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不屑一顾,两只还绑着绷带的腿随意一叠,但凡缺钱的医生都喜欢说重病情,来增加收入。我受过比这更重的伤,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我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韦尔巴给他掖严实被子,笑容憨厚,好好养伤。毕竟你可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能读懂合同的人了。我不想再过靠劫持为生、朝不保夕的海盗生活。他用冰冷的双手抱住罗德脚边的暖炉,话说回来,你泡在水里穿的那身丝绸真值钱,居然能换一根材质上乘的桅杆。罗德无声地瞥他一眼。韦尔巴用下巴指了指窗外的货箱,目光炯炯有神,这批叫什么次的货,会和丝绸一样值钱吗?是来自东方的陶瓷。罗德靠着床头,慢悠悠地啃着苹果,它有多值钱我不清楚。但我在皇宫里见过用玻璃罩起来的瓷器,听说是相当珍贵的收藏品。韦尔巴听到皇宫,眯缝眼鼓囊起来,坏笑着望向罗德:皇宫?想你的主人了?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上次在船上看见他时,还是个会咬人的小绵羊罗德将苹果肉咬光,眼睛直直看向前方,没理会他。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宁愿住在海上,给一个海盗出身的船商出谋划策,也不愿意回皇宫享福。韦尔巴挠头,剧院里边,整天都在上演你和他的爱恨情仇罗德从唇边移开苹果核,岔开话锋说:一会记得向码头工人租个起重器,用来卸货。韦尔巴一拍脑袋,灵光乍现似的,噢差点忘了,我正是为这个过来的。他又粘乎乎地凑上去,收敛嬉笑的表情,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你到底为什么不回去?皇帝平反了你的失职罪,这一个多月来找你找得快疯了。我敢打赌,整个罗马,就差下水道和粪池没掀开搜了!罗德表现得平静,眼睛轻轻半阖,黑密的睫毛相触。他这副视觉惊人的黑发红唇,配合过于简陋的、根本配不上他的衣服,此刻有委曲求全的意思。又死了一次。他语气平淡地说,这次我累了。不明所以的韦尔巴恶狠狠地说:说得你好象死过似的!他蹲下来,瞄着罗德的脸,瓮声说道:不过虽然我不喜欢男人,但不得不承认,你长得很好看,不愧是歌谣里复仇女妖的原型,就连我船上的弟兄也会唱罗德一扔苹果核,准确砸中他的脸。韦尔巴象跃起的鱼一样弹跳起身,手背擦掉脸上的果屑,笑道:再过几天,新皇帝会乘坐马车绕城一圈,走遍每一条街道。你去不去给你的前主人捧场?不去。罗德一丝不苟地说。韦尔巴坚持不懈地坏笑着:真的不去?据说马车的路线靠近这片海。罗德面朝小窗,光线打亮素白的脸,两个月的卧床生活让他气色红润。他神色平静,气质中隐含一点阅尽千帆后的悲悯。把望远的棱镜给我,我在船舱里瞧一眼。他说,又轻轻补充一句:一眼就够了。韦尔巴一脸意味深长,挪着笨重的步子移到门口,身体撤出去,只伸出一张笑嘻嘻的脸。你还是不累!他抛出这句话,赶紧掀开草帘,逃命似的跑了。一上台,尼禄以亲民和铁血的作风闻名。在顾问们的提点下,他压低粮食价格,降低税赋,让穷人也能温饱,还公开政府的税收记录以防止官员贪污舞弊。对于贪污的贵族,全部处以极刑,妻子儿女贬为最低贱的公共奴隶。对比上一任畏首畏尾的老皇帝克劳狄乌斯,行事果敢的尼禄被崇尚野性的罗马人崇拜。尤其他大力惩治贵族、制定一系列倾斜于平民的政策,更受到平民们的敬爱。民间自发举办尼禄节,将他上任的日子定为节日。与此同时,近卫军搜遍全城,依然一无所获。尼禄的意志不断消沉,对待事务的态度愈发严苛。下午时,他处死了两名从厨房偷走食物、拿出去卖钱的女奴。偷拿食材卖钱,这个现象在贵族里并不少见,但一般的主人都会选择放过。跟随多年的家奴端来牛奶时,尼禄看到因为手抖而不断碰撞的杯盏、瞟到家奴惶恐的脸,忽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人主动跟他说过话了。