗德这两个字时,舌尖从上齿龈弹落到前齿,随着音节的吐出,一股无形的热流从深喉处涌到唇齿,再从唇齿慢慢回溯到心脏。他们两人僵持着。剧场的人不知道露天阳台的动静,还在朝空气挥拳、为角斗士呐喊。几艘巨型帆船从通道驶进人工湖,海战表演即将开始。船只拖着过于巨大的船身慢慢挪动,犹如一个个行动不便的、怀着怪胎的孕妇。火盆一个接一个燃起明火,象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直朝夜空。阳台上的近卫军,一个个从头盔里斜着眼睛,偷瞄传说中的长官。这个戴着面具、身材修长的长发男人,不清白的身世,曾经席卷罗马的舆论,是戏剧里女妖或复仇者的灵感来源。今天晚上,皇帝调出所有近卫军,又在剧场里安排多得数不清的眼线,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人。罗德拿掉遮脸的面具,月光下的五官显得冷艳。尼禄每当看到这张脸,都会回到初遇的那天晚上,然后再重新爱上他。他再次喟叹他的名字:罗德放开那个粗短脖,是他在水边救了我。罗德平稳地说,这里太吵,我们去外面。说着,他踩着轻薄的粗麻布鞋,径自朝楼梯走去。近卫军们木然站着,挡住了出口。皇帝厉声训斥道:你们的眼睛呢?这是你们的长官,还不快给他让路?!近卫军挪着沉重的铁底军靴,裂开一个小口。罗德冷冷扫过这排本该由自己管辖的灰黑盔甲,钻过那个小口,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往下走。他们来到安静的街巷,剧场里轰隆隆的响声和厮杀声抛在背后。罗德不声不响,慢腾腾地走在前面。尼禄在后面跟着他。穿在礼仪场合的托加袍长得拖地,他无暇去管。忽然罗德加快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竟奔跑起来,月色下扬起一路银灰的尘土。尼禄惊惶,扯掉笨重的虎皮披肩,跑着赶上去。镶嵌宝石的铁底靴很重,哒哒敲打青黄色的石板。尼禄勉强追上他好几次,每次都去牵他的手,被罗德一把甩开。铁靴底撞到凸出来的石板,尼禄绊倒在地,膝盖和下巴磕到地上。他的眼睑逐渐饱胀,鼻梁上的一片雀斑迅速掩盖于涨红的脸皮。别再跑了,罗德他带着哭腔说。罗德停下来,胳膊撑在膝盖上,短促地喘着气,汗水一滴滴洇湿石板。尼禄抬起泪糊的双眼,冲他的背影说道:我知道你爱我终其一生都冷峻镇定的罗德,终于受不住这一句话,转过身,走到姿势狼狈的皇帝身边。他微微俯身,看到他近乎血肉模糊的下巴,郁闷地说:你的下巴尼禄象复活一样弹跳起来,拦腰抱住他,戴着金戒指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服。这几个月我都快疯了尼禄紧紧箍着他的腰。两人拐进黑暗的街角。相持中,罗德的脊背撞上一片马赛克墙壁。尼禄抬起一只手掌,垫到罗德的头发后面,黏着泪液的脸埋进他的颈窝。他浑身发热,象无处宣泄似的,冲罗德的脖颈咬一口,不重也不轻。你躲到哪里了尼禄说,我搜遍罗马,打捞队一直探到洪水的水底,关于你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线索。这段时间我每天都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