他停下正在写字的刻笔,放倒高档的蜡板,问道:我还有多少奴隶?家奴一惊,如实回答道:宫殿和庄园加起来,一共六十五个。只有六十五个吗?尼禄微微皱眉。是的。家奴说,前几天,因为庄园的鸡被冻死,您把二十多个奴隶发配到了矿区。尼禄唇角一撇,冷淡地说:少几个也无妨。家奴将盛着牛奶的杯盏端到桌上,默默擦一把汗,高卢总督要过来了,捎来的口信说他给您带了一点薄礼。尼禄提起的刻笔又停下,雷珂吗?家奴点点头,他说他明天就要离开罗马回高卢,所以今晚来拜访您。这是一场时隔近一年的见面。从高卢的战场回来后,尼禄就再也没见过雷珂。那时,他还是个刚刚成年的、连战马都骑不大稳的大男孩。那时罗德还在他身边。雷珂独自一人前来,鬓边的头发明显灰白了些。他穿着仿肌肉形状的铁甲,脖子上戴着一片敌人的森白的头盖骨,下半身围着豹子皮。我要恭喜你,尼禄。他姿态恭敬,然而长期管辖jūn_duì 使他有着不轻易低头的气质,你出身高贵,年纪轻轻就顺利走上王座。你的一生都受到命运的优待。尼禄披上会客时的华服,坐在高处铺着兽皮的椅子上,回道:命运从不优待我。我所取得的一切,不过是熬煮自己的骨头献祭给命运,而命运又施舍我的一杯肉羹。他望向站在脚下的高卢总督说:好久不见,雷珂。多年不肯踏进罗马的你,愿意来我的继任仪式,我感到荣幸。我不只是为了你而来,还为了我死去的表弟。我刚刚在神龛前拜祭过他。雷珂沉稳地说,我见过他的孩童时期,也见过他骨灰盒。这种见识令我觉得整个世间都是假的。尼禄徐徐开口道:万事无一不变。上次见你时,我是一个初入政坛的指挥官,现在成了一个孤独的皇帝。雷珂打量着他说:你成熟了很多,多米提乌斯,仅仅一年而已,你的骨子里透着坚韧和老成。我听说了你们的事。这件事人尽皆知,就连远离罗马的高卢人,都知道皇帝的亲卫跳崖自尽,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尼禄嘴唇抿紧,面色白了几分。雷珂回想起一个黑发黑眼的英俊身影,说道:他和泰勒斯长得太像,早在第一眼见他时我就猜到他的身份。我本担忧你会和卡里古拉一样栽在自己亲卫的手上,没想到最终是他栽在你的手里。尼禄按住扶手的手指在发抖,脸色由白转红,又渐渐恢复原始的苍白。他冷静下来,语气沉缓地问道:你是卡里古拉的朋友,是少数见过泰勒斯真面目的人。关于泰勒斯,和法恩家族,你知道多少?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雷珂长叹一口气,脸色晦暗,我只见过泰勒斯一次,那时他刚刚被任命为近卫军长官,佩戴着你继任仪式上的那柄金剑,跟在卡里古拉身侧,但总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尼禄开口道:据说他是被强行征入近卫军的。没错。卡里古拉去科西嘉行军,在战役结胜利后,他换上便服,想偷溜出军营在外面赌一把,翻墙时被负责守夜的泰勒斯拦住了。就是这一拦,开始了一切的悲剧。我了解卡里古拉。他喜好赌博、风流花心、行事极端。他不立皇后,有过数不清的女人和男人。但有了泰勒斯之后,他收敛得象一个禁欲的圣哲,对美女美男都视而不见,连赌博的毛病都戒了。那泰勒斯呢?尼禄问道,他对我的舅父态度如何?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雷珂挑起一边眉毛,当时泰勒斯还在科西嘉抚养着一个小男孩,说是自己的儿子。因为征入近卫军而被迫父子分离,再加上两年前法恩家族曾被卡里古拉下令灭门我想他到死都恨着他。雷珂的语气深沉起来,没想到,那个小男孩,后来会成为你的亲卫,又在罗马搅起一阵这么大的风波。尼禄目光沉沉,法恩家族为什么会被灭门?因为犯罪。雷珂说,家主接受富裕奴隶的钱,买下他们,再利用贵族的身份给他们释放令。尼禄思量着说:买卖公民身份,一般是剥夺贵族的资格,不必灭门。当时卡里古拉刚刚继位,需要立一个下马威,法恩就成了牺牲品。雷珂说,泰勒斯因为在服兵役,受到军籍的保护,才免于一死。尼禄默声一阵子,探问道:法恩家主,就只有泰勒斯一个儿子吗?有没有别的儿女?他有个姐姐,或许在灭门时被处死了。别的我不清楚。雷珂说,我对法恩的了解仅限于此。泰勒斯成为近卫军长官不久后,我就主动提出调去高卢行省。尼禄抬起眼睛,你为什么要去高卢?那里是出了名的蛮夷之地。因为雷珂似乎难以启齿,我在近卫军长官的任命仪式上,多看了泰勒斯一眼。多看了他一眼?尼禄疑道。一个外省士兵,一夜之间被赋予重权,掌管皇室的精锐部队。我只是好奇这个人是谁,并没有别的意思。雷珂说,但卡里古拉的嫉妒心太重,因为这个当众对我冷嘲热讽。我难以忍受这个窝囊气,主动去高卢做总督,发誓永不利用高卢的精兵造反,永不将双手伸向王座。他的神色有些别样,听说自那以后,卡里古拉就让泰勒斯戴着面罩示人,有一段时间甚至软禁他。卡里古拉小时候还是个开朗热情的人,长大后却成了疯子。尼禄从椅子上走下来,绣着紫条纹的袍摆拖到地面,一边踩下镀金的台阶,一边说道:这么说来,泰勒斯宁愿被钉十字架,也要刺死疯子一样的仇人。这是能理解的。他走到雷珂身边,问道:他的骨灰放置在哪里?雷珂回道:被钉死在十字架的罪犯,骨灰都会放置在神庙的地穴,以防止穷凶极恶的鬼魂再次作恶。神庙吗尼禄思索一阵,嘴里喃喃道,哪一座神庙?我要亲自去查。雷珂耸耸肩,我多年不在罗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你可以问问别人。一般来说,是那个时候最大的神庙。尼禄意识回溯,突然想到曾经为洪水祭祀而重启的神庙。那个没落的神庙,比如今的维斯塔神庙还大,里面还有画着潘多拉开启魔盒的壁画。以及,罗德的母亲,也曾在那里做过贞女。这是他之前秘密调查罗德的身世时得知的。众多隐晦不明的线索连结一通,象恶魔胞胎的脉搏终于连通,无形之中有血光,一个令人惊骇的真相即将出生。生命中一切看似无关联的事件,其实都在暗中勾结。尼禄感觉自己直面寒冷。我今天不是空手过来的,给你带了一件礼物。雷珂粗犷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将手伸向腰间的豹子皮,从腰带上解下一只黄金制的圆筒。这是高卢jūn_duì 的传令节。雷珂说,高卢jūn_rén 的作战能力是最强的。我把最强大的jūn_duì 交给你了,皇帝。当年临去高卢时,我曾向皇帝保证过,永不将双手伸向王座。现在,这句承诺依旧有效。你刚刚登基,脚跟还没站稳,需要一支所向披靡的部队作为底气。尼禄拿过传令节,指肚抚过圆筒上的母狼刻印,轻声说:谢谢。不用谢我。雷珂脸色沉重,要谢就谢为你跳崖的亲卫吧。他曾在高卢救过我一命,我欠他一个人情。尼禄攥紧传令节,眼前一阵发黑。第68章 浴池中的梦拿到高卢jūn_duì 的传令节,意味着握住了罗马的命脉,这是罗马作战能力最强的jūn_duì 。尼禄奖赏雷珂一套带有花园的别墅,让他负责日常训练士兵,但调动兵马的权力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以高卢jūn_duì 为例,他在元老院暗示其他将军,答应给他们财产作为补偿。将军们看到兵力最强的高卢都归服,也纷纷交出兵权。上台后对贵族阶层的整治、兵权的收回,尼禄完成了权力的集中。自此,他的帝位彻底稳固。作为皇帝拥有更多的资源。尼禄想动用这些资源,调查有关罗德的一切,包括法恩,包括他的母亲,甚至包括他的舅舅泰勒斯。之前调查罗德的身世时,他之所以得知罗德为贞女所生,是一位老贞女告诉他的。那时,他彻查泰勒斯的犯罪记录。令他惊讶的是,除了刺死皇帝,还有一条较小的罪名:与贞女来往书信。尼禄根据这道记录,找到那个贞女所在的神庙,还找到在那里服役时间最长的老贞女。巧的是,之前的洪水祭祀就是在这座神庙进行的。它曾是罗马境内最大最权威的神庙,如今却已没落。老贞女为它服役了三十年。当年,她目睹一位黑发黑眼的女孩初到神庙,还是老贞女给她梳的三股辫子。她告诉尼禄,那个贞女名叫黛妮,因为外貌出众、举止优雅被公认为下一任大贞女。然而,有一天她被同僚茱莉娅举报和男人有书信来往,犯了贞女的大忌。资历最老的她辅佐大祭司审查这件事时,发现书信是写给当时的近卫军长官的。信中他们姐弟相称,还提到她生过一个男孩,长在科西嘉军营。熟悉法恩家族的人,大多知道泰勒斯有个姐姐,但都以为她因家族的罪行早就被处死。没人知道她居然能混进神庙当起贞女。这是贞女筛选不合格的结果。